无法完成的画像
作者: 刘建东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烧焦的味道。女孩被一个中年妇女领进来。中年妇女是女孩的舅妈,脸圆圆的,眉清目秀,却是男人嗓。我们已经见过几次,对她并不陌生。女孩几乎是被她拎着放到我们面前。她粗声说:“我外甥女,小卿。”
我们正端着茶杯百无聊赖地喝水,看到瘦弱的女孩,我师傅杨宝丰赶紧站起来,端详着瑟瑟发抖的女孩。女孩宽宽的额头散落着稀稀的头发,有几根遮掩着大大的眼睛,露出惊恐的眼神。我师傅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抚摩着她发黄的头发说:“别害怕,我们是给你娘画像的。”
时间停留在1944年的春末。这一年我十五岁,我师傅大约四十岁。我师傅杨宝丰是城里唯一的炭精画画师。三年前,他来到城里,在南关开了家画像馆,专门给人画像,给活着的人画,也为故去的人画。师傅保持着一个传统,画遗像一定得到死者的家里去画。我想,可能是不想把晦气留在自己家里吧。我已经跟他学徒一年,能够简单地比着照片画人像了。
舅妈说:“平时就她们娘儿俩一起生活。我这小姑子比较任性,因为恋爱的原因,几乎断了和我们来往。我一年也就能见她几面。三年前的秋天,我婆婆病重,临死前就是想见她这个小女儿一面。我和小卿舅舅来找她时,已经看不到她了,只剩下我这小外甥女独自在家。听小卿说,她娘是刚刚不见了,小卿也不知道她娘去了哪里。我们找了她整整三年,这三年里,我想让小卿到我们家里住,可小卿就是不离开这儿,说要等她娘回来。我只好每天过来照顾她。这三年里,我男人去了很多地方寻找,我那小姑子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慢慢地,我们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只好放弃了,就当我这小姑子是死了,所以才请您来给画一张像,算是有个着落,有个结果。”她说得很平静。
是的,师傅来是给人画遗像的。师傅并不关心这些,他只想着如何对得起这份邀请,把他的工作做好。他把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到舅妈脸上:“我需要她的照片,你们找出来,我来挑一张。”
舅妈转向小卿:“快去把照片拿出来。”
因为一下子来了两个陌生人,小卿吓得只顾低头看地,对舅妈的话充耳不闻。只有两间屋子,找起来也不难。舅妈只好自己动手,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转了好几趟,却没有找到一张小姑子的照片,只找到了一本薄薄的相册,里面的照片却不见了。可以清楚地看到贴过照片的痕迹,照片一张也不见了。舅妈把相册递到小卿跟前,问:“照片呢,照片咋就都不见了?”
小卿落下泪来,抽抽搭搭的。舅妈脸色大变,黑黑的,训斥小卿:“你哭啥,又没打你骂你。”
师傅冲舅妈挥挥手,弯下腰来,和颜悦色地对小卿说:“孩子,别哭。我们是替你娘画像的,只有知道你娘长什么样,我才能把她画出来。你知道照片在哪儿吗?”
小卿眼中带泪,点点头,“我知道。”她说。
她领着我们走出屋,左拐,在墙角处放着一个红花的搪瓷脸盆,已经掉了很多瓷,红花已经残缺不全。她指着脸盆里,小声凄凄地说:“喏,都在这里。”
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观看,脸盆底有一层燃烧后的灰烬。那可怜的灰烬还保持着照片的模样,竖着,横卧着,侧躺着,张牙舞爪。这时,刮过来一阵风,灰烬犹豫地颤动着,然后开始盘旋向上,轻飘飘地飞到空中。隔着散成碎片的灰烬,向阳光密布的天空望去,天似乎阴了。怪不得我刚才一直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烧焦味。舅妈的声音尖厉起来,抓住小卿的细胳膊:“你把照片都烧了!这是为啥?”
小卿嘤嘤地哭出声来。
我们重新回到屋内,气氛便有些紧张和不安,没有照片,等于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小卿垂手而立,脸上还挂着不屈的泪珠。师傅面露难色,对舅妈说:“没有照片,我画不出来。你还是另请高人吧。”
舅妈一时也没了主意,她并不是一个从容淡定的人,一遇到难题便慌了手脚,只会埋怨小卿,对小卿横加指责。还是师傅处事冷静沉着,提醒她,除了这里,哪里还能找到她小姑子的照片。这一下,舅妈茅塞顿开,跺了一下脚,拍一下脑门:“我都被她气糊涂了,我去找,我去找,我们家里一定有。”
我们便和小卿一起等待她的舅妈回来。
屋子里烧焦的味道渐渐散去。没有了舅妈在身旁,小卿反而没有那么胆怯,她逐渐活泼起来,看看我师傅,又看看我。舅妈说小卿只有十岁,或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从开始到现在,我一直背着装满画画工具的布包,没有说一句话,她就对我有些好感,向我招招手,说:“你来。”我犹豫地看了看师傅,师傅掏出烟来,点着,闭上眼。这就说明师傅并不反对。
我跟着小卿进了另一间屋子,里面摆着一张单人床,叠好的被子上还放着一个草编的娃娃。她把门关上,神秘地对我说:“我还有一张照片。”
我大吃一惊:“那你赶快拿出来呀。”
她拿起草娃娃,用手摸着娃娃的头:“我不拿。”
我着急地说:“我去告诉师傅。”
她说:“你去吧,你去告密,我就说是你撒谎,根本没这回事儿。”
我说:“我不告诉他。那你拿出来吧,让我看看。”
她绷着的脸便松弛下来,露出微微的笑容,她指指自己的心脏:“在这里。”
我泄了气,转身要出去,听到她问:“你们来干啥?”
“画画。你舅妈请我们来给你娘画像,把她的像挂在墙上,你就能天天看到她。我师傅画得可好了,就跟活着一样。”我向她解释。
她却噘起嘴巴,翻着白眼,不满地说:“我娘没死。”
我猜想,她是不愿承认她母亲离世的事实。这不能怪她,搁到谁身上,都无法接受。于是我问她:“那你娘去哪儿了?”
她摆弄着手里的草娃娃:“找我爹去了。”
“那你爹去哪儿了?”
“我娘说,我爹去的地方不能让别人知道。”说到这里,她突然警惕地盯着我的眼睛,“你不能给别人说。”
我说:“我都不知道你爹去了哪里,我咋告诉别人。”
她把掉落地上的一根细草,轻轻地捡起来,吹了吹,想插回到娃娃身上,可她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我说:“我来试试。”我把草插回去,交给她。
开门的声音把我们召唤回师傅身边。师傅面前的桌子上,烟灰铺满了一张纸。师傅手中的香烟燃到了一半,一缕细细的白烟腾空而起,线一样直直地飘上去,似乎是静止的。小卿舅妈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我师傅:“您看,这个行不行,我只找到这一张。”
她拿回来的是一张全家福,六个人,坐在前面椅子上的像是一对夫妻,后面是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她指着第二排右手边那个年轻的姑娘说:“这就是她,小卿的娘。”
师傅掐灭香烟,盯着照片,似是在认真辨认照片中的人,半天没有说话。
舅妈焦急地催师傅:“您倒是给个准话,行不行啊?”
“啊。”师傅像是刚刚有了结论,“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的?”
“大概十三年前吧。这之后没多久,她就离家出走了。”舅妈说。
师傅没有说话。
舅妈又问:“可以吗?”
师傅再次把照片拿近端详着,“好吧,就它吧。”他平静地说。
师傅的判断并不总是正确。我看到的那张7寸旧照片,在时间无情的作用下,清晰度已经大打折扣。照片色彩的饱和度明显减弱,眉眼、鼻子和嘴巴虽然还能分得清,但边际间的灰色调正在慢慢地退化,有些暗淡。我有些奇怪,以往,师傅在对照片质量的要求上是很挑剔的。而这一次,在小卿舅妈真诚的邀请下,他是在勉为其难,在冒一个很大的险。
此时,我才把背包打开,依次拿出画画的工具,素描纸、炭精粉盒、画笔盒、尺子、放大镜、橡皮……把它们按照顺序放到已经清走烟灰和茶杯的桌面上。我坐下来,开始在那张发黄的照片上画线条,横的线条和竖的线条,交叉形成一个个的小方格。因为人头很小,所以我必须小心地以毫米为单位画线。师傅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他没有抽烟,画画前,他都会让自己的心静下来。舅妈出去准备午饭,屋子里没有了她的声音,很安静。折腾了一上午,已近中午,我边打方格,边能听到肚子里的叫声。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枪炮声。这两种声音,在我的耳朵里交替回响,就让我有些分心。师傅闭着眼都能感觉到我的神不守舍,他轻轻敲了敲桌面:“把耳朵放到照片上。”
我安下心来,继续打格子。
小卿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她问:“你把我娘怎么了?你把她关到笼子里了?”
我说:“这不是笼子,这是方格。我把照片上的你娘挪到这张大纸上,她就更清楚了,更像活的一样了。”
她便安静下来,站在一边,静静地看我打格子。
简单地吃过午饭,我在铺展的素描纸上,以放大20倍的比例,开始打格子。铅笔在尺子的指引下,上下为竖,左右成横,雪白的素描纸被逐渐分成280个方格。小卿显然没有见过画像的过程,她看得兴高采烈,笑逐颜开,脸上早就没了泪水。
我放下笔,把铅笔放在打好格的素描纸旁,放大镜放在打好格的照片上,压好素描纸,看着师傅。师傅缓缓睁开眼,目光在纸上扫视一遍。阳光正好照在密密麻麻、方方正正的格子上,那格子犹如一个个开着天窗的房间,敞亮而温暖。师傅起身,净手,擦干,揉揉眼睛,松松筋骨,然后端坐在桌子前,拿起铅笔开始画头像的轮廓。他画得很慢,比平时要慢许多,我从来没有见他如此小心谨慎、畏首畏尾。铅笔拉成的浅浅的线在一个一个的格子间缓慢地前行,犹疑不定地寻找着方向。平时干净利落的线条也显得笨拙而胆怯。我站在旁边,感觉特别紧张,仿佛这不是平日里的一次寻常的画像,而是一次艰难的在丛林中的探险。我暗暗地捏着一把汗,开始为师傅担忧,不知道师傅是不是能够把人物肖像画好,是不是能得到亲属的首肯。这还是我学徒以来,第一次为师傅忧虑。
还有小卿舅妈的唠叨,对师傅是另一种干扰。她坐在一边,并不像小卿那样安静,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数落小姑子的欲望。也许,对这个倔强的小姑子,她早就心存不满。她说:“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您说一个年轻女子,不好好在家,找个安分守己的男人,守着自己那个小家,好好过活。天天在外面疯跑,净和一些陌生的人打交道。谁知道她找的那个男人是谁,是干啥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她都自己决定了,也不让我们参考一下意见,甚至都不让我们见上一面。您说,哪有这样的。”
师傅紧皱眉头。
“后来我们连她也见不到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大约有三年的时间。等她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她怀里抱着一个娃娃,就是小卿。我们问她,那个男人去哪儿了,在干什么,为啥他不管她们娘儿俩了?我这小姑子啊,倔得像头驴,死活就是不说。还是我男人东打听西踅摸,找了间房子,把她们娘儿俩安置在这儿。”她继续喋喋不休。
师傅手中的笔前行的速度越来越慢。
我把小卿舅妈请到了屋外,悄悄告诉她,我师傅画画时需要绝对的安静,不能和他说话,让他分心。
舅妈说:“真是毛病多,我闭嘴就是。我又不喜欢看画画,多无聊。”
屋子里能听到铅笔在纸上滑动的声音。师傅缓慢的勾勒无法吸引小卿的注意力,她看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致,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出去。我跟着她悄悄地出了房间,来到院子里。院子里种着一棵枣树,枣树婆娑的影子正好遮住我们。她问我:“画到那张纸上的人就死了吗?”
我奇怪地看看她,那双大大的眼睛,衬托得她的脸更瘦削。“不一定啊,我师傅也给活人画像,有年纪轻的,还有小孩子,还有人请我师傅给他们家的猫画过像。我师傅画得可好了,他们都说,比照片上的人还好看,比真人还耐看。不过,我们是来给你娘画遗像的。”我细致地解释道。
“那人死了为啥要画到那张纸上?”她还是有太多的疑问。
我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反正有人愿意挂在家里,愿意找我们画,我们就画。”
“你画过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