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虎

作者: 汤成难

东北虎0

回家后,他要面对一家人困守铁皮简易棚的窘迫人生;上班去,他要日复一日地作为“内胆”在模拟东北虎而穿的皮子中消磨生命。他困于此境,人之尊严、兽之野性,均无法抵达。无处释放的绝望与屈辱日渐蓄积,终于,当狂风在骤雨中掀去棚顶的铁皮,他爆发了,就像一头真正的东北虎……

1

从家到动物园要穿过大半个城市,家在城东,动物园在城西,一路公交车连接着两头。

他早早地上车,赶在上班高峰前。这时候的公交车上人少,都是一些赶着去晨练的老人,他们精神矍铄,大概与床铺的过分疏离而少了某种慵懒气。老人们坐在“老人座”上,腰上的剑和红绸扇支棱出来,和主人保持着一样的昂扬斗志。有的老人也不愿坐下,好像身体里的劲儿不允许躯干弯曲,笔直地站在拉手下面,并不伸出手,只顾目不转睛地看着灰蒙蒙的窗外,两条腿暗地里收着劲儿,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他不是去晨练的,所以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有一段路略有颠簸,对面的车灯一路摇晃着往清晨的路面泼出一勺勺光来。他将头靠在窗玻璃上,嘴里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氤氲出圆圆的一块白色。他叫老虎,又叫东北虎,西伯利亚虎。这些都是他的艺名,而他的本名叫李毛豆,姓李,名毛豆。毛豆这名字是他奶奶取的,他曾问过奶奶为什么叫毛豆,如此廉价,如此不起眼,如此漫不经心,为什么不叫别的,叫海生,叫海蛎,叫山竹,叫杨桃……即使叫个花生也好啊。

他在动物园上班,九点开园,他八点得赶到,在参观者到来之前要把一切准备就绪。他负责的区域是老虎园,具体地说是东北虎园。东北虎园分室内室外两部分,室外有一池浅浅的浑浊水塘,一个样貌丑陋的矮土坡,土坡上横担着几根仿真树干。起初他不明白这些树干的作用,老虎又不会像猴子那样上蹿下跳,但园方的解释是树干让人有亲近自然的感觉。土坡后面是一棵他叫不出名字的树,枝叶蓬勃,白天会落下一大片阴凉,树的旁边是混凝土房,有琉璃瓦顶,还有一扇小天窗。天窗是固定的,打不开,仅有采光作用,从室内通过天窗可以看见外面一小块天空,当然,外面的人——如果爬上树或爬上屋顶——也能通过天窗看见室内的一小块地面。房子的一面墙由钢丝网代替,参观者可以从这里瞧见室内;另一面则留有门,可供那只东北虎进行内外走动。

这就是毛豆工作的地方。他不是饲养员,他是那只东北虎。

干他们这一行的有个专有名词,叫“内胆”,人披上动物的皮在动物园里扮演动物,模拟动物走动、跳跃、攀爬,或仰头发出一两声嘶叫。他们和上班族一样,在开园前做好准备,傍晚关门了,便脱下动物外衣回家去。内胆们称套在身上的外衣叫皮子,不管是有毛的老虎、狮子、豹之类的,还是没有毛只有骨刺的鳄鱼外衣,他们都一律称皮子。

这个工作看似简单,实则也辛苦,皮子很重,东北虎的皮子有三十公斤重,负载这些重量的同时还要完成一些动作。内胆们要一整天不吃不喝,夏天常常会感到虚脱,有的内胆干几天就离开了。除此之外,干这行也是需要一定技术含量的,每种动物不同的习性,需要一段时间的模仿和学习。内胆们会在穿脱皮子的时候,或下班前那会儿,对着休息室里的电视屏幕认真观摩,那是一天中最舒服自在的时刻,他们做回了人。一天的缄默不语,这会儿还不习惯开口说话,或许生性就很内向吧。电视从早到晚播放着,都是一些和动物有关的内容,动物知识问答啦,动物奇闻啦,灭绝动物物种分析啦,等等。内胆们坐在椅子上,看得极其认真,这个“看”里多是学习的成分。他们一边观看电视一边慢吞吞地褪下皮子——的确,是慢吞吞,也快不了——脱皮子不比穿皮子轻松,皮子有复杂的里衬,比如猛兽的里衬还模仿出肌肉的条理,即使像毛豆这样瘦削的人穿上都显得十分壮硕,背部和前肢上的仿真肌肉在走路时会产生有节奏的起伏。

车厢里只剩他一个乘客了,晨练的老人们早早下了车,背着刀剑消失在雾霭沉沉的广场或湖边。天还没完全亮透,太阳像潜到水下太深,一时半会儿还浮不上来。

他从公交车上下来,穿过马路到动物园,从小门刷卡进入。通往老虎园的林阴小道路灯还亮着,园子里安静得不像话,让人有种动物们都在沉睡的错觉。

再过一会儿,动物园大门将会打开,参观者络绎不绝。随着动物灭绝的加速,来动物园的人反而多起来。参观的大多是孩子,他们自出生以来还没见过真正的猛兽。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动物园里的猛兽也不是真的,就如同他们相信平安夜收到的礼物均来自圣诞老人。没有人会告诉他们真相。被大人抱在怀里或牵在手上的孩子,一进动物园便挣脱出来,两只胳膊如同翅膀一样扑腾着。他们在野兽园子前亢奋并尖叫,嗨,森林之王!嗨,野兽之王——实际上他们对森林之王这个概念是模糊的,因为他们既没见过森林,也没见过野兽,所有关于动物的知识都来自书本和影像资料。

孩子们观看时,大人们会指着“野兽”进行讲解:你看,老虎,这是东北虎——这时毛豆便从草地上站起来,沿着土坡和水塘慢慢走动,他轻手轻脚不露一点声响,走得优哉游哉,甚至有点懒洋洋,脊背上的肌肉在轻轻耸动。虎行似病,他明白这个道理。

休息室的灯亮着,有人已经到了,是金钱豹。毛豆不知道金钱豹的名字,对方也不知道毛豆的名字,只称他为老虎,或东北虎。内胆之间都以动物名字相称。

金钱豹才套上一半皮子,另一半捧在手里,带着黑色小点的金色皮子堆在腰间,一副很富有的样子。他正坐在长椅上专心致志看电视,电视里在播放一个关于动物的纪录片,准确地说是跟踪拍摄直播。一个野外摄制组——说是摄制组,也不过两个人,一个摄影师和一个助理——正匍匐在北方森林厚厚的落叶上,等待野生动物的出现。

这档直播吸引很多观众,观众心理无非是两种,一种是真的渴望看到野生动物,另一种是当作笑话在看,因为他们不相信这世上还存在野生动物。

毛豆在离金钱豹不远的椅子坐下,也边看电视边穿皮子,他刚把一条腿伸进去,皮子便立即自行调整,收紧,仿真肌肉紧紧伏贴在腿上。据说,这是第四代皮子,含有现代高科技溶胶高分子,不管从质感、观感还是舒适度上,都比从前进步很多。他将两条不同的腿并拢在眼前,一条人腿,一条虎腿,谁会想到这是来自同一副身体呢。

镜头一动不动,所对准的是一丛荆棘,透过荆棘是错落有致的树干,除了落叶松、山杨,还有白桦。初冬的白桦树,树皮呈灰白色,树干上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向镜头。摄制组说之所以选择这片丛林,是因为不久前有人在这里发现了东北虎粪便、卧迹、足迹、尿迹等活动痕迹。

毛豆愣了一下,是东北虎,他没听错。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而这时,拍摄也将暂停了,因为蹲守的时间太久,相机电池耗尽。由此可见,他们缺乏经验。于是他们不得不返回营地,用太阳能板给电池充电。

金钱豹突然在这时开口说了句话,声音很小、很含混,毛豆没听清,不知道他说的是“拍了吧”还是“怕了吧”。他抬头看他,金钱豹已经穿好皮子站了起来。

2

从地下通道去往各个园子,老虎园在西北角。地下通道里灯光幽暗,地面上有时会有积水,脚踩上去,吧嗒一声,像把什么击碎了。通道过于狭长,充斥着踢踏的脚步声和拖沓的踩踏积水声。出了通道,上得地面,天光很刺眼,太阳已经悬在树丫上,从天窗落下的阳光,在地上切出一块齐齐整整的方形。他又想起那些晨练的老人,想到他们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突然感到很疲惫。

他在室内慢慢绕了一圈,像是要适应一下,再用脑袋撞开牛仔门,走到室外,门在身后自动合上。他爬上小坡,树阴重重地摔在地上,使得这一块地面颜色深重。天越来越冷,这个季节的园子变得空旷和萧条,但尽管如此,参观的人一点也没有减少。

他穿过树阴,一直走到阳光里,坐下,转过身,看这间老虎的房子——砖混结构,有一道结实的圈梁,屋顶采用四面坡形式,覆盖着红色琉璃瓦。

毛豆做梦都想拥有一间这样的房子。准确地说,是以人的身份,而不是动物的身份。

他每天都会在傍晚时分坐在土坡上,此时游客较少,他便对着红屋顶的老虎屋发愣好一会儿。这让他想起自己在崇德巷52号的房子,那是祖上留下来的,前前后后也住过四代人,将近六十年,到他手上房子快成一片废墟了。不明白房子怎么衰退成这样,不是建筑百年吗?他记得奶奶临终前总爱坐在山墙下哀声叹息,在毛豆眼里,奶奶与老屋逐渐等同起来,一样地摇摇欲坠。不知道是不是老屋吸收了太多沮丧情绪,才变得不堪一击。房子最后一次还呈现出房子的形状是在三年前,那时候有墙有门,只是西边两间的顶棚坏了,那些年最烦的就是雨雪天气,逢到下雪还好,人坐在床头,看着雪花从瓦缝一片片飘进来。或者一家人正在吃饭,雪花悠悠扬扬,几双眼皮便同时抬起,注视缓缓降临的雪花。雪花也迟迟疑疑,仿佛还不习惯屋内的昏暗,不知该将自己落向哪里。毛豆记得女儿因此写过一篇作文,名字就叫《会下雪的房子》。

当然,这是下雪,下雨就没这么浪漫了,雨柱没有商量余地,呼啦啦直往下倒。毛豆带领老婆孩子一同作战,锅碗瓢盆齐上阵,他的女儿已经验老到到将空瓶口能准确无误地对准雨柱。

他想新建房子,这个愿望存续已久。五年前,他去城管局、古城办以及街道,跑了不下三四十趟。房子像是听到了风声,迫不及待地在某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坍塌了,将站立的日子变成历史。那时候,毛豆还没获得建房审批手续,不得不在房基地上临时搭建了一间铁皮房。

关于铁皮房,女儿没有再写进作文,她已经读初中了,房子让她觉得“很没面子”,那是一次女儿生日时许愿说的,她的愿望是有一个写作业的地方和一只小小的金鱼缸。毛豆被女儿的愿望弄得百味杂陈,这是他们一家住进铁皮房子的第一个冬天,他还不知道他们将要在这里度过三个冬天。老屋拆除后,毛豆花了一年半时间跑完了各种证,因为没有房产证,且土地证“四邻不清”(四邻均为本主外墙根),先是向土地部门申请对土地证认定,再提出申请,持土地证、身份证、老房照片——最后这条让毛豆犯难了,他没想到老屋竟然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到规划局报建。

等到一年半后施工许可证申请下来,邻居们又不让建了。

不让建的理由五花八门,西边的邻居认定毛豆家的施工会对自己家房屋有严重影响,因为挨得紧;北边的邻居说既然已经拆除这么久,就不该再建,他们刚刚享受到阳光普照,不愿再失去久违的阳光;更有甚者,东边邻居说他家养的爬藤植物已经爬到了废墟上,如果建房,植物将会死亡。这些奇奇怪怪的理由阻止了施工,材料进不来,建筑垃圾出不去。巷子里还有一户,常年无人居住,可一旦动工,几个儿子如同天兵天将突然出现。毛豆求情、说理、争吵、申请法律援助,都无济于事。几年来他明白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等,等到邻居的房子也坍塌,等到他们也要新建,似乎就行得通了。

毛豆也不是没想过去外地买房,可是积攒下来的钱跟不上房价的上涨。这一片原本属于郊区,后来开发商进行拆迁,四周高楼拔地而起,唯独这儿没有拆除,说是这一片居民刁蛮得很,开发商们知难而退,日久岁长的,也无人问津了。毛豆家的房基面积也不大,七十来个平方,这条巷子里人口多的人家,会稍大一点,加上几平方的小院也不过一百平米。

铁皮房子是毛豆亲手搭建的,只有十几个平方大小,堆满杂七杂八的物什外,几乎没落脚的地方了。毛豆和他的老父亲睡在由矮柜拼成的床上,妻子和女儿睡在矮柜上横担的木板床上,因为每天要上上下下,两个女人更灵活些,而毛豆的岳母(一直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只能睡在两只纸箱上,幸好岳母又瘦又小,不占空间且轻,纸箱完全承受得了她的重量。铁皮房子从外面看像一只长方形的闷罐,屋顶由几块铁皮覆盖,为了不被风刮走,毛豆特意用几块石头压在四周。临时房子虽不再漏雨,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每逢下雨,雨珠敲击铁皮,声音像被放大,不再是淅淅沥沥或叮叮咚咚,而是乒乒乓乓,如同榔头在耳边敲打,令人头痛欲裂。

由于空间有限,很多东西无处置放,不得不将它们吊在顶棚下——这是毛豆女人的主意,这个同样瘦小的女人很擅于计算,这一点像是受了公公的影响。她将锅、铲子、板凳、茶缸、扫帚、水桶、竹篮、女儿的书包、吃剩的留到下一顿的食物等等,用小铁钩挂在顶棚上,有效利用了上部空间,她相信铁质的屋顶可以承受更多重量。只是在计算挂钩长度时,忽略了毛豆的身高,作为五口人中最高海拔的毛豆常常被不明物件猛地拍一脑勺儿。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