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
作者: 蔡骏
这是一则成人童话,属于每个曾是孩童的成年人;也像是一张泛着奇异光芒的老照片,不同的人来看,会走进不一样的风景,收获不一样的故事。故事里有上世纪末上海曹家渡的旧日时光,有老弄堂里那些窃窃私语的秘密,还有少年的冒险与孩子的迷梦。我们跟在时间后面一个劲地走啊走,告别了童年,挥别了青春,当能够停下来时,已四顾茫然。
世上好像并无手指头齐全的木匠。老木匠右手缺一根小拇指,左手断掉半截中指,大拇指弯得如同月牙。幸存的每一根手指头坚硬得像熟铁钉子,爬满出土文物般的疤痕,有像天圆地方的铜钱,骨头里长出的嵌宝戒指,还有深不可测的盗洞,顺着墓道直通木匠的心脏。天底下木匠断掉的手指头,统统藏在了木匠村的五斗橱。整根头的食指,一节头的中指,两节头的无名指,带了拳峰的小拇指,半节头大拇指,颜色从羊脂白到乌漆嘛黑,血丝粘连,白骨森严,装满五只抽斗,层层叠叠摞了一道,几百年不烂不臭,好像每一根都在白酒里泡过。到了三更,断掉的手指头会醒过来,疯起来,一根根推开抽斗,胡萝卜白萝卜似的跳出来。竖起来是步兵,弯起来是炮兵,一根搭了另一根是骑兵。手指头军团列队前进。蛮多绿幽幽的眼乌珠盯了它们,哪一根手指头落了单,便被饥饿的老鼠、黄鼠狼、野猫拖走吃掉。手指头们走到木匠村出口,碰着一个木头人。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所有手指头必须静下来,不消片刻,便似西洋人的骨牌哗啦啦倒下一大片。木头人拉开肚皮上的小抽斗,捉牢手指头一根根塞进去,送回木匠村的五斗橱。只有一两根手指头,前世里修得福报,扎进泥土生了根不动,天亮后逃出手指头地狱,回到原来主人手上,重新摸到锯子刨子角尺跟墨斗。小木匠讲到此处,摊开一双生了盔甲般的茧子的手掌,十根手指头整齐,按了我家的玻璃台板,赛过五条腿的怪物,又像断了一只脚的蜘蛛,留下几十枚错落的指纹,夹了汗渍跟甘草味道。
认得小木匠的这年,我未满十岁,刚读小学四年级,已经换了一半的牙齿。我外婆脑出血走了以后,我家从老闸桥搬到曹家渡。三官堂桥旁边,孤零零一幢六层楼房,背后是熏人的苏州河。我妈妈单位分配了底楼一室一厅,煤卫独用,进门灶披间,右手卫生间,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加上外公住了一家四口。底楼采光不大好,晒太阳要见缝插针,衣裳棉花胎不容易干,好处是有一间天井,我爸爸种满花花草草,搭了一只鸽子棚。我外公养了一对虎皮鹦鹉。我养了两只长毛兔,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后来我才晓得两只都是公的,海枯石烂都养不出小兔子。
搬好新房子,自然要打一套新家具。当时流行组合家具,用料节省,做起来快,拆装搬运也方便,不像我家原本的五斗橱,搬动一趟就要了爸爸半条命。初秋的下半天,我妈妈领了老木匠跟小木匠来到家里。木匠老家在常州乡下,进城讨过两年生活,已经会讲上海话,就是有点洋泾浜腔调。老木匠面色赭红,麻将牌似的方正身坯,肩上扛了各色工具,面孔上两块咬肌隆起,好像一台变形金刚,博派首领擎天柱。小木匠刚过十八岁,下巴爆了几粒痘,身材跟他老爹相反,但有一道宽肩胳。两父子都理了板刷头,小木匠头顶黑漆漆的松针,老木匠掺了一半铁灰色。
隔日,木匠父子开始做生活。木料堆在我家门外过道,暗似白骨精的山洞,我爸爸寻了拖线板,拉到楼梯栏杆上吊好电灯泡,电灯泡活像鬼子炮楼的探照灯。老木匠善用锯子,一张“工”字形木框,一头装了钢锯条,一头缠了两圈麻绳,当中一根木头锯梁,麻绳跟锯梁之间绑一根木头拨片,像连环画里的强弓硬弩。老木匠捏了铅笔画出直线,一只脚踏牢木料,右手缺了小拇指,只好由无名指跟中指夹了锯条,左手食指按牢锯条背面拉下去,木屑像我外公的头皮屑纷纷坠落,飞将军李广弯弓射虎的腔调,稍微分心就会再断一根手指头。老木匠两三下就锯断木料,摊开一双手掌心,长了三层硬皮老茧,迷宫般的刀刻纹路,涂上红油漆就是篆刻家的图章。老木匠说,必须这样一双手,才能打出一副好家具。
老木匠跟小木匠在我家客厅打地铺过夜。吃饭跟我们坐了一道。外公因为有肝病,专门有张小台子单独吃菜。我的饭量小,每趟剩点饭碗头,不欢喜吃牛奶,身上没几两肉,医生怀疑我有奶酪病。但是看到小木匠吃饭,我的胃口就慢慢见长了。小木匠可以不吃肉不吃菜,但是每顿要吃三碗白米饭才管饱,否则白天做不动木匠活儿。我最欢喜看小木匠刨木料,就像小学生欢喜用卷笔刀削铅笔。一卷卷雪白刨花堆在刨子跟木料上,泛滥成灾的雪白花蕾,落地变成葱茏的小花园。我缠着小木匠要一条最长的刨花。刨子刀口里慢悠悠开出一枝花,卷了“一座堆”,赛过我爸爸的黑白胶卷,展开是薄薄一长条,几乎半透明,松开又自动弹回去。我央求小木匠教我用刨子。他从背后抓牢我的两只手,捏了刨子两边把手。十岁男小囡推不动刨子,小木匠的手指头嵌进我的手指缝里,力道稳稳传到手掌心,好似理发店的剃头推子,一格格推出素净的刨花。小木匠两块护心镜似的胸口紧贴我的后背,手臂膊汗毛像铁丝网让我皮肉生疼。回头看了他一张面孔,我想起《说岳全传》画出来的小将岳云。小木匠只念过小学,他跟我一样欢喜看连环画。我们严肃地讨论过《隋唐演义》跟《大明英烈传》,李元霸和常遇春大战三百回合孰胜孰负。
我原本在闸北区北苏州路小学读书,搬来沪西曹家渡只好转学。妈妈送我到长寿路第一小学当了插班生。班级里小朋友一个都不认得,我也不欢喜讲话,等于哑子,上课以发呆为主。梧桐是语文课代表,跟我住了同一幢楼,就在楼上三层。老师安排我跟梧桐做了同桌。我用小刀在课桌上画出一根三八线,男左女右,互不侵犯。梧桐的肘子经常越过板门店,我是男生不太好反击,只好忍了丧权辱国。老师关照了梧桐一个任务,就是跟我多讲话,让我跟同学们热络起来。梧桐每日讲的话是我的十倍不止,活像嘴唇皮里生了成群结队的蚊子。上海流行甲肝病毒的两个月,梧桐日夜关照我不要吃毛蚶,不要吃生的东西,监督我用热水洗手才好杀光病毒。每日放学回家,我们一道乘13路电车。梧桐比我稍微高一点,头颈细长,远看像非洲草原上的长颈鹿。到了曹家渡终点站,我就背了书包奔回去。梧桐吹响胸口哨子,赛过警察捉小偷。我回家看木匠打家具。梧桐跟我一道看得扎劲。我的言语才慢慢浓稠起来。梧桐伸出两根手指头,不是摸摸老木匠手上伤疤,就是拍拍小木匠汗津津的肚皮,像在菜市场挑一块好肉。
梧桐爸爸是个体户,在曹家渡邮局对面开了一家书报摊,人称三楼林老师。梧桐连名带姓藏了四块木头。我的同学基本都是独生子女,唯独梧桐有个嫡亲阿哥,大名栋梁,兄妹俩加起来有八块木头。整幢楼上下六层二十四户人家,只有栋梁哥哥一个大学生,平常住了华东政法学院,礼拜六礼拜天才回家里。这日我在底楼看到他回来,脚踏车书包架上捆了好几本书。栋梁哥哥皮肤苍白,瘦长,笔挺,像一根刨好的木料,戴了黑框眼镜。他打开底楼信箱,掏出报纸杂志信件。我伸长头颈看栋梁哥哥的信封。栋梁哥哥看透我的心思,撕下信封上的盖销邮票送给我。我爸爸收藏了好几本邮票簿子,盖销票也有几百张。血红色夕阳下细看邮戳,竟然是西藏拉萨,我在脑子里想象牦牛粪是啥味道。我又看一眼脚踏车书包架上的书。栋梁哥哥摸摸我的头说,骏骏,明日到我家里来玩,我有蛮多旧书可以借给你。
隔日吃好早饭,我就到三楼敲门了。梧桐好几趟请我去做客,但我一直不敢上楼。三楼林老师家里堆了数不清的旧报纸旧杂志,好像堆了几十层高的国际饭店。地板上生了蛮多吃新闻纸的小虫子。如果虫子也要上学读书,它们肯定能像栋梁哥哥一样考上大学。栋梁哥哥的书架上排了《宪法学》《刑法学》《民法学》,还有《法学概论》。尽管每个字都认得,但我一页纸都看不下去。还好我寻到蛮多历史书,有给小学生看的《中国历代名将》,也有大人看的《三国演义》跟《第三帝国的兴亡》,这些书我都能看懂。但我问栋梁哥哥借了一本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封面上有一头独角鲸。接下来整个冬天,我都梦到自己坐在潜水艇里环游地球。
我从没见过梧桐的妈妈。听说梧桐刚生出来她妈妈就死在妇婴保健院。三楼林老师请了奶娘才养活了女儿。栋梁跟梧桐还有个奶奶,头发雪白,每日穿了土布衣裳在楼下晒太阳,已经跟老木匠小木匠混熟了。老太请我跟小木匠上门做客。老太的眼角如浓痰般浑浊,给我们冲了两杯乐口福,捏了小木匠两只手,数了每一个手指头,讲起最近做过的梦。老太梦见自己进了太平间,没了呼吸心跳,手指头眼乌珠都不能动,但是脑子还好用,还能觉着冷、觉着痛,等于没死透。老太听到自己追悼会上的哀乐,听到儿子跟孙子孙女的哭丧声,再被送进火葬场烧成灰。人老了讲话就啰唆,老太又讲起栋梁跟梧桐的爷爷,解放这年埋了绍兴乡下,前有弯弯绕绕小溪,后有靠背椅的风水宝地。栋梁奶奶当了四十年寡妇,等不到一座贞节牌坊,也要百年之后同葬一穴。现在老太不怕翘辫子,就怕火葬,要是烧成骨灰埋进去,老头子肯定不认得了。梧桐笑笑说,我都听了八百遍。梧桐把老太送回里间,出来看到我的手指头说,哎呀,你的指甲缝太龌龊了,多少天没剪过了。梧桐寻出一把指甲钳。小木匠帮我剪手指甲,刚拉了我的右手,我像小猫爪子往回缩。小木匠手上有力道,好似一把铜锁,指甲钳咬了我的食指,遵循杠杆原理剪下一条指甲,半透明的新月钩子。剩下来九根手指头不再犟头倔脑,捏在小木匠手掌心里太太平平。小木匠再张开指甲钳上锉刀,帮我磨平手指甲上快口。玻璃台板上留了十条指甲,犹如一作堆被剪断的手指头。小木匠一条不漏收拢起来,包在旧报纸里给我。小木匠说,乡下有种讲法,要是老鼠偷吃了小囡剪下来的手指甲,就会变成小囡的样子,世界上就会有两个你。梧桐说,老鼠变成了你哪能办?小木匠笑说,这么就养一只猫。梧桐说,小木匠,你也给我剪手指甲好吧?小木匠抓起小姑娘的手指头说,剪得这样清爽,没地方下手了。
这年秋天,栋梁哥哥的房间成了我的图书馆。我又寻到一本古埃及科普书,书里还有蛮多黑白插图。栋梁跟梧桐共用一张双层床。阿哥在下铺,阿妹在上铺。我跟小木匠一道坐了下铺,捧着这本书看得扎劲。小木匠认得的字尚不及我多。栋梁哥哥像一本说明书帮忙解答。我翻到一页古埃及金字塔里壁画——长了狗头的男人,蹲在一杆天平下,一边称了心脏,一边称了羽毛,后面还有个怪物,长了鳄鱼头、狮子身体、河马后腿。梧桐蒙了眼乌珠不敢看。小木匠伸出两根手指头,触摸插图上的狗头人。栋梁哥哥说,阿努比斯。我说,狗头人?栋梁哥哥讲了普通话,古埃及死神,长了一颗胡狼的头,保护法老的坟墓,制作木乃伊的防腐师傅,亡魂前往阴间的守护者。我说,懂了,聊斋里的判官。栋梁哥哥说,这幅壁画里的阿努比斯用鸵鸟羽毛和心脏一起比重,如果你的心脏比羽毛重就会被鳄鱼头怪物吃掉。小木匠摸了自己心口说,谁晓得我们的心脏有几斤几两?这本书可以借给我吧。
一个通宵过去,小木匠的图纸画好,照了古埃及壁画上的阿努比斯,狗头人身的木头人,刚好七十厘米高,打家具的边角料就不够用了。长宁路上有幢老房子拆迁,小木匠半夜冲过去捡了两根老木料回来,重新锯锯刨刨,做成木头人的身体四肢。最难做的是阿努比斯的狗头。小木匠用凿子跟木工刀一点点雕出来,狗嘴巴像一只铁夹子,两只尖耳朵朝天,狗眼乌珠渐渐放出光来。老木匠不准小木匠在白天浪费时光,小木匠只好在夜里动手。礼拜六的后半夜,我爬起来小便,看到地上拖线板,厨房间窗门外亮了灯,照出两个人跟一个狗头影子。我推开窗门一看,栋梁哥哥跟着小木匠一道雕刻木头人。小木匠说,骏骏,快回去困。我说,我也想学木雕。小木匠笑笑说,这碗饭轮不到你吃。栋梁哥哥说,要是你妈妈问起来,就讲做了一个梦。我说,昨夜电视台放了《埃及艳后》,我就讲我梦到了古埃及木乃伊。栋梁哥哥说,不对,你梦到的是克里奥帕特拉。
克里奥佩特拉被毒蛇咬死,小木匠的木头人终归做好。油漆刷上蛮多颜色。主要还是黑色,因为是古埃及死神。阿努比斯的眼乌珠是蚌壳白,嘴巴长长的裂缝血红,好像生吞了一对童男童女。小木匠给木头人装了一只卵子,夹在两条木腿当中,涂了白油漆,就像当时光我的卵子没长一根毛。我说,书上没画这根卵子。栋梁哥哥说,阿努比斯没有,但是木头人有的。木头人肚皮上有个小抽斗,铅笔盒子似的,抽送相当活络。我放进去一只卷笔刀,两块橡皮擦,还有水浒一百〇八将香烟牌子。我咬着小木匠的耳朵问,它就是看守手指头地狱的木头人?小木匠说,这个秘密不要告诉人家。小木匠盯了我的眼乌珠,声音没经过耳朵,直接穿透头皮进了脑子。小木匠向木头人的左眼睛吹一口气,栋梁哥哥向木头人的右眼睛吹一口气。栋梁哥哥说,一切木头或者器物,只要有了人的形象,就会生出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