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慈悲

作者: 陶丽群

万物慈悲0

被遗弃的人有辛酸的故事。愤怒、自责、无尽疑惑,并渴望用一生来寻找答案:父亲为何不告而别?母爱是无私吗?母亲是否有理由抛下孩子追求自己的幸福。让树是树,花是花,让尘归尘,土归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淡世间所有的伤害与别离,或许迷途的人生还会迎来转机。

荒芜的。蓬勃的。寂静的。

空无一人的小径早已被野草淹没,房屋破损不堪,屋檐的檐角半耷拉,呈现一种一碰即落的脆弱感。洞开的门窗爬满各种藤类植物,居然有不少是丝瓜秧子和苦瓜秧子,繁茂的枝叶中绽放夺目的嫩黄色花朵。但寻遍藤叶间不见半根丝瓜苦瓜,谁都不知道它们把果实结到哪里去了,或者根本就没有结果。万事万物在这失去人为秩序的荒芜中成长出一种极为蓬勃的生命力,野草,树木,虫鸣,鸟叫,阳光,甚至是呼吸到的每口空气,都带有一种你看不见却无法忽略的强大气息扑面而来。这里实在太空旷了,颓败是空旷的,蓬勃是空旷的,四周的大山是空旷的,高远的天空是空旷的,时间亦是空旷的,从群山顶飞过的鸟群,看起来就像森林中的一片叶子,倏地一闪便消匿在白茫茫的天空里,这种空旷便猛地衍生出一种久远而深沉的,并布满忧伤的寂静。置身于这种寂静里,人就有一种找不到肉身的感觉,仿佛整个肉身被这种寂静融化掉了。但奇怪的是,如此颓败而荒芜的寂静却并未使人感到孤寂,深邃的寂静里分明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东西,像极冬夜火炉里散发出来的光晕。

是什么?我努力思索,沿着野草覆盖、依然依稀可见的碎石路,围着这个被废弃已久的村庄找了一圈又一圈,依旧一无所获。我有些累了,坐在一间已经倒塌了半边屋墙的房子前的磨盘上。这种用山上石头凿出来的磨盘每座房子前都有,磨玉米,磨木薯,磨各种当馅料用的豆类。人坐在磨盘前,磨着磨着,不知不觉的,人的一生也磨掉了。

这盘磨盘木制的手柄已经腐朽掉,只留下那截嵌入石孔里的木头。我折了一根枯枝,戳入石孔,那截木头已经腐得很松软,没费什么力便给捣了出来。被清理干净的石孔像一只眼睛盯住我。它当然认识我,因为它身后这栋已然腐朽的干栏房子就是我家。它已经朽烂掉的木质手柄熟悉我右手掌心的每条纹路,以及手掌的温度。我在这个叫念井的村庄里待到十八岁才离开。念井其实没有井,一口都没有,只有一孔躲在一块凸出来的大石块下的泉眼,整个村庄的饮用水都来自这孔泉眼。它在半山腰上,旁边挨着一座用石块垒起来的小庙宇,非常小,只能容纳一个成年人盘腿坐在其间。里面供奉一尊铜制的香炉。每年大年初一,村庄里的妇女便早早来给它上一炷香火,祈求一年的平安与顺遂。但其实,这座粗陋的庙宇四处漏风,往往连初冬那场最小的雨水,它都无法为供奉于其间的香炉遮挡丝毫。因此,当母亲离开之后,我家再也没在年初一时给它上过香,那时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而我并不迷信这座粗陋的庙宇会给我带来什么好运。

置身于这颓败的、面目全非的出生之地,我竟然毫无陌生感,好像我们之间从未有过差不多二十二年的分别。当初我只身离开,如今我又只身回来。二十多年的时间压缩成两页薄薄的书页,轻轻一翻就到了二十二年后的今天,轻轻一翻又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昨天。生命于时间而言,简直微茫到可以不置一词。

我朝洞开的门口张望,门洞那里长满了刺骆驼。这种灌木一般只长在半山腰,不知怎么的竟然跑到这里来安身立命了。它的身上结满了拇指大小的椭圆形刺球,人走过去,会沾满两裤脚。小时候大人带我们上山干活,将我们放在地头玩耍,一不小心,刺骆驼便沾满我们的头发,摘掉的时候往往也被拔出一把头发。如今它长成一大簇,霸气十足地把着门。两扇木门朝里开着,门板上千疮百孔,是虫蛀的,那也是时间流逝的隧道。我盯住那簇刺骆驼,有一刻产生走过去拔掉它的冲动,但我最终坐着没动。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当初离开这里时我从没想过要回来,内心积着一股连根拔起的狠劲。我十八岁离开念井,在县城待过一段时间,又去了市里。二十五岁时,这个村庄,不,应该说是这片山里的好多个村庄全搬迁到镇上去了,因为这片山里的生存条件实在恶劣。离开之后,其本上我只在三月三才回来,因为这片山上躺着我的几位祖先,我必须回来给他们清理坟头上的杂草,添新土,上香火。去了市里后基本不回了,只有姑妈一家在拜祭。

前些天,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后打电话给姑妈,告诉她我梦见念井了。这是这么多年来我唯一联系的亲人,除了她我不知道该和谁诉说我的梦,特别是关于念井的梦。姑妈像是在梦中刚醒来,含含糊糊地对我召唤:小妖,你回来吧,你都多久没回来了。我踌躇好久:回去干什么,有什么意义,能帮助我赶走铜墙铁壁般的孤独感吗?城里人满为患,即便你严严实实堵上门窗,外界的声响仍然侵袭而入。但这个庞大而喧嚣的城市却常常让我有如置身于寸草不生人迹全无的荒漠之中,黏稠而厚重的孤独感将我挤压得无处可逃。我终于下决心回来,又开始犯愁该给姑妈带什么礼物,终于也是什么都没买,只带了两身换洗的棉质衣物回来。

姑妈七十一岁了,姑父早已去世,两个女儿远嫁。不是一般的远,要坐动车,还要坐飞机。她们每年轮流回来过年,免得姑妈在大年夜落寞。难道一个人的落寞,只在大年夜才有吗?

我到达镇上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太阳偏西了,老人们东一堆西一堆聚集在一起。并不说话,只是单纯静静地坐,好像怕冷,要在一起聚拢一点暖气。他们安静的样子让人觉得时间在他们身上凝固了,似乎此时此刻便是永恒。我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安详地瞧着我,并无任何惊奇,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淡然与平静。我不知道人老了之后是不是都这样。

姑妈的家在一处斜坡上,门前有一棵扁桃树。她正坐在家门口,穿一身黑衣,包头巾也是黑色的,黑黝黝地隐在一片阴影里。她身后的家门洞开,也是一片幽暗。姑妈一直朝着我该来的方向望,我就这样慢慢落进她的视线里,待我走到她面前时,笑容已经在她的脸上晕开了。她和我父亲长得很像,称得上眉清目秀。我父亲读过高中,她识字不多。姑妈在阴影里缓慢站起来,像极一株被风吹动的古老植物。

我轻唤她一声。这里实在太安静了。其实村子就挨在镇子边上,但镇子五天才逢一次集市,只有集市那天,山民才挑着他们的土货陆续从深山之处拥出来,会集到镇子上,这个群山之中的镇子才算有些许人声,热闹上一阵子。过了午时,下午三四点后,山民又挑着他们用土货换取的生活用品走上各条山间小路,一下子又隐匿进大山里。大山看起来像极一座包罗万象的魔术城堡。小镇又恢复了多半数时候那种看不见底的寂静。姑妈一向很清瘦,那种清瘦里透出一种让我惊心的脆弱,我怕我的声音稍微重一点,就让脆弱的她不堪重负了。

她只是笑,转身慢慢走进门洞里,领我进屋子。一股清香而温暖的气息弥漫在屋子里。这种气息我太熟悉了,那是从山上采摘来的草药煮出来的茶水,饮用可去暑利湿,令人神清气爽。它的气味有点类似桂花的香味,入口苦中有甘。小时候,每次进姑妈家,多半都有这种氤氲的气息萦绕。

她给我倒了一碗温热的草药茶,又从锅里捞出三个水煮蛋。

“先吃一点,晚饭还早。”她说。

我和姑妈待了三天。碰巧都没有逢集日,我们便每天待在家里,早上到镇子上买点猪肉,蔬菜是姑妈自己种的。小白菜,西红柿,茄子,香菜,几架子豆角,都长得很好,杂草清除得很干净。我想找点事做,但屋内干净整洁,实在没有可插手的活儿。我们便坐在屋檐下。姑妈好像只有两身衣服,并且全是黑色的,我打开她的衣柜,见各色衣服都有,颜色也很鲜亮,肯定是她的两个女儿买给她的。她不肯穿。我则一身淡蓝色的棉布衣。我们两人就这样坐在屋檐下的阴暗处,也并不怎么说话。姑妈不是一个爱唠叨的人,她的安静透出一种让我也逐渐变得安宁的神奇力量。

屋檐下的阴影越来越广,也就是这片阴影,才让人感觉到时间在流逝。我想到姑妈这样长年累月一个人坐在这片阴影中,忽然心就疼起来。

“姑妈,你应该留下一个堂姐。”我说。

“留下做什么?”她笑了一下。她的脸上有皱纹,但皮肤很细腻,透着健康的光泽。她一生都用牙膏洗脸,冬天抹一点兑水的蜂蜜当润肤露。

“陪伴你,给你养老嘛。”我说,望着那片越来越宽的阴影。

“她们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又笑了一下。

“当年你也是这么说我妈的。”我说。

“是吗?我不记得了。”她转过脸,仔细望我一眼。

“你对我说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她走了。”我说。

她没再说什么,把脸转回去,又恢复那副安静样子。那真是一种彻底的安静,你望一眼便可知她既不在回忆之中,也不思索眼前,更不考虑未来,只是单纯地与此时的自己为伴,与此时此刻为伴。我从未在城里见过这样的人,城里的人似乎身上都端着一个伟大并且迫切需要实现的梦想,他们的言行和表情之中总带有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急迫感。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给人这样的印象。

在吃晚饭时我告诉她,想去念井走一走。姑妈点点头,对我说你是该去走一走。我有点吃惊,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该。姑妈看出我的疑问,笑了,说:“出生之地能帮你想通很多事情。”

“我没什么想不通的。”我笑起来,这个老古董,简直成精了。

“没有就好。我们的村子再往里走还有好些小村庄,你可以进去看一看,里头还是有人的,只要你不怕就成。”她说,小口小口喝粥。她的晚饭只喝粥,菜也不吃,就是白粥。她一向对生活要求很简单,是不是这些日常并不能提供给她乐趣,所以她才变得如此简单随意?我并不能够确定。

“有什么好怕的。”我说。

于是我便来了。将自己扔进这阔大的荒芜与寂静里,草木如此蓬勃,山之巅如此幽远,天空如此浩荡,人如此微渺。

在空荡荡的村庄里慢慢行走,一座座腐朽的房屋就是一段段凝固的时间,里面曾经繁华的烟火生活也早已沉入时间的湖底,而我始终觉得似乎有很多东西尚未过去,或者说我不想让它们过去,它们像眼前驳杂的草木般羁绊在我的生命里,且越长越茂盛。

我从磨盘上站起来,朝敞开的门洞走过去,在那丛繁茂的刺骆驼前驻足。屋里的光线倒也不暗,因为堂屋正中的屋顶上已经塌陷了,豁开一个圆形的大洞口。天光从这个洞口直直倾泻而下,当然,还有雨水。因此对着这个洞口的地板上长着一片茂盛的杂草,一株肥硕的七色花长在杂草中,繁花如星星。它们长在屋顶塌陷后摔落在地板上的黑色瓦砾堆之中。一栋房屋里,即便再破败,但长着这样一片繁茂的杂草,还是让人产生非常奇异的感觉,难以置信我在这栋屋子里生活过。我静静驻足,周围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胸口的心跳声,最后我仰望屋顶豁开的洞口,目光沿着光束落在堂屋地板上那堆隆起的碎瓦砾,以及瓦砾堆中生长的杂草上。这一切,是不是这栋房屋该得的结果?

我一直转悠到午后才走出这个破败的村庄,很快就在一个快被杂草淹没的岔路那里找到一条继续往山里延伸去的小路,顺着青葱的杂草往里走了。这条路我当然见过多次。留在记忆里的也是一条碎石裸露的山路,时隐时现蜿蜒在茂密的山林里。通常走着走着,一个人影便从天而降般忽然出现在你面前,想必对方也是这种感觉,因为彼此的来路都被山体遮住了。我还居住在这片山里时,从没往山里走过,里面没什么亲戚可走。况且越往里走,生活条件也越艰苦,一般都是里面的人赶着出来的,没有外面的人往里走的道理。

我妈倒是隔不久往里面去一趟,这是念井人尽皆知的事情。我读过高中的父亲很有些文艺气质,他不知从哪儿学会吹长笛和口琴。当念井沉浸在一片如水般朦胧清幽的月光下时,我爸便爬到屋后一块巨大的石头之上,坐在那上边开始根据他的心情选择口琴或者长笛吹奏曲子,他总是吹同一首曲子,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在水一方》。他的行为常常招致村人笑话。想一想吧,白天挑着臭烘烘的粪肥给庄稼地上肥,晚上弄这酸不拉叽的东西,还不招人笑死。对此我妈总是一言不发,不管我爸蹲在那块大石头上吹到何时,到该睡觉时,她会非常果决地吹灭煤油灯,将自己毫不犹豫放进暗夜里。偶尔,我会在黑暗中听见她一两声轻轻的叹息。我爸和我妈的婚姻是姑妈保的媒,我奶奶在他们还未成年时就去世了,爷爷是个只对喝酒负责任的人,因此我爸的成长、读书、成家等诸如此类的人生大事全仰仗我姑妈操办。我妈长得不错,是我姑妈在一次赶集时遇见的。我想姑妈肯定非常了解自己弟弟的品性,他不是个安分过日子的人,因此她想用一个女人的姿色让胞弟甘心过生儿育女的俗常日子。我妈的家并不在这片山里,而是与我们的镇子相隔一条河流的邻乡人。姑妈寻上门时,我外公外婆见姑妈长相端庄,又是给亲弟弟保媒,弟弟还读过高中,便一口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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