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之虹

作者: 李唐

存在之虹0

记忆的唤醒需要机缘。在东京蜜月之旅中,尘封的少年往事一个又一个醒来,于岁月的迷雾深处轻声呼唤着他。雨后的东京街头,他与妻走散,却恍惚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个忽然消失的少女阿栗,他曾经最要好的少年玩伴。他尾随“阿栗”而去,也许穿过迷雾会看到彩虹……

后来,当我再次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我已经成为一个写东西的人,靠写作勉强维持生活。但我几乎从未写过自己的生活,因为我认为自己的经历过于匮乏,完全没有值得书写的价值。生活给予我的,是一种缓慢的操练。它看似日复一日,永无止境,却在不经意间使我改变,并塑造成为现在的我。可如果要说哪里是“节点”,哪个具体的事情颠覆了我的认知,那确实很难判断。生活(至少是我的生活)的进程是朦胧的,没有次序的。我懵懵懂懂就到了今天,此时此刻,然后时间继续向前流淌。时间不可逆转,人生也是如此,无论你喜不喜欢它。

想到这点不禁让人沮丧。我确实偶尔会羡慕那些有特殊经历的人,他们经历过大起大落,体会过与生活相撞的滋味。事后回忆起来,他们往往会说“那是宝贵的经验”或是“生活的馈赠”。而我似乎感受不到什么馈赠,当然,这也是另一种幸运,说明我的人生相对顺遂,没有什么灾祸。任何事情都有两面。平顺的人生对写出杰出的作品并不是加分项,毕竟不是每个写作者都是卡夫卡或佩索阿之类。对此,我的看法是比较随波逐流的,我认为写作者拥有特别经历当然是养料,可是也没必要刻意去追求跌宕的人生。顺其自然就好,这是我的人生信条。该经历的自然会经历,跑也跑不了。

啰里啰唆说了这一堆,其实是由于晚上妻子的一句话触动了我。我们结婚不久,两个人都属于怕麻烦事的,因此没办婚礼,只是亲属们简单吃了顿饭,然后就去新婚旅行了。选择的地方也没什么特别,日本东京,半个月。我本来提议去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纯粹是因为我喜欢许多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科塔萨尔、罗伯特·阿尔特、塞萨尔·艾拉……还有很多。我喜欢他们无拘无束的想象力,还有自由的叙事。这可能与他们的民族习性密不可分,阿根廷人自由奔放,就像他们的足球。我读过一点阿根廷的历史,据说布宜诺斯艾利斯有百分之三十是移民,这造就了他们开放、包容和多元的文化,体现在文学上,就是一种“不管不顾”的生动。

相比较而言,东方人的性格大多内敛而谨慎,总是为未来担忧。今天做的事会对未来造成什么后果?如果有后果,我还要继续做吗?……最后,我们会找出一条稳妥的中庸之道,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不过,它的代价就是需要放弃某些自主性,而要去迎合传统的价值观,去重复过去那些比较保险的经验。孰是孰非,恐怕也不是能够简单衡量的。

我和妻子就是典型的东方人思维。她也很想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只不过理由是她听说那里是离中国最远的城市,这让她觉得很浪漫。我们一拍即合,然后查了机票、酒店的花销,随即打消念头。我们并不是付不起,而是觉得为了一趟旅行,花费那么多没必要。钱可以用在更需要的地方,“好钢用在刀刃上”。于是,我们选择了东京。

那半个月,我们玩得还算开心。妻子的英语比我好,充当了向导的角色。不过,我们的路线总是发生分歧,她想要去各种公园和博物馆,而我对文化古迹、寺庙和特殊场所(我指的是跟一些日本作家相关的地方,比如村上春树上学时经常光顾的酒吧)更有兴趣。最后,我们达成了妥协,每人隔一天决定一次地点。

记忆的唤醒需要机缘,虽然无法明确有几个步骤,但冥冥之中似乎确实有某种程序,缺一不可。我们在神保町闲逛时,在路上遇见了几个和尚。他们戴着巨大的斗笠,遮住了面庞,从我们身旁走过。在东京街头遇上和尚的概率还挺大,本不是稀罕事。但我感到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那是已经沉寂许久的什么东西。后来,回到酒店,晚饭后无所事事。妻子一边在床上玩手机,一边突然说:“你什么时候能写点有意思的东西?”

我有些讶异。难道我之前写的都无聊至极?可是,我确实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事。

“你就没经历过什么有意思的事吗?一次也没有?写东西不用瞎编,写一些真实发生过的更有代入感。”

那时,早上遇见的和尚忽然再次浮现脑海。步骤完成了,记忆立刻被唤醒,就像开灯那么简单。我想起很久前的一件事,虽然也说不上多有趣,但在我的人生里算是比较特别的。

十四岁的时候,我也遇到了一个和尚。那是一个小和尚,穿着灰色粗布衲衣,看起来比当时的我还要小,可能只有十岁左右,但也有可能更大一些。他长了一张娃娃脸,个子矮小,使人很难分辨他的真实年龄。当我再次回忆起他时,总觉得他很像《旋风小子》里的释小龙。那个晚上,那幅画面清清楚楚浮现在我脑海中:一个来历不明的娃娃脸的小和尚,站在一排游戏机前,上面闪烁的图案照亮了他兴奋的面孔。

他出现的地方是我外公家附近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小时候,每到周末或寒暑假,因为父母没有时间照看我,我都会住在外公家。我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那里的小商品批发市场了。那是一个位于地下二层的庞大空间,里面挤满了各种小商铺,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挂满了一排又一排铺面,像是深海里五颜六色的珊瑚礁。那里大多是卖玩具、文具、灯具、手机电脑配件、衣服、五金器材和零食的。但是真正吸引我的是几个卖小霸王游戏机和游戏卡的摊位,每次去,摊位前都围满了小孩子,可以说是整个市场里最热闹的地方。他们很多不是来买游戏机和游戏卡的,而是直接来玩游戏的。这就涉及摊位的另一项业务了,类似于游戏厅,只要交钱,你就能随便选择游戏卡,玩上一两个小时。没钱的孩子即使旁观也兴致盎然,有时一盯就是几个钟头,经常有家长拽着自家孩子的耳朵回家。我就是属于没钱的孩子,一名忠实的旁观者。除去金钱因素,我不去玩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心理压力。由于有多人围观,如果是菜鸟必然会受到嘲笑,这对于仍是孩子的心灵有多大打击自不必多说。因此,敢于上手的往往都有一定水平,甚或是高手。

我从小学一直围观到了初中。当时,网吧和家庭电脑已经盛行,大孩子们都开始选择网吧。辉煌时的五六家游戏摊位,也逐渐萎缩成了唯一一家。这里主要是无所事事、家里不给买游戏机而又无法蒙混过关去网吧的小学生们的天下,而我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年纪就有些尴尬,好在我的个头也不高,勉强没有太过突兀。

由于我资历比较老,大家基本都认得我。我一来,偶尔就有孩子起哄:“让唐哥也来一把!”我连忙推辞,说自己只是看看。实际上,我当然知道自己的斤两,怕丢人现眼,尤其对方还是小学生的话……但是,莫名其妙的,有传言说我其实是个高手,只是不轻易展示。我不知道这个谣言是从何而来,也许是出自一个永远的旁观者身上的神秘感,我竟一时间成了世外高人般的存在。我原本想解释自己根本不会玩,但看到小孩子们敬畏的目光,虚荣心令我保持了可耻的沉默。

“我小时候可是远近闻名的游戏高手呢。”我对妻子说。

“是吗?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是在初二那年的暑假见到小和尚的。没记错的话,是放假的第一周,我兴冲冲地来到地下市场,走向熟悉的游戏摊位。毫无意外,那里围着一群也是刚放假的孩子,但气氛有些不正常。他们没有像以往那样叽叽喳喳吵闹,而是默契地不发一言,望着电视屏幕。某种肃穆弥漫四周,我不禁也放慢了脚步。没有人注意我,他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屏幕上。由于被遮挡,我看不到操作游戏的人,只能看见放在柜台上的电视机。进行的游戏是《魂斗罗》,里面身强力壮的战士正穿越枪林弹雨,或卧或跳,用各种手枪火箭筒大炮摧毁前方的敌人。我只看了一会儿,就知道他们为何有如此表现了。操作者实在太过熟练,准确打击敌人的同时,又轻松避开了四面八方的子弹。动作一气呵成,简直像是在炫技,或者说,跟我们玩的似乎根本不是同一个游戏……

“唐哥来了!”

这时,终于有人发现了我,为我让开一条缝隙。我得以看到那个神秘玩家,一个瘦瘦小小的家伙,光秃秃的头,穿着电视剧里才见得到的粗布衣,坐在塑料板凳上,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手指灵活地摆弄着游戏手柄。

他是一个……和尚?我一时有点蒙。

小和尚玩得非常认真,仿佛周围的一切尽是虚像,只有他和他的游戏机是真实的。那种游刃有余、毫不紧张的态度,震慑了所有围观者。旁边的孩子悄悄告诉我,小和尚已经连续一周,每天都来。最开始是和别人对战,后来所有上场的人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于是,他就变成了独自玩游戏机。每次,他都是将一把皱巴巴的零钱交给摊位老板,然后随手拿出一个游戏卡,看也不看就插入游戏机。无论是什么游戏,经过最初的生涩,小和尚很快就能掌握诀窍,成为一场个人秀。

“唐哥,你俩打一局呗!”

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小孩喊了一声,紧接着就是一堆人起哄。我窘迫极了,双颊发烧。我早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被真正的高手轻易戳穿,并且是当着这么多小学生的面。然后,我会成为远近闻名的笑料,再也没有脸面来到这里。这件事给了我巨大的教训,人终究会因占据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买单。如果能回到第一次听到传言的那天,我一定会大声说出来:“不!我不是什么高手,我就没怎么赢过!”不过,那时我也是个孩子,确实没有这样的气量。

再也无法推辞。我抱着临刑前的决心,接过了摊位老板递过来的另一只游戏手柄。老板是个瘦得像排骨的中年人,总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小和尚迅速瞥了我一眼,面无表情,默默朝柜台里侧坐了坐,为我让出位置。我坐在老板特意为我找来的小板凳上,抚摸着游戏手柄,心想注定有此一劫。小和尚在放游戏卡的纸盒子里挑了挑,拿出其中一张。出乎我意料,并不是如《拳皇》《格斗之王》《幽游白书》之类的二人对战游戏,而是可以两人合作的《赤色要塞》。我暗暗松了口气。

游戏进行得很顺利。小和尚依然沉默不语,但我知道他是在尽力掩护我。一局终了,孩子们都有些困惑。

“这局好像打得挺一般的……”

“为什么选这个游戏?”

“还是两人对战才好看……”

议论纷纷,但没人敢直接冲我俩说出口。小和尚放下手柄,舒了口气。他看起来有些累了,站起身,小跑似的冲出人群。我连忙追上去。

我的谎言并没有被戳穿——但是等等,怎么事情就成了“我的谎言”?游戏高手的身份并不是我刻意制造出来的,我只是顺水推舟。可事情就坏在“顺水推舟”上。虽然不清楚最早制造谎言的是谁,出于何种目的,但当我明知是谎言却未做解释,甚至享受谎言带给我的尊敬,我也就参与了这个谎言。毋庸置疑,这件事已经成为“我的谎言”。

小和尚跑得很快,好像对地形比我还要熟悉。他小巧的身影灵活地在一家家店铺的小窄道间穿行而过,一直到大门口才追到他。我大喊:“等等,等等!”

他正攀登通往上方的楼梯,此时停下脚步,转过头。

走到小和尚身旁,我才意识到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总不能直接叫“小和尚”吧?情急之下,我只有按《西游记》里的说法,叫他“师父”。

“小师父,谢谢你。”

“谢我什么?”

“没有戳穿我……”我嗫嚅道。

“这不值得感谢。”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他再次转身,一溜烟就不见了。

现在回想起来,小和尚的出现就像是现实中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只不过,他是爱丽丝,而我们是兔子洞中奇奇怪怪的居民。这部古怪的童话之所以成为文学经典,我想很大程度在于它迎合了我们潜藏的心理,或者说想法:除了我们所在的世界,还存在着另外的更隐秘世界。那个世界也许是恐怖的,也可能是美好的;也许是天国或地狱,也可能是桃花源或月球背面的外星基地……总之,它不会轻易向我们展露,只有在某个特殊的时刻,所有的条件在机缘巧合下都已具备,它会选中我们其中的某个人,向那人敞开它全部的秘密。甚至,那可能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世界,而仅仅是一个时刻,让我们强烈感受到自己“被选中”的时刻。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唯一能肯定的是,那样的时刻并不太多,甚至一生中只会经历一次。

故事的主角永远是“爱丽丝”,可如果我们遇到了爱丽丝又会怎样?事实上,我们可能也在不经意中等待着爱丽丝的出现,以他者的目光来发现我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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