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国界病人
作者: 师永刚在大风中紧紧抓住你的帽子,
紧紧抓住你的希望,
别忘了给你的钟上发条。
明天是新的一天。
——E.B.怀特
百万分之一的厄运
我想人生一定有剧本。
苦难的来临总是静默的、迅疾的、锋利的、倾覆的。
2012年8月26日,一个周六的上午。我躺在这家京城著名的体检中心的一张陌生的床上,接受腹部彩超检查。之前我已做完了项目繁多、可能什么也检查不出来的视力、抽血、牙齿,如同往常一样,甚至称了一下自己的体重。我已在这家公司做了四年的体检,除了去年因为出差而错过了,几乎没有落下任何一次检查。今年的体检增加了一个腹部彩超,据说可以看到腹内肝、肠、肾的状况。网上介绍“B超的原理是用超声波穿透人体,当声波遇到人体组织时会产生反射波,通过计算反射波成像”。就像挑西瓜一样,边敲边看,显示病灶情况。
做检查的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我遵令把自己的上衣脱至齐胸处,闭眼躺在床上,体验着医生涂上去的药膏,凉丝丝地滑过我的腹部。数分钟后,不,至少有五分钟。那个滚筒一样的仪器仍在我身上滑动,两个医生突然没有了声音,可以感觉到那个滚筒在我的右腹部,反复地滑动。我的身上又冰又凉。我之前做过B超,感觉时间都很短,不说水过地皮湿也差不多溜冰一样地快速弄完。但这次似乎时间长得令人有点担心。
医生问:“平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吧?”
我以为一般谈话,就随口说:“没有不舒服的啊,偶尔有点腹胀。不过我对付办法其实很简单,只要腹胀就做仰卧起坐,每次我差不多可以做五十多个,然后就会舒服些。”
那个胖胖的医生仍然问我:“有过疼痛吗?”
我摇摇头。
“你的彩超可能有点问题。腹部有一个‘包块’,具体是什么还无法判断。不过包膜完整,看上去似乎不太像恶性的。”
我头上的汗出来了。我注意到她的用词:包块……包膜完整……不像恶性的。做媒体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这些字眼显然较为用心地选择过。我工作的杂志,曾有一位编辑的父亲患肝癌去世,之前我去北京肿瘤医院看望过他的父亲。后来还因此在我供职的杂志上组织过一篇关于中国肿瘤病人情况的调查,我清楚这些字眼是什么意思。我的心一紧,“这个是肿瘤吗?”
医生把口罩拿下来,慎重地说:“……这个不像是恶性的。我找一下主任,让她再看一下。”然后她就欢天喜地——或者像是“报喜”——这个词用到这儿似乎不太对,但她确实是去报告这个对她来说,非常重大的事情去了。对于她的工作来说,她今天发现了一个肿瘤、一个结节,这对体检中心来说,可能是救人一命,或者说是他们工作的“成就”。至少对于平淡的体检工作来说,我身上的这个包块肯定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女医生掩饰不住的紧张声音,从门外传过来:“主任,你快来,这儿发现一个大肿瘤。”接着就是一阵惊讶与小声的叽喳声。主任推门而入,她身后跟着检查中心的五六个医生。大家像发现了珍稀动物似的,看着我。我紧张坏了,瞬间明白了过来,做个体检,突然就成了教材。
她坐在我的床前,说:“别紧张,我看看这个是什么。”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主任把我的衣服再次掀起来。差不多又有五分钟。七八个医生围在一起,主任一边在我的右腹部推动着仪器,一边指点着电脑上的影像,认真地对处在不安中的我说:“这个结节确实挺大的,不过它的包膜很完整,推上去的时候,还能动。按我们的经验,应在右肾上腺附近。具体是什么,恶性程度如何,你赶紧约一个增强CT,确认一下。”
两个医生陪着我走到电梯口,一直安慰着我。我突然想起来那个陌生的字眼:右肾上腺,问了一句:“这个是什么肿瘤?”主任犹豫了一下,告诉我:这可能是一种肾上腺或者右肾区肿瘤。一般在这个区域良性的可能性较大,更像是一个囊肿。但具体是什么,你再找专科医生,做个CT确认一下。
我头皮发紧,有点晕,这是多年颈椎病的后遗症。我站在门口,似乎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有点不知所措。我拿着那个报告,找到等在楼下的太太。我把结果给她,她也紧张了起来。坐在车上,我再次翻看这个彩超报告:右肾上腺区巨大结节,包膜完整。性质需CT进一步确认。这个结果让周六的天空一下子变得昏暗。太阳在远处明晃晃的,冷静刺目。体检中心不远处的雍和宫里,突然响起几声尖锐的钟鼓声。
它们几乎击穿了我。我浑身抖动。
我对这个结果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
不过这一年多,我一直受严重的颈椎病困扰,头昏晕涨。我几乎为这个颈椎病费尽了心思。在一家按摩店有一个传说会“掰脖子”的按摩师,我的头被他至少扭过十多次,庆幸还没有被扭断。也在医院做过理疗,吊过脖颈,还拍过片子,甚至吃过阿司匹林。我平时下班后的标准姿势是躺在沙发上,把头朝下,脚朝上,然后用头下脚上的姿势看一个小时的电视,以此缓解颈椎的难受。可以想到的招儿几乎都用完了。我平时喜欢游泳,每天早晨七点起床后,都会在楼下的泳池游半个小时。体重一直保持在七十公斤左右,自认身体还算健康。只是没有想到,报告上一个我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器官”长了一个“大肿瘤”。
肾上腺,这是一个什么东西?
太太提醒我不要瞎猜想、吓自己了,先找个医院,做一个CT,确认一下再说。平时这个柔弱沉静、几乎什么事都不过问的女人,这时反而清醒了起来。太太后来告诉我,她当时心里根本不信我会有肿瘤,但又对这个报告心存疑惑。我们的孩子在1月刚刚出生,她不相信上天弄人,会给她这样一个结果。
但命运弄人,上天有时给出的可能就是你最不想要的那个结果。
我给一个朋友打电话,他了解医院的情况,认识许多医院的医生。他看完彩超报告,提醒我:“北京的医院门诊开的CT、核磁、肠胃镜之类的检查预约大概需等待的时间是1到6周。今天周六,周一上班我马上给你找人。”
我是个急性子,手拿着一个烫手的诊断结果,身上还装着一个不知是“点燃还是哑火”的“巨大肿物”,还得再等到两天后才能开始预约,这个未知的结果,就会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翻电话本,突然想起某次饭局时,认识友谊医院的汪医生,事不宜迟,直接电话过去。小汪听我把情况讲明,让我把彩超结果发至其微信。他扫了一眼,安慰我:“我马上安排。”后面又附一句,“别紧张,肾上腺肿瘤良性的居多,有可能还不是这个位置。”
我明白后面是客气话,就谢过,又开始拨打另一个朋友的电话。未接。再拨另一个朋友,同样的话,翻来覆去,讲了半天,才发现在周六找人简直是考验自己的人品。不是接不通,就是对方在忙。心里马上翻腾起来,发现自己对于医院这个圈子几乎是一片空白。
十分钟后,汪医生微信上告知我,周一上午八时直接去友谊医院找 M主任,做增强CT。并嘱禁食。这个简短的微信让我心里突然对汪医生有种难以言名的感激。
约好增强CT,平复了一下心境,决定仍如常参加晚上的聚会。熊先生带来一瓶好酒,是我平时喜好之物。我压住内心的不安,只吃菜、不喝酒。这种反常对于他们来说,很奇怪,反复劝酒,我仍坚拒,实在拒不了,只好把这个彩超报告拿出来让他们看。
但俩人均认为不可能是恶性的。在某知名社交媒体供职的彭兄说:“这么大的肿瘤如果是恶性的话,你还能坐在这儿?而且你也没有瘦,还胖了起来,精神很好,肯定是良性的,切了就好了。”
老熊告知我说,他的妻子患乳腺癌已有数年,现在在哈佛大学医学院治疗,已有好几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身边的人患癌的情况。后来我发现,当你成为一个癌症病人的时候,你的身边竟然会出现许多你以前不知道的隐形肿瘤病人。
俩人还开出了赌注,称周一CT检查后,如果不是肿瘤,赌三瓶“过期茅台”。
我当然期待自己会输。
这俩互联网的资深技术大拿竟然把我腹部的这个巨大肿物,当成了一个“赌物”。我心下慨然,想如是“恶性”,估计以后再喝酒机会就不太多了。一股豪气与愤慨升腾,遂放开喝,最后一瓶下肚,竟也未醉。
当晚睡得跌宕起伏。梦中似乎开着一辆车,在北京从二环到五环的堵车中,走了将近一晚上,直到天亮时,我似乎才将车开到了杜家坎收费站,这是通往京广高速的重要出口,一路无车,我加快速度,突然感觉车颠动了一下,熄火了,发动机无法起动。
我吓醒了。杜家坎是进出京广的必经出口,我在市区开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可以高速行进时,发动机坏了。这个隐约的梦多么像我现在的处境,人过四十,一切似刚走上正轨,到了高速路上,却突然发现,身体出事了!
这个梦的隐喻,让我很不安。之后的许多天里,这个梦似乎一直在我的心里浮现,困扰着我。
周一早晨七点,我与太太去了在北京南城的友谊医院。CT室在一个楼的地下室,里面挤满了人。M主任低调谦和,我被加号安排在第六个。增强CT是在CT扫描时在静脉内推注碘造影剂,相比CT,可以更清晰地看出肿瘤和其他器官的病变。当然,它是你有没有肿瘤病变、是什么肿瘤的基本依据。轮到我做完,已是上午十点左右了。我找到M主任的办公室,他还在帮其他病人进行操作。我躲在一角等他,其实我很怕他告诉我一个结果。
万一是坏消息呢?
半小时后,M主任忙完,打开电脑,看了增强CT的结果,面色凝重。他看了我一眼,不说话,然后把我带到了另外一个办公室,在门口,他对我与太太说:“你们要有心理准备,结果可能不是太好,是恶性的。具体细节我让判读片子的医生再给你讲一下。”
判读片子的女医生指给我看屏幕上的一团影子:“你的右肾上腺部位有一个挺大的肿瘤,初步判定为恶性;但庆幸的是,你的这个肿瘤包膜完整,目前看没有转移。”我隐约看到一团婴儿似的有着隐约边界的黑影,足有一颗苹果大小。两天前的侥幸已成为一团巨大的乌云,罩在我的头顶。我觉得胸很紧、很闷,喘不过气来。
M主任递给我一杯水。我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像要咽下去这个巨大的坏消息。M主任送我出来,说:“这个目前还没有转移,是个好消息,手术的可能性很大。你可以联系一家好的医院,抓紧住院,尽快切掉。”他见多了查出肿瘤病人的不同表情与故事,所以尽可能寻找着一些可以给予我安慰的词。
摇晃着走出地下室的大门,我站在太阳下,把头抬起来,平时在北京的雾霾天中隐藏起来的阳光,如瀑布般洒下。我努力呼吸着,以此平息自己的不安、惶恐、软弱。太太的眼泪已无法控制,她站在我身边,竟不知如何安慰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内心的不安。现在还不是痛苦的时候。脑中快速地想起几个人名,我依次把自己的CT结果,拍成照片,发给他们,当务之急,看能否约到相应的医生或者医院。
人生第一次查出肿瘤,一点头绪也无。我想听一下汪医生的意见,我给他电话时,他已从M主任处得知我的情况。我说能否约一下这方面的专家,我想听听他们的意见。他说已约了一位从日本回来的C副主任,他对这方面有研究,做过好几例此类手术。
当一个人确诊了癌症后,那他这个中午会干什么?
吃饭。
时间已过中午,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就近的饭店,汪医生带着M主任与那位留学东洋的C博士来了。他们只有中午午休的一点时间。C博士客气、谨慎、干练,他在日本主攻糖尿病、胰腺癌与其他泌尿科疾病。他让我半躺在椅子上,用手轻推了几下腹部,说:“你的肿瘤没有粘连,还可以轻轻推动。如果可以,本周就可以住院,下周手术。”甚至,他还安慰我,“这个包块有可能良性居多。当然,一切还要以手术后的病理检测为准。”
我被这个消息鼓舞着。从周六到现在,一切似乎很顺利,虽然我被确诊是恶性肿瘤,但我庆幸自己找对了地方、找对了人,似乎一切都向着解决问题的方向前进。
我突然想起,我竟还不知道我得的这个癌症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