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国争(上)(长篇小说)

作者: 余耕

一腔肝胆存人热,半世风尘为国争。

——李惠堂

第一部分:1934年

余伯庸把手伸进西裤,捣弄了会儿私处。赌牌九坐了一整晚,内裤在裤裆里被两瓣屁股拧成麻花状,命根子处更是极不爽利。他挎着印有“中华足球队”字样的公文皮包,系好西裤皮带,杵在三元宝局门口打了通哈欠。接着,他一只手举起公文皮包,冲着从玲珑塔罅隙透过的霞光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整个人才感觉舒坦起来。最近运气真的是糟透了,到处都是用钱的窟窿,他却是赌啥赔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出门遇尼姑,十赌有九输”。中华足球队搬到广州师范学堂训练,足球场北侧便是慈慧庵的正门,余伯庸一抬头就能看见进出化缘作法的尼姑。他最近的十次赌局输了九回,麻将、摇宝、牌九、赌马、彩票、抢场、十点半、十三张、回力球、斗蟋蟀,一一试过,全都输到底儿掉。心理作用使然,余伯庸把输钱的恼恨全都归罪于慈慧庵的尼姑。

昨晚八时进了三元宝局,赌到今晨六点,五百大洋输得一个子儿不剩。这笔钱是体育部发放给中华足球队的比赛经费,用于半月后即将在菲律宾马尼拉举办的第十届远东运动会。经过层层申请,体育部才给中华足球队批了两千大洋。领到这笔巨款当天,余伯庸便将一千五百大洋挪作他用,支付他欠英国一家洋行的全部货款。整支足球队往返马尼拉的船票,加上食宿等费用,两千大洋得节省着花才够开销。如今只剩下五百大洋,这该如何向李惠堂交差?中华足球队队长李惠堂,远东球王声名远扬,且余伯庸深知李惠堂疾恶如仇的秉性,此事绝不敢让他知晓。于是,余伯庸斗胆决定铤而走险,带着剩下的五百大洋进了三元宝局,他想去碰碰麻将运气,把那一千五百大洋赢回来。事与愿违,越是怕输越是输,牌桌上鏖战一夜,把剩下的五百大洋也输了个干干净净。

余伯庸拖着肥重的身躯,一摇一晃挪下三元宝局的九级石阶,却见一道黑影从身侧袭来,劈手夺过他手中印有“中华足球队”字样的皮包,撒腿便往前蹿去。余伯庸望着那人的背影,长舒一口气,装模作样地边追边用东北味儿广东白话大声叫嚷:“抢劫了,抢劫了……我丢你老母!”

余伯庸话音未落,身前闪出个一头乱发的年轻乞丐,操着满口西北腔,问道:“我把包追回来,你给我二十块钱?”

余伯庸瞅了一眼劫匪奔逃的方向,背影早已消失在路口,估摸着眼前这个乞丐肯定追不上,便点了点头。余伯庸再抬首时,年轻乞丐已经奔出去足有十米远,地上的木棉树落叶都被他的脚风带起来,飞旋在他足间,浑似在助其脚力。余伯庸愣怔怔地看着年轻乞丐在路口消失,不可思议地摇了摇肥硕的脑袋,转身逆向而去,他要去沙面的莲香楼吃早茶。

能讲一口流利白话的余伯庸是东北人,二十一岁那年跟他的双胞胎哥哥一起考进教会燕京大学,一时间成了余家屯子里最有出息的孩子。屯子里都说余家祖上积德,两个儿子都走出余家屯子读大学。余伯庸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对屯子里围绕着他的半大小子们说道:“别听你们爹娘胡嘞,我昨天还是他们嘴里的操蛋熊孩子。”

余伯庸的确是个操蛋熊孩子,不像他哥哥那样老成持重受父母宠爱。余伯庸十二岁那年,村子里的私塾被日本人关闭了,他成了野孩子王,某日屯子里十几个土蛋狗剩小豆子啸聚一起,抢劫了一个货郎。货郎寻到余家屯子告状,屯子里的人一齐指向余伯庸家。余父从存放稻谷的大缸里揪出余伯庸,当着货郎的面把儿子吊起来毒打一顿,一直打到货郎和哥哥余伯平出手阻拦才罢手。余父对着货郎好言好语赔礼道歉,又从二姨太太的梳妆匣里强行夺来两块现大洋,才把货郎打发走。私塾关闭没几天,日本人开了新学,日语成了新学的主要课程。余伯庸刚刚疯了没几天,跟哥哥一起又被关进管理更为严苛的日本人的学校,这才算把他的野性收敛许多。

从余伯庸的祖爷爷开始,余家便是余家屯子的富庶大户,招人羡慕嫉妒了好几代。祖产传到余伯庸他爹时,家道开始衰落。余父好赌乐嫖,既不喜务农又不善营商,混不到晚年便有些入不敷出。几经变卖房产、耕地,勉强支撑一家人过活,好在余家两个儿子余伯平和余伯庸双双考入燕京大学,为余家在余家屯子挣回些颜面。可惜好景不长,三年后的寒假,余伯庸跟随同学去了广州游玩,余伯平独自一人返回东北老家过年,大年初一说是出门拜年,结果再也没有回来。被全家人寄予厚望的余伯平销声匿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余家的一个谜团,更成了余家屯子茶余饭后的谈资。余父曾经逼问过余伯庸,询问老大余伯平去了哪里。余伯庸一脸懊恼,说大哥是放寒假在家里失踪的,他在广州如何知道。余家上下还沉浸在两个儿子考入燕京大学的喜悦中,不料却迎来余伯平离奇失踪的悲苦,余父整日里感叹人生无常、福祸相依。余父甚至觉得福祸是玄学,既是个人的命数,也是家族的劫数。

余伯庸在教会燕京大学读到第四年的寒假,回到余家屯子陪着父母过了最后一个年。开春后,余伯庸没有回学校,而是给父亲留下一封信,声称自己厌倦了读书,要去天津做生意,随后便拎着一只小行李箱只身去了天津。在天津混了一年之后,余伯庸继续南下去了广州。一个北方人到了南粤,压根儿听不懂白话,就算是给人家打零工也顶多混个饱肚子。好在余伯庸目的性强,他只去洋行打工。洋行都是跟外国人做生意,需要会讲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余伯庸靠着他的语言天赋,渐渐在广州立住了脚。仅六年,余伯庸便坐上了泰和生洋行的经理职位。泰和生是一家专门与德国人从事贸易的商行,经营常规的茶叶、丝绸、陶瓷,有时也会夹带小规模的枪支弹药。泰和生的老板是个胆小之人,他告诫余伯庸不要碰军火生意,不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可一心想做大生意赚大钱的余伯庸,丝毫不把老板的忠告当回事,最终被人告发,锒铛入狱两年。

等他出狱后,已经没有洋行敢招他入伙。天无绝人之路,这余伯庸攀上了球王李惠堂的关系,摇身一变成了中华足球队的经纪人。

年轻乞丐叫小北,小北本来没有名字,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就无从起名字。小北记事的时候,身边只有娘。娘带着他从冰天雪地一路往南走,说是南方暖和,不会把手和脚冻伤裂口。他爹念叨了一辈子要带老婆去南方见见世面,可直到他爹死时,他娘也没走出过童家堡子。家里的顶梁柱折断,小北家在堡子里就算坍塌了。娘带着小北一路往南,要去他爹说的南方讨生活。

母子二人沿途乞讨,飘荡了三年,仍旧没有走到小北他爹说的暖和地方。冬天来时,虽说不常下雪,但湿冷的北风还是能吹进骨头缝里,让人身冷心寒。三年过后,小北长高了不少,母子二人的境遇却没有任何改变。最大的变化,就是小北在乞讨不到吃食的时候他会下手抢,抢到手就跑,启动速度与加速度之快,几乎没有人能够追得上他。小北他娘起初不让小北抢,说人家给是情义,不给是情理。可好道理终抵不过饥肚子,天长日久,小北他娘也就默许了小北的明夺暗抢。

走到赣州的时候,小北的娘病倒了,倒下就没再起来,也再没张嘴说过话。小北在赣江北侧找到一处背静地,折几根竹子架起两领破席子搭了一个简易窝棚,把弥留之际的娘放在窝棚里。安顿好娘之后,小北就去了县城,想讨一碗他娘最爱吃的米粉。多数时候小北讨要不到米粉。每每此时,闵记米粉摊的阿昭姑娘就会偷偷送给他一碗。阿昭跟小北年龄相仿,也是个流浪儿。阿昭扎一条细且泛黄的马尾辫,身子骨单薄瘦弱,像一根刚刚冒出土的细毛笋。闵记米粉摊的老闵想雇佣一个不花钱的伙计,就相中了沿街乞讨的阿昭。阿昭风卷枯草般的身材让老闵觉得这女孩做衣裳省布吃饭省粮食。等到正式收下阿昭做伙计后,老闵当天就后悔了,阿昭吃下三碗米粉,还眼巴巴瞅着汤锅。老闵终是没有赶阿昭走,老婆死后他已经鳏居三年,明媒正娶没有那份财力,老闵盘算着等阿昭再长几岁就把生米煮成熟饭。眼下阿昭正是长身体的年岁,就算是多吃几碗米粉,身子也是给他老闵养的。理清楚这些得失,老闵暂且咬着牙忍了下来。

阿昭第一次把汤锅里捞出来的半碗米粉送给小北时,后脑勺就被老闵扇了一巴掌。从那以后,阿昭就把打烊前捞出的米粉置于显眼处,让心领神会的小北来“抢”。冬至那天生意不好,一天卖了不到三十碗米粉。傍晚掌灯时分,老闵撩起辨不清颜色的围裙擦了擦粗糙如枯树枝的双手,对阿昭吼道:“收摊子。”

阿昭应了一声,拿起竹编笊篱,在汤锅里快速捞着米粉。汤锅里只剩下零碎的米粉,阿昭接连捞了十几笊篱才够半碗。阿昭用眼睛余光扫了一眼老闵,看到他正低头装水烟斗,便赶紧往半碗米粉里添加作料。同时,阿昭抬头望向城墙根,那里蹲着脏兮兮的小北,手里拎着一个瓦罐。阿昭合上装作料的竹筒,又扫了一眼老闵,这才对着城墙根下的小北轻轻点一下头。小北悄悄起身,拎着瓦罐磨磨蹭蹭地凑近米粉摊,随后一个箭步抢过来,抓起半碗米粉倒进瓦罐,转身便跑。老闵扔下手里的竹筒烟,冲着小北背影骂道:“噎死你个小北佬!”

小北跑得极快,快到几乎没听到“小北佬”三个字。小北沿着城墙一直跑到赣江边,在河岸背静处找到他娘,把瓦罐放在破席上,伸手扶他娘的时候,才发现娘已经僵硬了。小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捧着娘的头号啕大哭起来。哭一阵子,抽泣一会儿,哭哭停停到了半夜时分,月亮照在赣江上,像是一碗雪白的米粉凝入水中。恍惚间,小北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搅乱赣江中的“米粉”,阿昭怯生生地站在眼前。

小北问阿昭:“你来做什么?”

阿昭理了理散乱稀疏的头发,咽了一口唾沫,这才说道:“刚才……就在刚才,老闵光溜着身子……进了……进了我的屋,问我为什么把米粉给你,还问我……是不是跟你相好了。”

小北问道:“你咋回他的?”

阿昭说:“我没回,吓得我赶紧翻窗户跑出来……找你。”

小北说:“找我……做啥,我也养不了你吃饭。”

阿昭说:“找你……不做啥,有饭就吃,没饭就不吃。”

小北说:“吃饭是天底下顶顶重要的事,没饭就得找饭吃,实在没辙就得抢。”

阿昭两手拧着蓝染布衫,在窝棚跟前坐下,说:“抢也行,只是别让人逮着。”

小北没有说话,阿昭又说:“别人也逮不着你,你是我见过的跑得最快的娃儿。”

小北也跟着阿昭坐下,说:“有一天,我梦见赣江变成金黄色,江里的水变成小米粥,江心是稀的,江边是稠的,我娘喊我别往里走,就喝边上的稠粥。”

阿昭大概是被小北做的梦感染了,她说:“你们北方人喜欢喝小米粥,最好江心是稠粥,江边是米粉。”

两个孩子坐在赣江边上,守着小北死去的娘,天一句地一句地说着话,一直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小北跪在窝棚前,朝着他娘磕了三个头。阿昭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小北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接着,小北找来一根竹竿,把脚下的沙子捣松,再用双手把沙子扒拉出来。阿昭很快明白小北的用意,她蹲下来帮着小北一起挖沙子。江边全都是淤沙,沙质又很松软,两个人很快挖出一个大沙坑。小北把窝棚上的两领破席子扯下来,把他娘裹在席子里面,然后埋进赣江边的沙坑里。

阿昭掸了掸蓝染布衫上的沙土,问小北:“你要去哪儿?”

小北说:“我要去南方,南方暖和。”

阿昭说:“我也要去南方,我跟你搭伴一块儿走。”

小北点点头,抹去脸上的泪水,笑着对阿昭说:“咱们走吧。”

两个孩子沿着赣江江岸,一前一后往南去了,这个时候小北还叫“小北佬”。

阿昭问小北:“你叫什么名字?”

小北愣了一下,说道:“我没有名字,我娘一直管我叫孩儿孩儿孩儿。”

刹那间,阿昭觉得小北佬比自己还可怜,因为自己有名字,小北佬连名字都没有。

阿昭又问小北:“你老家是哪里?”

小北说:“好像是西北,我娘说我们原先住的地方叫童家堡子。”

阿昭说:“那你应该姓童。”

小北说:“我不姓童,我娘说童家堡子都姓童,只有我们一家外姓人,所以我爹死后,我们在童家堡子待不下去才出来的。”

阿昭一直跟在小北屁股后面一竿子远的地方,小北跟她说话的时候时不时要回头。小北停下来,冲着阿昭招招手,示意她过来一起走。

阿昭脸上露出笑意。她走到小北跟前,说道:“你是北方人,那我以后管你叫小北吧。”

小北愣了愣神,说道:“行吧,小北就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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