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短篇小说)

作者: 张惠雯

叶子从未告诉我她的真名。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告诉我就叫她“叶子”好了。我想,也许她姓叶,也许她的名里有“叶”这个字。此后,我知道了很多关于她的事,但她再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名字。她有她的小狡猾,而我有我的信条:一个人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就不要去打听。

我现在想,我可能再也不会接触到叶子那样的人了。不是说她这个人多么特别,而是她生活的那个世界和我的世界不太可能再有交集。和叶子的相识是在二十多年前,是在我生活中的某个特殊时期:已经大学毕业,但还没有工作,单身,大部分时间在游逛中度过,期待着有天能写出一篇好小说……

我大学毕业那年,世界迈进新世纪,人们称之为“千禧年”。毕业后,我的同学几乎都选择留在新加坡先把工作找好,再“衣锦还乡”。而我想的是趁这个难得的空当,先回国游玩两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从广州乘坐飞机要返回新加坡,换登机牌时才发现护照丢了。重新办理护照,重新申请入境签证……我索性又在国内待了将近半年。等我终于回到新加坡时,我的同学们全都已经入职了。有两个女同学刚好要搬到武吉巴督一带,我和她俩合租了一栋三卧室的组屋。我身上有一点儿钱,是父母让我带回来找工作这段时间用的。那是2000年,对他们来说,这已经不是一笔小数目,但按照五比一的外汇比率,只能换几千新币。我想,我最好在三个月内找到一份工作,不然,生活就吃紧了。但我的性格是做什么都懒散而缓慢的,所以,除了每天读读小说、隔很久才投出去一份简历,我并没有为找工作而操心。每天早上,当我自然醒来时,房子里已经空空荡荡,两个室友都去上班了。我喜欢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面,看一会儿下面那条被近午的太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小街。这时候的街道很安静,行人寥寥,只有一辆辆车驶过,偶尔有个老人、小孩儿或家庭主妇模样的人从某栋楼下面闪出来,跨过街道,又隐没在街边大树浓绿的阴影里。我感觉生活就是这样寂寞,又空茫茫不知所向,而唯一清楚的是,我并不想当个上班族……再看会儿书,就到中午了。我会走进厨房煮一碗面,或者趿拉着拖鞋走去附近组屋底下的咖啡店吃点儿什么:炒河粉、海南鸡饭,或是潮州粥加三样小菜……

就是在这段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有天中午,我在六楼等电梯下楼时,一个年轻女人从七楼的楼梯下来。新加坡的老式组屋并非每层都有电梯,我们这栋就只有3、6、9层有电梯。年轻女人留着男孩儿式的利落短发,但身材很丰满,衬衫式上衣绷紧的扣子使胸部更显得突出。我注意到她下楼时还哼着歌,步履很轻快。她看到我,哼着的歌停了,冲我笑笑,笑得很灿烂。我也对她笑了下。我们一起坐电梯时都没说话,仿佛不好意思打破这个密闭空间里的安静。但下楼出了电梯,她问我是不是中国来的。我说是。她开心地拍了下手,说:“我也是中国来的啊。”我想,她肯定是刚来不久的,才会有这种“认亲”的兴奋。至于我们这种在这里已经生活好几年的人,已经不在乎多一个乡亲了。

她说想去买点儿大米面包、油盐酱醋什么的,问我附近哪里可以买到。我说我刚好也要往那边去,可以带她走过去。我带她去了咖啡店旁边的那个杂货店。那个店很小、很拥挤,货架高得直抵天花板,货品堆放毫无章法,东西却应有尽有。我把她领到店门口,要走的时候,她又叫住我,问可不可以交换一下电话号码,说她刚搬来这边,什么都不了解,今天遇到我真是谢天谢地。她先告诉我她的号码。我存的时候,她说:“就叫我叶子吧。”

接下来几天,我不时收到她的短信,询问去哪里吃饭、去最近的地铁站怎么走这一类的问题。反正我很闲,就一一回复。我后来知道,在我们遇见的前一天,叶子才搬进这栋楼里。她来到新加坡也不过几周。她在我们这栋楼的七楼租了个两室一厅的小单元。叶子是福清人。叶子说她二十六岁,但可能因为她体态丰满,看起来更成熟些。她很爱笑,一开口说话,人就是笑的,那双很灵动的大眼睛有点儿调皮、有点儿挑衅地斜睨着你。叶子不算特别漂亮,但她的神情、姿态里有种风情,这风情并不妖娆,顶多算是可爱的卖弄风情吧。尽管我是个女孩儿,也觉得这很让人喜欢。可直觉告诉我,叶子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她不是来读书的,也没有工作,却一个人租下整个单元;她不会英语,接到小姐妹的电话时说的是福建话;从她的谈吐言行,她并不是受过很多教育、钱多得花不完的富家女……

熟了以后,叶子不时在我面前提起一位白先生。我渐渐明白,这位白先生算是她的“资助人”。有一天,我乘电梯到一楼。电梯门打开,等在外面的是叶子和一个男人。叶子正亲热地挽着那个男人,而他看起来至少有五十岁了。在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人的眼里,五十岁的男人几乎就是老人了。叶子看到我,脸一下子红了。但她的尴尬迅速掠过,开始热情地给我俩介绍彼此。白先生虽然年长,长得还算端正,是那种温和有礼的新加坡男人。他说经常听叶子提起我,感谢我一直照顾叶子,帮了她很多忙。我说也没有帮上什么忙啊……突然撞见他们,窘的反倒是我。我说我要去买东西,就匆忙逃走了。这次“偶遇”让我之前的猜疑都有了答案。明白了叶子的真实“身份”,我并没有特别惊讶,因为在我的预感里,这样的“信号”其实已经隐隐约约地出现过。

晚上,叶子给我打电话,说白先生狠狠夸了我一通。我有点儿莫名其妙,说他夸我什么呢?叶子说,白先生看人很准的,一看我就说我是很正派的女孩儿。我对这种人的夸赞不知做何回答。叶子完全没察觉到我尴尬的沉默,又说白先生嘱咐她以后要多和我在一起玩儿,不要去和那些同乡小姐妹混……她的同乡小姐妹我一个也没见过,只知道她们经常用福建话聊电话。这么说,白先生也认识她的姐妹们。

过了段时间,叶子说她朋友在东海岸租了个度假屋,邀我一起去玩儿。除了我和叶子,去度假屋的还有两男三女。两个男人是新加坡本地人,三个女的则都是叶子的同乡。其中一对男女是夫妻。叶子私下告诉我,男的家里开了好几家连锁鞋店,很有钱。这对夫妇年龄倒不悬殊,但男的粗音大嗓,举止像个小贩儿。另一个男人是男店主的朋友,他穿着夏威夷衫和短裤,举止不算鲁莽,却带着明显的傲慢和轻浮。

两个男人在院子里做烧烤,两个女孩儿嘻嘻哈哈地在一旁当帮手。她俩妆化得很浓,粉底尤其白而厚。两人都穿黑色连衣裙,显得脸越发白,嘴唇越发红艳。

后来,我和叶子也到院子里去,想看看是否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男店主问叶子:“你朋友也是中国来的?”

我回答“是啊”,但心想这人真没有礼貌,他可以直接问我啊。

“来做工?”他又问。

我还在犹豫是否回答他的问题,叶子却替我回答了:“我朋友是大学生,读的是你们的名牌大学呢。”

我心里生气她说这些炫耀的傻话。

“读的哪一所大学?”这时,穿夏威夷衫的男人抬起头问。他的腔调、脸上的表情都表露出他的怀疑,仿佛他要验证一下我的“真伪”。

“国大。”我冷冷地说。

“国大哪个学院?”他追问,用的是英语。

他的口气让我不想理睬他,可我知道如果我不回答,他会认为自己成功地辨出了冒牌货。

“商业管理学院。”我也用英语回答他。

他听了一笑,说:“噢,真的大学生嘛。”

其他人都跟着笑,好像这是件极其可笑的事。

我后悔跟叶子来这里了。我觉得这个夜晚肯定没什么乐趣,只会有难堪。

度假屋的围墙很矮。越过那道矮墙,大海就在眼前,海边棕榈树阔大的扇叶在海风里翻飞,像巨人的乱发。但院子里很嘈杂,男店主忙着烤肉,咋咋呼呼地要这要那,最后热得把上衣也脱了,赤膊上阵。他朋友一边慢条斯理地配合他干活儿,一边不时对身边的两个女人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惹得两个人不时笑弯了腰。我和叶子又回到屋里,店主太太正在准备配烧烤吃的拌菜和水果,叶子过去帮忙。我也想去帮着做点儿什么,但她们叫我到沙发上歇着。“你不会干活儿,也用不着那么多人。”叶子对我说。我成了个多余的人,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本地娱乐节目。她俩一边干活儿,一边交谈,店主太太不时压低声音,其实我根本听不懂她俩说的家乡话。

吃晚饭时,店主太太对我还算客气。我想,她毕竟年长一点儿,懂得人情世故。其他几个人则显然把我当成一个“外人”。那两个双胞胎似的女子更是从头到尾没有和我说话,只是偶尔用那种窥探、打量人的眼光赤裸裸地斜视过来。只有叶子,不停地劝我吃,还往我盘子里放烤鸡翅、烤牛肉、烤蘑菇……一个女孩儿说:“好久都没见到叶子了,约她出来玩儿也约不到。”另一个女孩儿酸酸地说:“叶子已经攀上高枝儿了,不稀罕咱老朋友了。”店主太太笑着说:“人家白先生是个正经人,哪还会放叶子晚上出来到外面喝酒瞎混。”女孩儿“哼”了一声,说:“正经人?我看也是假正经吧,谁还不知道谁什么样儿。”其他人都大笑,叶子也讪讪地跟着笑。

桌上的空啤酒瓶子越来越多,场面也越来越混乱。两个男人荤话不断,惹得两个女孩儿不时动手打他们,叶子也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一个女孩儿干脆坐到店主朋友的腿上去了。叶子和男店主频频碰杯,她那双大眼睛更灵动流转,惯常的斜睨多了层妩媚和暧昧。有一回,店主突然指着叶子的胸口大叫:“哇,你这么胖啊,扣子都被你撑爆了!”我看了一眼,叶子胸口的一粒纽扣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叶子一边扣着扣子,一边笑着拿起一沓餐巾纸团成一团,狠狠朝他砸过去。男店主接住纸团,用它瞄准叶子的胸口,又朝她扔过来……店主太太带着司空见惯的神情,只是发笑、摇头。我想,如果我不在这儿,他们想必会玩得更疯。

喝过酒,麻将摆上桌。两个男人、叶子和一个女孩儿上了牌桌,店主太太、另一个女孩儿各坐在两个男人身后观战。我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对叶子说我想去外面走走。叶子说和我一起去,我说我想一个人走走,叫她留下来继续玩儿。看得出来,她并不想离开牌桌。

出了院子就是滨海便道,将近午夜,便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了。我在附近的海边找个地方坐下。涨潮的海水一波波漫上沙岸,拍打着岸边几块孤零零的礁石。潮水涌来时猛烈,退去时却很轻柔,似乎还拖着一丝叹息般的尾音。在经历了那样一场混乱和喧嚣以后,这份安静甚至有些不真实。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想到,不同的人群也是一个个孤岛,就像我的同学、叶子的朋友,大家都在各自的岛上,彼此隔绝、不相往来。即使有人像我这样偶尔越界,可迥异的生活经历所造成的心理隔膜却是越不过去的。

回去的路上,我碰到出来找我的叶子。她喊道:“你去哪儿了?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两三个来回了,急死啦,担心你被人拐走了。”

我说我就在海边某个地方坐着。

她挽住我的胳膊,说:“你被他们吵死了吧?唉,他们就是这样啦,别在意。”

我说没在意,就是和他们没多少话可说,想出来走走。我问她那两个小姐妹是做什么的。

叶子迟疑了一下,说她俩刚来不久,还在卡拉OK厅工作。

这倒符合我对她俩职业的不怎么友好的猜测。

快走进院子时,叶子神秘兮兮地向我透露说,店主朋友家是做海鲜批发生意的,她笑着低声问我:“看没看出来?她俩今后肯定会抢起来。”

我说:“抢什么?”

“抢那个男的啊,他还没结婚呢,钻石王老五一个。”

不知为什么,这些话突然激起我强烈的反感,我没好气地说:“就那么一个人,有什么好抢的?好吧,你们一说起来,都是男人、男人……”

叶子愣了下,随后说:“那怎么办呢?她们也要留下来啊,靠自己在这里不可能留下来的。”

“为什么非要留下来?”我反问。

“留下来挣钱啊,还能为什么?”叶子的声调突然高起来,好像惊诧我连这个都不知道,“谁来这儿不是为了多挣点儿钱?你靠念书,我们靠什么?靠男人呗。女人反正总要找个男人的,找个没用还只想占你便宜的,不如找个能帮到自己的。”

她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我竟无言以对了。

夜里,我俩睡一个房间,两张单人床。熄了灯,躺在黑暗中,两人都没有多少睡意。叶子给我讲她未来的人生打算,说她最想开家服装厂,她喜欢做服装,她觉得如果她有一家店或是一个厂,她能经营好,她现在只是没有本钱。她又讲起她的经历,对我说,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想着靠男人吃饭,她干过很多活儿,在玩具厂、电子配件厂当过女工,在餐馆当服务员……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