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羊羔儿
作者: 刘庆邦这天,是个星期天。我在村里读小学期间,老师从来不给我们布置家庭作业,平日不布置,星期天也不布置。学校和家庭,好像是不同的两码事,写作业都是在学校里写,放学回到家里,就不必写什么作业了。
不写作业好呀,我那时正是贪玩的年龄,正好可以去村外的野地里疯跑。春天来了,麦苗起身了,小鸟叫了,花儿开了,到处春风鼓荡,不玩干什么呢!
上个星期天,我和二堂哥一块儿去麦苗地里放了风筝。二堂哥是我的同年级同学,却比我大两岁,更会玩一些。我们所放的风筝,就是二堂哥扎成的。他用高粱篾子扎成圆球一样的风筝,不会在天上飞,也不用牵线,只会在麦苗上面随风滚。这种风筝被说成是地滚子风筝,也叫“草上飞”。我和二堂哥,还有他家的黑狗,追着风筝在麦地里跑呀,叫呀,叫呀,跑呀,一直眼看着风筝飞过河堤,飞过河床,在对岸外村人的麦田里明明灭灭,越变越小,满眼含泪之后,我们放风筝的活动就算结束了。
这个星期天,我或许再和二堂哥一块儿去放风筝,或许来个单独行动,到苇塘边去钓鱼。比起放风筝,我对钓鱼更感兴趣。放风筝老是放,一放走就什么都没有了。而钓鱼的过程是收线的过程,说不定哪一次收线,起钩,就能钓上一条通体闪着银光的大鲫鱼板子。当鲫鱼被拉出水面的瞬间,看着不甘就范的老板子左右摆动,那是何等的激动人心。
吃过早饭,当我拿起钓鱼竿准备去钓鱼的时候,娘阻止了我的钓鱼行动,给我布置了另外一项任务,让我跟二姐一块儿去放羊。我一听,就有些不高兴。放羊虽说也是放,但羊不是风筝,羊不会在地上滚,也不会在天上飞,拴羊绳一直在手里牵着,有什么可放的呢。以前,放羊都是二姐一个人去放,干吗非要加上我呢!我说:“不就一只羊嘛!”
“只有一只羊是不错,你二姐放羊时还要割草,你帮你二姐看着羊好一些。”娘说。
我皱起眉头,嘴巴也噘了起来。
“你不用跟我噘嘴,噘嘴也没用。在星期天你不能光想着玩,也得学着干活儿。”娘还说,“你拿上咱家那个破茶缸子,等羊吃饱了拉屎的时候,你就把羊屎蛋儿捡起来。”
娘的安排让我不解,羊屎蛋儿又不是豆子,捡它干什么!
娘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羊屎蛋儿虽小,也是肥料。把羊屎蛋儿上到棒子地里,棒子长得粗,上到豆角地里,豆角结得多。”
“羊屎蛋儿那么脏,我拿什么捡呢?”我问娘。
“拿什么捡?拿你的手捡。手能写字,也能捡羊屎蛋儿。羊屎蛋儿不脏,一粒儿一粒儿的,跟刚打下来的黑豆一样。”
娘的话我不敢不听。我爹病逝后,我们家上有七十多岁的爷爷,下有兄弟姐妹六个,一切全靠娘支撑,不管娘说什么,我们都得听从。倒不是怕娘骂我们,吵我们。我从来没听见过娘骂人,娘大声吵人的时候也很少。我们害怕的是娘的眼泪。自从爹下世后,我们的还不到四十岁的娘,似乎有些委屈,也是可怜她的孩子们,好像随时都会哭一场。我们稍有不听话,或有什么事做得不对,娘提起爹的同时,眼圈一红,眼里就含满了泪水。作为娘的孩子,我们都不愿意看到娘流眼泪,要是看到娘流眼泪,比自己挨一顿打还让人难过。所以,娘让我们做什么,我们的表现都很乖,不等娘眼里含泪,我们就答应下来。我收起钓鱼竿,把钓线缠在一根用木棍做成的钓竿上,并把鱼钩的尖端钩在用蒜白做成的鱼漂上,只得跟二姐一块儿去放羊。
我们家没有搭羊圈,二姐每天傍晚放羊回到家,都是把那只羊拴在院子里那棵椿树下。椿树有些老了,树干上长了不少疙瘩。二姐没有把羊拴在树干上,而是拴在一根爬出地面的树根上。二姐用铲子把树根下面的碎砖头刨出来,刨出一个空洞,正好可以把拴羊的绳子穿过空洞,系在树根上。二姐 上荆条框,把镰刀放进筐子里,并找到家里那只搪瓷茶缸子,把茶缸子递给我,解开拴羊的绳子,带着羊和我,向村外走去。我知道,二姐递给我茶缸子,不是让我用茶缸子到河里舀水喝,是让我用来盛羊屎蛋子。我不知道这只茶缸子的来历,只知道它是一只大号的茶缸子,口面子跟一只瓦碗的碗口差不多。茶缸子已经很破旧,斑驳得不成样子。它的瓷应该是白色,如今白瓷破落得几乎看不见了,露出了里面铁黑色的内胎。茶缸子下面的棱角处,磕破有透明的小孔,盛水是不可能了,只能盛一些漏不下去的东西。去年秋天一场秋雨过后,娘一大早喊我起来,让我跟两个姐姐一起去地里捡拾被雨水泡胖的豆粒。同一个茶缸子,上次盛的是粮食,这次却要盛羊屎蛋子。粮食可以吃,羊屎蛋子闻闻都让人恶心。
我们村的村东有一条河,是南北走向的河,河水由南向北流。村南也有一条河,是东西走向的河,河水由西往东流。村子离东边的河近一些,离南边的河远一些。出了村子,二姐牵着羊向南边走。二姐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擅自选择了向南的方向。我故意走得赌赌气气、磨磨蹭蹭,与二姐和羊拉开了一定距离。娘安排我和二姐一块儿放羊,并让我负责捡羊屎蛋子时,二姐要是帮我说句话,说所有的活儿她一个人就可以包起来,娘也许会放弃她的安排,把我“放羊”。二姐一句话都没说,表明她跟娘站到了一起,把我也当成了一只可以拴住脖子的羊。哼,我是人,在学校里我是少先队的中队长,才不是任人拴来拴去的羊呢!
二姐见我不高兴,她不回头看我,也不招呼我,只管往前走。土路两边都是麦田,麦苗长得绿油油的。羊看见麦苗有些兴奋,伸着嘴想吃。每当羊的尖嘴利牙刚要碰到麦苗时,二姐使劲一拽绳子,就把羊拽开了。村里人认为,在秋后的初冬,地里的麦苗羊是可以吃的,说羊的嘴壮,越啃麦苗就会发得越旺。而一到春天,麦苗一开始孕穗,就不许羊再吃麦苗了,吃了会影响麦子的产量。二姐不但把羊拽开,拽得羊每次都很失望,她还大声训斥羊:“羊,羊,我看你敢吃公家的麦苗,我就勒死你,再把你吊在树上,把你变成一个吊死鬼!”
我把羊吊死在树上的样子想象了一下,不禁有些害怕。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二姐只是说说大话,狠话,吓唬一下羊,也让我听听,她并没有权利把羊勒死。这只羊是只半大的母羊。我们那里不把母羊叫母羊,都是叫水羊,小母羊叫小水羊,大母羊叫老水羊。也不把公羊叫公羊,都是叫骚胡,小公羊叫小骚胡,大公羊叫老骚胡。这只水羊,是麻闺女儿姑借给我们家的。麻闺女儿姑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留下了麻子,大人就叫她麻闺女儿。我们晚辈人呢,就叫她麻闺女儿姑。这样叫习惯了,她出了门子回娘家,我们还是叫她麻闺女儿姑。麻闺女儿姑似乎并不反对我们这样叫她,我们每次叫她麻闺女儿姑,她都哎着答应。麻闺女儿姑并不是我们的亲姑,而是一位堂姑,他是我大爷爷家的女儿。
爹去世后,一些回娘家走亲戚的姑姑们,都会到我家陪我娘流一会儿眼泪,并说一些劝慰的话。她们劝我娘的话,我也听到了一些。在我听来,她们说的话几乎千篇一律,都是劝我娘看着几个孩子往前过。这类话我都不爱听,觉得跟空话差不多,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我娘不看着她的几个孩子往前过,她还能看着谁往前过呢!当然,有些实质性的建议我也不爱听。比如我的亲姑姑就向我娘建议,不要让我二姐再上学了,一个闺女家,能挣个活命就不错,还上学干什么。有上学的工夫,还不如帮家里割割草拾拾柴火呢。我娘听从了我亲姑姑的建议,果然生生地把喜欢上学的二姐从学堂里拉了出来。在我的印象里,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对我们家有过实质性帮助的姑姑就是麻闺女儿姑。用现在的话说,麻闺女儿姑对我们家的帮助是有限的帮助。为什么这样说呢?原因是,她不是把水羊送给我们,只是借给我们用一下,在借用期间,等水羊将了小羊羔儿,我们家把小羊羔儿留下,再把小羊羔的妈妈还给麻闺女儿姑。就这个借羊生羔儿的事项,我娘和麻闺女儿姑达成的是口头协议。对于麻闺女儿姑的这个善举,我娘很是感激,感激得眼窝子又湿了一回。在此之前,因家里没有钱,我们买不起猪,买不起羊,买不起兔子,连小鸡娃儿都买不起。别说家畜家禽了,我们家也没有看家的狗和逮老鼠的猫。我们那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小狗和小猫不能拿到集市进行交易,不能卖钱,只能在亲戚朋友和乡里乡亲间互相赠予。看到谁家的狗或猫怀孕了,向狗或猫的主人预订一下,倘若主人同意,待狗或猫生产后,预订者就会得到一只小狗或一只小猫。我们的娘没有向任何人家开口预订过小狗或小猫,家里穷得好像失去了预订的资格,还是别让别人家沾了我们家的穷气为好。而麻闺女儿姑主动把水羊借给我们家,等于一下子给我们家带来了新的希望。尽管我们兄弟姐妹不知道水羊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将小羊羔儿,什么时候才会将小羊羔儿,但有希望总是好的,总让人感觉前方有了奔头。
三月里来是清明,刮了春风还是刮春风。春风刮过去,把麦叶的背面翻过来,一路翻白,像湖面上的层层波浪。刮风稍停,“湖面”很快恢复平静,又是一片绿色。别看离上次和二堂哥一块儿放风筝只有一个星期,麦苗又长高了不少,在旗帜样的顶叶下面,似乎已经开始孕穗。麦子地里还种有一些豌豆,豌豆的秧子不能直立,都是顺着麦苗的秆子往上爬,有时爬得比麦苗还高。豌豆花已开出一朵两朵,花儿有桃红色,也有蝶白色。在我看来,那些早开的花朵像小小的耳朵,它们把“耳朵”试探性地支棱起来,是在打探遍地花开的消息。一旦打探到别的花朵也在开放,它们再轰轰烈烈地开放也不迟。油菜花跟豌豆花差不多,也是零零星星地开出了一朵两朵,与满天星光还差得很远。油菜花与豌豆花的不同,在于它高贵的金色,哪怕油菜花还没有完全打开,但在阳光的照耀下,已放射出耀眼的金光。地边种的兰花豆所开的花朵的确有点像兰花的样子,可它们好像并不愿意沾兰花的光,花瓣的颜色粉中带紫,紫中带黑,每一朵花都像是在扮鬼脸,都像是要给人们带来一些笑意。燕子在麦田上方快速飞来飞去。我听大人说,燕子飞得这样快、这样低,是为了捉虫子吃。我只能看见燕子,没有看见在空中飞行的虫子。我想,因为燕子的眼睛小,才能看见小东西,我们人的眼睛太大了,反而看不见细小的东西。花间飞行的蝴蝶是白色的,只有展开的翅膀的边缘才有一些浅灰色的花纹。那些花纹不但不会影响蝴蝶的白,好像对蝶白有所装饰,使蝶白显得更加白光荧荧。我注意到了,蝴蝶都是成双成对地飞,放单飞的情况很少。在个别时候,我也看到过有一只蝴蝶在飞,正纳闷儿另一只蝴蝶在哪里,眨眼之间,另一只蝴蝶就从不知名的地方飞了出来,又飞得成双成对,并上下左右有所缠绕。
我们在麦田间的土路上往南走了一里多路,才来到了南河的河堤下面。二姐牵着羊攀上高高的河堤,下到河堤内侧的河坡里,我们才来到了放羊的地方。河坡离水边并不是很宽,坡度也不是很平缓,但总算有一些不种庄稼,只长野草的坡地。那些野草有茅根草、扫帚苗子、灰灰菜、狗尾巴、艾蒿、臭荆条,还有狗儿秧、蒲公英、浆浆瓢、酸不溜棵等,可以说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来到河坡的草地里,羊终于可以不受限制地放开嘴巴吃草。二姐放开了牵羊的绳子,羊二话不说,就埋头在草丛里吃起来。羊吃得切切割割,发出一种细碎的很好听的声音。
二姐把荆条框和镰刀放在草地上,并没有马上开始割草。二姐这才跟我说话:“是咱娘叫你出来拾羊屎蛋子,我没有说过叫你跟我一块儿出来,你不能怨我。”
我怨二姐了吗?我并没有怨二姐,让我出来拾羊屎蛋子是娘的意思,不是二姐的意思,我犯不着埋怨二姐。1958年,村里开始办小学,二姐和我同一天入学。别看二姐比我大两岁,她却是我的同班同学。二姐很喜欢上学,学习成绩也不错。可是,娘不让二姐继续上学了,只让我一个人上学。二姐没有说娘重男轻女,也没有说娘对孩子有偏心,哭过一场之后,就放下课本到地里干活儿去了。大姐可以和生产队里的女劳力一起干活儿,挣工分,二姐年龄还小,还没有挣工分的资格,只能 起筐子,给家里割草,拾柴火。麻闺女儿姑借给我们家水羊后,娘就把放羊的任务交给了二姐。对于我还可以继续上学,二姐没有表现出任何眼红,一点儿都没有和我攀比,好像这一切都是应该的。至于我自己,我当时还不懂事,对上学的事并不是很看重,觉得上学不上学无所谓,上学被老师管着,不上学反而更自由一些。我对二姐说:“我不怨你,我谁都不怨。”
“谁都不怨就对了。”二姐说。
我没有忘记娘交给我的任务,在羊吃草的时候,我就有些机械地盯着羊拉屎的地方。迟迟不见羊拉出屎蛋子来,我就看羊的肚子。这只羊腿细,脖子细,毛长,肚子瘪瘪的,显得有些瘦,一点儿都不像怀有羊羔儿的样子。羊肚子里没有羊羔儿,但羊吃了草,总该有羊屎蛋子吧。羊的小尾巴摆来摆去,怎么连羊屎蛋子都不拉呢!
二姐看出了我的专注,对我说:“你不用老看着羊,想玩什么就玩吧。羊拉屎不分时候,等羊拉屎的时候,我再喊你过来拾也不耽误。”
河坡里有什么可玩的呢,我只能到水边去玩玩水。水边的浅水处长着一丛丛芦苇,还有一片片香蒲。芦苇有些发紫,香蒲一水儿发绿。水面上漂浮着一些马鞭草,还有一些浮萍。马鞭草的叶子是尖的,浮萍的叶子是圆的。有蜻蜓立在马鞭草的叶子上,有青蛙在浮萍上追逐。水是活水,在从西往东流。水流得慢慢的,跟不流差不多。偶尔从上游漂过了一片树叶,以树叶的移动为参照,才能看出水是流动的。有水就有鱼,不用说,这条河里也会有鱼,我要是把鱼竿带过来在这里钓鱼,说不定也能钓上个把鱼来。想到鱼,我就蹲下身子,用手中的茶缸子从河里舀水。茶缸子破不破,可以瞒得过羊屎蛋子,却瞒不过水,我舀了多半茶缸子河水,刚要把有些脏污的茶缸子清洗一下,水就开始从茶缸子下面的漏洞里往下漏,漏得像水羊撒尿一样。漏水我不怕,河里的水多的是,我多舀几茶缸子就是了。当我终于把茶缸子清洗干净,我发现,河水是很清的,清得可以看到茶缸的底子,还可以照见人影。好像听二姐说过,她放羊放得口渴了,就走到水边,把双手捧起来,从河里捧水喝。我手中有盛水的家伙,喝起水来方便得很。我伸手舀到清水,刚要喝两口,意外看见有一只小虾竟被我舀进了茶缸子里。小虾在水里弹来弹去,射来射去,像是急于跳出如来佛手心的样子。我撮起两根指头捉它,一捉二捉捉不住,等茶缸子里的水漏干了,我才把它捏住了。我没有掐头去尾,也没有去掉须子,就把整个小虾放进嘴里吃掉。当我把它放进嘴中的一刹那,它在我舌头上弹跳了一下,扎得我的舌头有些麻。小虾再小也是肉,吃起来肉筋筋的,咸滋儿滋儿的,味道相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