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玻璃(短篇小说)

作者: 沈轶伦

1

是雨先落下来,还是蛇先过来,她不知道。

奇怪的是她一点没想躲。庄星保持原本的姿势坐在水库的边缘。她看着蛇,蛇也昂头看着她。乌青鳞片上,灰褐色的纵纹,两粒黑眼睛。雨水落到她脸上,她用手掌抹脸,才意识到湿手撑在地上沾满细土,她用指背去擦眼角。堤岸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浑身湿透。记得以前有一次湿透,她骑着自行车穿过整个大学城,那时候她只觉得被淋得彻底也很带劲,像爽快冲了一个澡。那天她即将遇见一个人。那时候她还年轻。那时候还会觉得兴奋。现在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到此刻为止,她已好几天没吃饭,也几乎没睡,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困。

“你是应激反应,肾上腺素飙升啊庄星,你知不知道这股劲过去我就要看到你去医院输液了。”父亲去世后,父亲的助手北辰会劝她。

她说:“不会的。我看过报道,说人可以一周不吃饭的。而且我喝水了。我现在手边有四升装的饮用水。”

“喝完水,然后呢?”

“躺在地上。”

“会着凉。”

“地上舒服。”庄星说,她抬眼看了一下双开门冰箱。从地面看这个银色的机器,真是庞然大物,因为阿史喜欢在家里做菜宴客,所以她才换了这个超大升的。仰视它简直巍峨。她在地上往前蹭了蹭,伸手够着冰箱的散热边。

“起来吃点什么,喝点牛奶。”

“也许你也可以试试看,在最熟悉的地方躺下来,然后觉得一切陌生。还会有很多新发现。”她说,“比如我看到,原来小贝在找的珍珠别针就在餐边柜下面,那是她最喜欢的娃娃裙子上的别针,是我表妹在她三岁生日那天送她的。它其实一直在那里。只是我们没有看见。”

“我不能帮你什么忙,”北辰说,“就督促你吃点。”

“怪吧,”庄星说,“办展览前我还嚷嚷要减肥,但那时候少吃一顿饭,整晚都能听见肚子咕咕叫,完全受不了,半夜起来怒下一碗面。但现在它们——我是说我的身体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你说为什么我肚子都不叫了。”庄星说。

“我不在,”北辰说,“但如果我在你边上,我会买了饭,然后一勺勺塞给你吃。”

庄星摇摇头,把脸贴在地板上,看着落地窗外,说:“江南进入黄梅雨季,雨好大。”

北辰说:“我这儿也在下雨。我们下面的溪流涨上来了。”

“下雨天待在山里,肯定很有感觉。爸爸那么会选地方。”

“对啊,山谷里听雨。我记得,下这样大的倾盆大雨,庄老师进教室的时候会收了伞说‘下猫下狗’rain cats and dogs。”北辰说。

“我爸还说过什么?”

“庄老师说,放了家具散散味道,叫你全家来玩。”

庄星说:“还有什么全家。”

北辰继续说:“装修都收尾了。眼下还有几个工人住着。保洁阿姨打扫了几间房间出来。上海虹桥站每天晚上六点一刻有一班火车,两个钟头后就能到这儿,怎么样?你现在出门,八点半就能到。”

庄星盯着吸顶灯上的羽毛纹样。

“你要是想哭过来哭。”

“我只是想躺一会儿。”

“青山水库,小溪竹海,有的是你躺的地方。别躺地板上了。不要顾影自怜。”北辰说,“别让你妈再晚年丧女。”

于是庄星放下手机,从客厅地板上把自己支起来。一节一节起来。

她走到卧室,打开衣柜,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离开房间时,她看到门口的快递盒,包装上是一个鞋类品牌。她没拆,她知道里面是什么。

下单的时候,她还在和表妹合计,等书法展结束后,她俩可以一起带小贝旅游。来看看庄老师的民宿。那天表妹主动支付了儿童凉鞋的钱,说是送给小贝,那天表妹还主动买单了咖啡。她们坐在咖啡店。那家咖啡店店员怂恿表妹购买会员,说买六次消费可以打折。

“好的呀。”表妹说得特别大声和热情,表妹本来最讨厌这些营销,可那天表妹主动登录了小程序注册。庄星留意到,表妹看起来有些变化,她似乎刚剪短了头发,穿得也比素日艳丽。表妹最近瘦了很多。庄星说:“你最近很辛苦吗?”表妹摇摇头。庄星说:“你今天这么客气干什么?”表妹说:“你要参加书法展,我为你高兴啊。小贝是我外甥女,我喜欢啊,有那么多为什么吗?要感谢舅舅。那时候我要去海外交流,我爸妈没能力帮忙,是舅舅资助我。我们是一家人。”

表妹说:“这家咖啡店真不错,他们自己烘焙的豆子,很有品位,蛋糕芝士放得足。你喜欢吗?我们以后常来。你开心吗?你书法展那天需要我帮忙吗?我早点来。我给你买一束花好吗?你最喜欢的鸢尾好吗?”

那双儿童凉鞋从仓库发货,经中转站快递员送货,然后到庄星家门口了。直到现在都躺在门口走廊上。显示了消费主义时代的快捷。点一下,嗖,货物到了,从一个念头到如愿以偿,只要10天。再点一下,嗖,一个页面滑走。一个对话框删除。一个人消失。一种生活结束。

庄星把没拆的快递盒整个塞进鞋柜。关门,下楼,打车,去火车站,过安检,候车,刷身份证检票,然后找到月台,找到车厢,找到座位。庄星盯着窗外。外头是一片雨幕。她从车窗倒影里看到车厢里的人坐下或者走动,像看着海市蜃楼。

她觉得一道巨大的膜正隔在她所有意识和行动之间,像一层厚重磨损的玻璃。什么看起来都不太真实。这节车厢,邻座在刷短视频的人,叫卖零食走过通道的乘务员,都像群演。都在假装。她搓了一把额头和双颊,没有感觉。她知道,是她的大脑在保护她,额头背后的那个东西,现在屏蔽了她所有的痛感。所以她还没发疯,她还没尖叫,她一滴眼泪也没有,也没有一丝困意。总之,车内广播报到站时,她发现自己左手还紧紧攥着进站时刷的身份证,挺直背坐着,原来两个多小时里她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睁大眼睛盯着窗外。

站外已是一片黑夜。火车站大厅的光亮得惊人。照亮这个县城小站外几个在候人的司机。庄星一下看到了来接她的人。她努力地笑了笑。北辰看看她,什么也没问,北辰身后的工人从她手里接过背包。她道谢,觉得肩膀立刻松了下来。

这儿的雨非常大,那工人一再踩刹车,车速渐渐降到30迈以下。车窗外,除了车灯照到的一小片银亮闪烁的雨幕外,什么都看不见。公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

“我来的时候在镇上的超市给你买了巧克力棒,在后座塑料袋里。”

“我不饿。”

“我可不想回头和师母说,你女儿死在我手上。”北辰坐在她身边。

“我会留下遗言,凶手不是你。”

“那你死在我和庄老师好不容易装修好的民宿里怎么说?”

“会帮你们上热搜的。”

“这能‘十万+’吗?”

“要不我死的时候脱光衣服,裸死。建筑师之女裸死于其父亲设计的民宿内。‘百万+’。”

“好的,欢迎大家收看本期《案件聚焦》。”北辰过去很喜欢这个节目。“我说庄星,”北辰说,“就算有人要死,也不用你去死。”

“爸爸说过,古代的时候,很多新建筑开工竣工,都要人祭的。”

“哪有,烧烧香,再供奉几个古钱进去就行了,或者供奉猪羊牛祭一祭,就差不多了。为了做好一件事,非要用命献祭吗?”

“那你们师徒为什么非要跑到这里来。”

“不说这些了。我上次见你是你参加书法展那次,对吧,在展厅里,你穿着一身长裙子,捧着一束鸢尾,多好看。你爸知道会希望你好好生活。”

庄星不响。

“听我的,去洗个热水澡,去吃点东西,去睡觉。”

“再说吧。”庄星轻轻说。

这时,开车的工人说:“马上就到了啊。”车厢安静下来,只有雨刮器有节奏的声音,不断应和着窗外雨声。

边上浮现一排路灯,因为雨水随风回旋的缘故,看不清灯柱,那一盏盏灯如被看不见的幽灵捧着,浮在半空的水雾中。

灯光照亮一些商铺和村宅的门面,庄星知道他们进了村。雨停了。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滋滋的声音。车转弯过了一座小桥。在一阵剧烈的狗吠中,车在村委会的停车场停下。跳下车的工人走了几步,对门卫房外的狗棚挥挥手喊了几声。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一只大黄狗摇着尾巴出来,工人走过去摸狗脖子,它安静下来。

庄星下车,在一幢幢低矮相似的村屋中,她立刻辨别出她父亲和助手北辰一起设计的那幢建筑。那是一幢带院落和池塘的四层楼白色房子,传统的黛色马头墙、竹篱笆围墙、木门木窗框,都是父亲喜欢的利落线条。爸爸过去常说,建筑就是语言,而语言就是定义。

你再说些什么吧,爸爸。

这幢房子亮着灯。远远看去,是背后起伏的山的轮廓线下的一个视觉焦点,像坠落在山谷里的一颗星。

2

庄星在房间里躺到天渐亮。她住在二楼的尽头。屋子里家具还没到齐。只有一张床。入睡前保洁阿姨送了一盒蚊香来,说:“山里蚊子老大一只了。”阿姨用整只手掌比画,她留神着庄星的脸色,谨慎地在关门前嘱咐庄星别开阳台窗。

又开始下雨了。黑夜和水声漫涨上来,庄星合上眼睛听那雨声。表妹原来给庄星的绰号可是“睡神”。那次庆祝阿史升职,他们三个人在外滩源的西餐厅吃饭,表妹说:“昨天我和庄星在面馆,一边说话,一边等面来,我去问服务员要一碟醋。就这么拿醋的工夫哦,等我坐下来发现庄星居然两手托脸在饭桌上睡着了!”

“那不是我天赋异禀。”那次庄星笑得前仰后合,“我和阿史刚刚从巴黎回来,还没倒好时差。”

“啧啧啧,讨厌死了你,秀恩爱。”表妹掐了一把庄星。

停在那一刻就好了。庄星想。她那时候刚刚结婚两年?不对,是刚度蜜月回来。她叫上了表妹,说要把在巴黎代购的包和化妆品给表妹。那是庄星最放松的时候。她在吃饭和写字的时候都会欣赏自己的婚戒,如欣赏一枚勋章。不对,是盖章,证明她达标了。后来才发现她能睡着是因为怀孕。

那天晚上阿史一边盘账一边说:“你妹真可以啊,我们给她带包,还要请她吃饭。以前在大学里也是这样,她出国交流,回来时我们让她带礼物给老师,礼物费用大家AA,这没话说,她连行李超重费也叫我们AA。”庄星走过去,看阿史列在电脑上的数字,说:“一家人,算了算了。”

阿史的手覆上庄星的乳房,他说:“哦,一家人,那你补偿我哦。”

庄星缩了缩,阿史的手就势往衣服里放一放。他呼吸急促起来。他说:“我原来和你妹都不熟。要不是为了认识你。”

“说得好像你们大学没有女生一样。”

“学艺术的女生,不一样。你那时候骑自行车到我们学院门口,我走出来时看到你,你站在一棵盛开的什么树下。你被淋湿了。衣服贴在身上。小仙女一个。”

“四教前面的那棵是红叶李。”

庄星在大学城长大的。她的父亲是大学的建筑系教授,家里来往的都是那些人,设计师、画家和博导,他们的孩子上清华、宾大、哥大,在巴黎高等师范大学,在哥廷根大学,在罗德岛设计学院……就好像你从小住在渔村全村都捕鱼,你长在山上猎户邻里出门都有收获,庄星对于自己上了位于上海郊区的工艺美校这件事,并不在乎,但也不想提。直到父亲的朋友开始问她要字。直到她的名字开始出现在书法展里。父亲总是抚摸她的头发,说只希望她开开心心做自己喜欢的事。

“再说,做教授就是成功吗?我们这种老东西应该快点腾位置给年轻人,是吧,你问问北辰。”庄老师笑着指了指北辰。

结婚后,庄星还是习惯每周去看爸爸。北辰看到她,买了三杯咖啡跑上楼,气喘吁吁。他矮矮胖胖,很大的眼睛,内双,平头,总是穿休闲衬衫、工装裤和帆布鞋。这也是庄老师的着装风格。只是相比而言,父亲个子更瘦些也紧实些,这和父亲常年跑马拉松有关。

北辰递给庄老师美式,辨认着杯子上的标记,把拿铁递给庄星,笑着摇头说:“庄星啊,你爸爸又在给我画饼。我‘肝’不动了,这辈子做个老讲师知足了。”

庄星四仰八叉坐在爸爸的办公室的沙发上。北辰顺手拿一个靠垫来给庄星。“腰。”他说。他帮她脱了鞋子,并排放在沙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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