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虎记

作者: 李知展

1

是一场豪华和荒诞的葬礼。滨湖别墅的院子里,香烟袅袅,咒语缭绕,三名道士和三名和尚轮番做法礼忏,烧香念经,悲哀虔诚,超度亡灵。一位锦裘华贵的妇人在两边年轻女孩的扶持下,坐在檀木雕花椅上,哭得好看又肝肠寸断,口里不停呻唤:“多福,你好狠心,就这么撇下妈妈走了啊……”镜头切换,从李虎的眼光看过去,黄白两色鲜花掩映下,金线勾勒黑体凝重的灵台上,供奉的是一张金毛的尊容。他作为本地有名的狗场经营者,闻名遐迩通狗性的人,应邀负责金毛最后的入土安葬。妇人仍在追忆哭喊,拍着手,拈着纸巾,泪光涟涟,沉痛倾诉和多福相处的温馨时光……李虎有点急,他等着法事做完,送逝者葬入提前买好的高档墓地。妇人对墓碑上的电脑字体不满意,要将正楷换作汉隶,这一通忙活完,才能交差,才好领取那封望眼欲穿的红包。

他急需这笔钱。女儿发烧,在医院输水,他想早点赶过去陪她。哀乐还在放着,和尚道士绕着圈,超度经文念了一遍又一遍,悲哀持续渲染,似是没完没了。他也只能低头扣手,作痛心状。

忽而,《月亮之上》的歌声高亢明亮,一下子刺破这重金打造的悲伤。他电话响了,是妻子帮他设置的来电铃声。妻子闫羊喜欢曲调昂扬的凤凰传奇。贵妇人瞪来一眼,李虎握着手机,像是握着炸弹,手都是哆嗦的,不由得低声叫了句“哎呀”。可看到来电人姓名,又不敢不接,脑门儿上挂了一帘汗粒。惶惶然觑一眼妇人,塌着肩,歉疚地笑着,歌曲还在月亮之上激扬,妇人赶苍蝇一样,厌恶地挥了挥手,李虎这才小跑着,往僻静处接听。

甫一接通,陈狐尖细的嗓音就传来:“虎子,忙什么呢?那件事儿想通了吗?晚上‘山村食佳’二楼‘喜相逢’房,我们兄弟叙叙哈。”略一停顿,他说:“王局也来,就这么定啦。”不似邀请,更如下令。说完陈狐就挂了电话,徒留李虎原地愣怔。

李虎清楚,陈狐也好王豹也好,其实从没看得起他,他们一叫他“兄弟”时,他就知道,准没什么好事。“兄弟”两字是紧箍咒,他们又来索取情义了。只是这回,他打算反抗一次,不再奉上利用价值。

2

冬天的雪湖凛冽肃杀,水面冰封,寸草不生。李虎在湖边生了堆火,冰面上砸出个窟窿,将缝衣针烧红扭弯,纫上丝线,用河沟里掘出的蚯蚓作饵,钓鱼。他不停地哈着气搓着手跺着脚,在火堆和钓洞之间来回跑。太冷了。他破烂的棉袄不知拾谁穿剩下的,小一号,箍在瘦削的身上,棉花缺斤短两,领口四分五裂,纽扣丢三落四,袖口因不停擦拭长流的鼻涕,积年累月,乌黑油亮,是他少年时期的包浆。

李虎打小没娘。娘早逝后,他爹经人说合,续娶了一位村里的寡妇,等于打包入赘,从城郊搬到几十里外的村里过起了日子。李虎跟过爹一段时间,不怕干农活儿,但受不了后娘的冷漠。人家有儿有女,是一家子,热热闹闹,有说有笑,他爹都是倒插门的外人,大气不敢出,他又算个什么呢。这年,李虎因中秋多吃了几个月饼,后娘就没给好脸色,喂猪时指桑骂槐地嘟囔了句:“吃,就知道吃,猪托生的!”此话情理不通,李虎没忍住,接了句:“嘿,它要是狗托生的那还奇了怪呢。”没等后娘声嚷,事态扩大之前,他爹及时照李虎腚上一踹。也是嫌他没眼色,少吃几口能饿死?李虎爬将起来,呵呵冷笑,对他爹这种为了自保急于划清界限的行径很不屑了:白天我割了一推车牛羊草料你们没看到,吃两个月饼就都看到眼里了,去他妈的吧。老李你也忒不是个东西,我娘刚病死半年你就新娶,给人家吭哧瘪肚地做个免费劳力,热脸贴上冷屁股,还觉得和他们是一家的,呸!爷们儿走了,你就在这儿长久地过你的好日子去吧!李虎掏出东西,在门口撒了一泡,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还回到城郊,和病恹恹的奶奶生活。平日里,奶奶替附近煤矿上的工人浆洗、缝补;逢集,奶奶拄着拐,眯着迎风流泪的昏花老眼,在街口摆个小摊,卖点针头线脑;辛苦节俭,勉强落点小钱,够他们祖孙俩买挂面吃。能糊口就不错。至于荤腥、零花钱、新衣裳,想都不用想。可逼急了,李虎也有办法,下河钓鱼,上山逮鸟,上蹿下跳,偶尔能打个牙祭。

浮子动了,有鱼咬钩。他忙从火堆前奔到湖边拽绳,是条巴掌大的草鱼,李虎潦草清洗下,鳞片都不刮,用树枝穿着,架到火头上。刚烤熟,雾气中,闻听几个半大孩子下到湖边,大约是来溜冰。寻着篝火和香气,走近了,李虎才看清是王豹、陈狐他们。李虎握着树枝的手心一紧,咽一下喉咙里丰沛的口水,还是把烤鱼扬着,献到王豹跟前:“刚烤好,豹哥你尝尝?”胁肩谄笑。

王豹父母叔伯都在集团矿上做管理层。彼时城郊煤矿效益正水涨船高,他作为独子,生养得娇,爹妈赐名王宝,成天“宝儿,宝儿”的,千宠万娇。稍大点,他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改为王豹,自觉挺有气势。四近的孩子都买他面子,明明他属兔,陈狐、李虎都比他大,也叫他豹哥。一个个半大孩子,拙劣地模仿港片的样子。这王豹也有意思,后边又觉得属相卯兔不足以彰显霸气,年龄改小一岁,成了1988年生,属龙,这才满意。

当下,王豹对他黑乎乎的贡品看也不看,一脚踢开:“狗屎似的,什么玩意儿。”

陈狐指挥李虎扯了一窝干草,铺就一方最佳的向火位子。在陈狐的恭请下,王豹理所当然地坐下,勾出几根手指,做个烤火样子,不冷落属下的殷勤,这就难得了,有了与民同乐的味道。王豹见多识广,口才好,十岁的孩子,在豫东闭塞之地,竟知道香港回归这般大事,还能说出第一任特首是谁。大家服气得很,支棱着耳朵,上早朝似的,听他高谈阔论。宣讲完毕,王豹从兜里掏巧克力,开始大宴群臣。别的一人一个,独陈狐得双。陈狐脸上漾着宠臣的得意,站在王豹身后睥睨群僚。可王豹一句话,陈狐就跌下云头,一脸惶恐。王豹嘀咕一句:

“让你约的戴鹿呢,这点事儿都办不好,嗯?”

陈狐挠着头,赔着笑,小心解释道:“那不是她爸妈看管得紧嘛,豹哥你放心,你的礼物我都转交到她手里啦,我看她好开心的,眉梢压不住的欢喜,脸蛋儿都红扑扑的。”

想着娇俏的戴鹿收到他的礼物笑起来可爱的样子,王豹这才心情转好,也弹给李虎一枚巧克力。李虎忙接住,欢喜得没抓没挠的,只会冲王豹傻笑。剥开金灿灿的锡箔纸,是一坨黑色,和奶奶吃的中药丸相似,散发着略带焦苦的香甜气息。李虎抠下一些碎屑,铺在手心,用舌尖舔起,甜腻的味道淹没在涌起的口水里,沿着喉咙顺流而下,香甜越发浩大。他舍不得再吃,依旧小心封好,藏在棉袄里,要留给奶奶尝尝。

看他吃得那副猥琐和珍惜样子,王豹陈狐他们哄然大笑。李虎抬起头,也附和着他们笑。陈狐终于忍不住,说破了:“你那颗,是豹哥吃了一口嫌苦又包上的……”

又被他们捉弄了。

李虎习惯了,心口那儿尖锐地疼了一下,随即也就压下去了,仍然嘿嘿一笑,不能恼,举着他烤煳的鱼,大嚼大咽。他们大约也觉得没意思,去湖边滑冰了。李虎吃完一条,他再钓,再烤,吃得不亦乐乎。终于囫囵吃饱,在袖子上擦擦嘴,把吃剩的边角料和鱼刺鱼骨拢在火边,烧出焦煳的气味。又钓了一会儿,选出一条最大最肥的鱼,架在火上,加大柴火,肉香理直气壮、源源不断地顺风往河面扩散。

雾气浓重,王豹踩踩冰层,想滑而不敢的样子,倒是陈狐在湖面上哧溜哧溜滑得纵情。喧宾夺主,就显着你能!王豹正要发作,陈狐忽而连滚带爬往岸边滑,尖锐嘶喊:“鬼来啦,有鬼……鬼眼在闪……”

傍晚的雾气黑蒙蒙的,在风的作用下,如排浪涌动。陈狐身后的缭绕浓雾里,果然有几点黄绿的光点,森森然地■现,似鬼眨眼,透着恐怖和诡异。王豹哪经过这场面,惊叫一声,跌了一跤,老大的威严便从脸上啪啪往下掉。他爬起来,踹陈狐一脚,倒责怪他:“瞎叫什么!”

李虎却不惊不慌,脸上是那种早有预料、猎物终于出现即将满载而归的笑。他顾不上理会狐豹二人胡闹,这会儿他镇静得很,有气度得很。李虎掏出腰刀,将浓淡的雾气挑破,眯着眼观察了片刻,嘴咧着,双目小型探照灯似的,灼灼闪动。他挥了挥手,示意那几个货先避到岸上,他伏在旁边的枯草里。

架在火头上的鱼,嗞嗞啦啦地烤着,香气不怀好意又波澜壮阔。鬼眼近了,又近了,四顾探望着,没人,没陷阱,只有肉香坐镇,终于放心现身。这才看清,是两条野狗和一只流浪猫,它们嘴角涎水披挂,眼里放着饥肠辘辘的凶光,确认安全无虞,这才争相窜到火堆前。

外部既然没有危险,两条野狗彼此开始攻讦,你咬住鱼头,我咬住鱼尾,急得小猫只好吃点骨头解馋。

正于此争食之际,李虎瞅准机会,一个纵身,扑过去。一把抱住稍肥那条狗的头,压制住,往泥窝里摁,抽出手,刀子随即插入其咽喉。野狗呜呜低叫几声,恰如泄了气的皮球,成了一袋沉闷的肉。另一条狗迷瞪间,仓皇逃窜,跑出一段,才对着兄弟的丧命现场,悲愤又屈辱地汪汪几声……李虎泛着笑意,开膛剥皮,去除内脏,将肉条分缕析,在冰水里涮洗。

这一系列动作沉着残忍又行云流水。看得岸上几人目瞪口呆,这是那个唯诺瘦小缺爹少娘乞丐似的孩子吗?这欲擒故纵熟练的捕狗手法,是出自那个被人欺负时只会缩着头不敢还手的人吗?王豹他们都打过他也骂过他,望着李虎手上红艳的小刀尖,这会儿,忽而都有些胆战。

3

莽山出好文石,一众古籍里都有记载。所谓文石,石质软硬适中,纹理层次分明,有玉的质感。打出的砚台,磨墨如锉,蘸笔如油,滴水三日不散,蓄墨十日不耗,是文房珍品。除了砚台,还适合做石雕。有段时间,莽山周边的石雕艺人称得上星河璀璨,有擅雕龙刻凤的,有擅雕狮子麒麟的,有擅雕猛禽的,有擅雕花鸟人物的,有擅雕领袖风采的……别的名家不表,且说山脚一处僻巷里,有个老鲁,擅雕石狗。

雕凿石狗,取其忠诚无畏,繁殖力旺盛,镇邪辟魔,安宅吉祥。老鲁的石狗,姿态各异,变换成狮相、虎相、狼相、麒麟相、狻猊相,有站有卧,或平视或仰视,头宽,眼凸,龇牙,咧嘴,吐舌,耸耳,卷须,扭头,摆尾,口含贵钱绳,颈系铃铛,左脚踩钱纹鼓,右脚踩钱纹球,腿刻云雷纹,尾饰祥云纹,身勒力士带,遍饰如意纹……端的是各个不同,神态灵动。石狗功能有别,守村、守宅、守田、守井、守墓等,又有章法,百种风情,千般造化。

老鲁一辈子雕凿得眼瞎。

李虎溜溜达达,常去老鲁那儿闲耍。一是老鲁不嫌他,二是老鲁孤寡,有个人说说话,省得舌头生锈。两人一个杀狗,一个爱狗,为什么能说到一起呢?就是都了解狗性。杀狗的不了解狗言狗语,容易被它咬得鲜血淋漓;雕狗不了解狗情狗态,雕出来的东西是死的。都关系生计,两人论起狗来,有共同话语。常常老鲁雕好了一个新东西,揭开洇湿的草毡子,让小李观摩评点,也是得意之作忍不住分享的意思。李虎小小年纪,大言不惭,道:“老鲁,你这眼角再翘一点,尾巴再甩出去一点,当更好看。”老鲁有的接纳,有的就当小子乱放屁,笑眯眯地随他指点。

老鲁叫鲁牛,长得那真叫丑。龇牙咧嘴的,常年弯腰雕凿,身子佝偻。再加上邋遢,衣服常年不洗,又好烟酒,浑身散发着不洁的气息。老鲁个子矮,手却大;人虽丑,心却灵。老鲁的石狗不愁卖,一辈子没少挣钱,大都被假意来和他相好的女人骗走了。老鲁也不大介意,下次有女人故技重施,说要和他过日子,他仍乐得眉开眼笑的;虽然往往毛也没捞着,女人哄他一笔钱,没等睡呢,就溜了。所以老鲁大部分时间还得自己做饭。李虎来找他,除了能聊到一起,主要的,还是想在他这里蹭顿吃的。

可是呢,不到饿得不行,李虎轻易也不愿来。不是吃饭要领白眼什么的,是老鲁太脏了。李虎也脏,那是没办法,条件不允许,他有颗想干净齐整的心。老鲁不同,是除开石雕技艺,其他都浑不在意。每次李虎去做饭,都要骂老鲁一顿,上次刚给你收拾了,怎么没几天厨房又跟他妈茅房似的,到处黄酱流汤,锅碗黢黑,蚊蝇茂盛。李虎吃他一顿,收拾洗涮,一通下来,累得腰疼。每次都嚷着“老鲁你狗日的邋遢货,下次爷们儿可再不来啦”。每次都这么说,说的时候还牙根痒痒,可过不几天,他还溜溜达达地来。一是又饿,老鲁有钱,买块猪肉,炖上一锅,他俩能吃得满嘴流油;还有一点,这世界,也就老鲁把他当回事儿。

那种被人当成个人的感觉,挺好。

老鲁吃饱喝足,抽着烟,看他小子麻利地收拾锅碗,老头儿笑眯眯地问他:“虎子,想好没,跟爷们儿学石雕吧,不收你钱,磕仨头就行。”

“李虎,李虎!”李虎愤怒,“给你说多少遍了,不要喊什么‘虎子’!”好好的一个名字,被王豹陈狐他们一口一个戏谑地“虎子,虎子”喊成了一条狗。狗当狗就算了,人当狗,就难过。在他们跟前不好反驳,在老鲁这儿,他还是要强调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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