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泪滴(中篇小说)

作者: 汤成难

1

玉珍在梭磨河桥下了车,两个背包同她一起迫不及待从驾驶室滚落出来。司机咂着嘴说,这里离马尔康还有十几公里呢。他已经说了三遍,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非要在这里下车。

玉珍向司机鞠了躬,表示感谢,便急匆匆向前走去。她是从成都搭乘的这辆车,整整一天的行程几乎没说话,司机在这条路上走过十五六趟,他在马尔康跑业务,他是这么跟玉珍说的,也搭乘过不少进藏的人,像玉珍这样拒绝聊天的倒是第一个。对于司机来说,路上多个聊天的对象,正好可以打发行程中的寂寞,至于收不收车费,看心情。也许他不缺钱,只缺个说话的人,有好几次他向玉珍抛出话题,比如“去西藏是旅游吧”“走了多少天啦”“你是哪里人啊”,玉珍像没听见,仍然木木地看着窗外,要不是上车时她对他说“去马尔康”,司机或许以为搭乘的是个哑巴呢。

从梭磨河桥到马尔康有十六公里,玉珍知道,她不光知道路程长度,还知道这段路上有几座桥,有几处弯——这些都是本子上写的,本子上还说,“在梭磨河桥不得不下车,因为搭乘的汽车要从这里去芒多乡”。本子里写得很详细,就连梭磨河桥的半拱形状都写到了。此时,那本黑色皮封面的本子正装在背包里,背包正被玉珍抱在怀里。

水泥路沿着梭磨河曲曲折折向前,路面被太阳晒得发白,在远处偶尔露出一小截,像破折号,便隐入树丛中了。这是川藏线,317,从马尔康到邦达,再经八宿到波密,与318会合至拉萨。玉珍徒步进藏,准确地说,以步行为主,一些路段需要搭顺路车。这类徒步者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路搭。玉珍今年五十一岁,大概是年龄最大的路搭了。她一个人,两个背包,一根手杖,背包里该有的都有了,睡袋、帐篷、冲锋衣、酒精炉、干粮、手电,等等,尽管是第一次徒步,准备工作倒是做得充分。当然,这些也是从本子上学来的。

她在马尔康找了个小面馆,要了碗面,面被端上来时老板问她是不是进藏去?玉珍没说话,她怕回答一个问题后会有一连串的问题要回答。她不想说话。往碗里滴几滴辣椒油,辣椒油迅速漾开,每根面条都裹上红色。她将面条嗍得一根不剩,面碗见底时竟有点头疼。她记得本子上也是这么写的——大概嗍面用力大了,脑袋有点疼,好像缺氧了——她为自己获得与本子上同样的体验而感到欣慰。

天黑前她又走了一段路,在远离城市的草地上扎营,山腰上有一些民居,土头土脑的房子里缀着一两盏昏黄的灯。头顶的星星很多,密密匝匝,给人一副很吵闹的感觉。说真的,这样的景色她欣赏不来,星光、雾霭、山林、草原、冰川,等等,她也欣赏不来,她不喜欢这些,甚至带有某种仇恨。

临睡前,她拨了个电话,铃声嘀了三声后,出现一个男的声音,挺干净的,男声说,嗨,我是致远,我现在不在家,有事麻烦给我留言——

她握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儿,等男声重复了三遍后才挂断。

2

早晨是被冻醒的,风从帐篷下面蹿进来,后背凉凉的,玉珍翻了个身,把睡袋往脖子里掖了掖。远处有不知名的叫声,又像是汽车的鸣笛,一声追着一声,她竖起耳朵听,这样的声音并不使她想到城市的喧嚣,相反,因为遥远,反而有种亲切和渴望。帐篷里有股奇怪的味道,空气不流通,她感到呼吸不太顺畅。她并不喜欢睡在帐篷里,尤其睡袋,令人胸闷,前一晚将自己塞进去时,玉珍觉得一定挺不到天亮就会憋死。这是她第一次在外露营,也是第一次睡睡袋,没想到在自己五十一岁的时候会睡在这鬼东西里。很多年前——真的是很多年前了,家伟买回来第一个帐篷,家伟和儿子迫不及待支起来在客厅里度过了一夜。他们邀请玉珍,玉珍不愿意,她说她讨厌帐篷。她知道自己讨厌的并不是帐篷,而是家伟旅行这爱好。玉珍想,如果那时,她也钻进帐篷,和他们一起,那么,以后的日子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她将帐篷拉开一条小缝,外面的草叶染上了一层莹白露水。山腰上房子里的灯早已熄灭,门打开着,像一张张打哈欠的嘴。

从睡袋里钻出来便收拾上路了,走了一会儿,玉珍看见两个精瘦的女孩守在路边,大概是等待由此经过的车辆。她们也是背包客,戴着头巾,穿着紫色防晒服,两只硕大的背包勒在身后像将她俩劫持了,纤细的身子用力弓着,仿佛与背包进行较量。

玉珍已经走过了,却又反身回来,问她们是不是进藏去,两个女孩迫不及待地点头,说,是呢,是呢。又问玉珍是不是也进藏,玉珍没回答,继续问她们是学生吧?出来父母知道吗?

我们,我们,还是学生,一个女孩嗫嚅着,暑假没有回家,想去西藏,没有——没有告诉家里哎。

暑假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一定要去西藏?你们知道父母多么担忧吗?玉珍连珠炮似的发问令女孩们目瞪口呆。

这是要徒步去吗?玉珍继续说道,你们知道徒步到那儿需要多少天吗?路上要经过多少高海拔的山口吗?在哪些地方露营知道吗?遇到泥石流怎么办?遇到暴风雨怎么办……

玉珍有点激动,她感觉每个字都像石子一样从嘴里飞奔而出,她把问题一一抛向她们,并不需要得到回复,说完最后一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分钟后她看见两个女孩还站在原地,瘦小的身子像两个茄子支在路边,太阳已经出来了,路面升腾着热气,她想到刚刚自己的行为,有些错愕。她很少这样情绪激动,平日里与人说话总是细声细语,她的母亲常责怪她说话像蚊子叫。也很少有人见到玉珍发火,她只会生闷气,即使遇到令她情绪崩溃的事也就一个人默默垂泪而已。她觉得刚刚自己有点过分了,感到很歉疚,但她不想再回去了,因为她要赶路。

那一天,玉珍遇到越来越多进藏的人,有的骑行,有的自驾,有的徒步,她没有像对待那两个小女孩那样劝人们回家,她只是离这些进藏的人远远的,也不接受他们的搭讪或问候。她加快步伐,生怕走慢了一步就会染上他们身上的戾气,是的,戾气,玉珍认为这些人身上都有股说不清的坏毛病。

3

次日,玉珍坐上了去邦达的班车。是一辆中巴,车身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车顶堆着大大小小的包,用一张网罩着。中巴在玉珍跟前摇摇晃晃很久才停下来,门砰地打开,狠狠撞在两侧,震得灰尘四起。车上人很多,挤挤挨挨,过道里也坐满了。售票员从人群中递来一只矮板凳给玉珍,让她往过道后面走,兴许那儿还能坐下。这段路正在修建,一侧被挖空,使得原本不宽的路面更窄了,每逢对面来车,都要来来回回倒几次。外面灰尘大,看不远,窗户被关上了,又关不牢,玻璃叮当直响。车内闷热,汗味混合着说不明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四周汗湿又黏滞的身体紧挨着,玉珍有意避让,像条件反射似的缩回身子,即使困乏无比的时候,玉珍都能将脑袋用力轴着,以使自己不碰到任何一个汗津津的胳膊。

醒来时车停了,不少乘客正站在外面,原来是挖土机将桥面挖断了,一时无法通过。此刻车上人少,腾出大片空间,她正好可以将酸疼的腿伸展会儿。车外的人一脸焦躁或无奈,一口接一口狠狠抽烟,玉珍发现有一张脸像极了家伟。她很奇怪这几天为什么总是想起他。

家伟曾经骑行过川藏线,她想家伟大概也走过这条路、经过这座桥吧。家伟走川藏线那一年他们已经有了儿子,两人的关系并不太好,所有矛盾都跟旅行有关,婚前她似乎并没在意这些,或者说,是婚后他才开始的爱好。家伟喜欢旅游,喜欢探险,喜欢极限运动,这一点,玉珍恰恰相反,她胆小,喜欢宅,喜欢安稳,喜欢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和控制范围内。其实这些并不是矛盾的主要原因,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有这些爱好也没什么错,婚姻里的双方可以有各自的爱好,互不干扰就行。但问题出在有了儿子后,家伟总是向儿子讲述关于探险的故事,带儿子去旅行、攀岩,似乎立志要在儿子身上培养出同样的爱好来。

中巴车在路边等了两个钟头,没有等到路面恢复,倒是等来了乘客之间的争吵。后面积压的车辆越来越多,不少车掉头而去。司机跳上驾驶座,点火,启动,他决定换一条山路去邦达。车内又恢复到之前的拥挤,准确地说,比之前更拥挤,几个乘客实在塞不回原处,好比电器拆卸又重装后总会多出的零件。

儿子十一岁那年他们离婚的,没有争吵,没有埋怨,心平气和地结束了这段婚姻。家伟在机械厂上班,他搬了出去,用一个睡袋就把自己全部衣物装走了。玉珍继续在超市上班,她做理货员,这个工作非常适合她——秩序、有条不紊地把每个物品摆放于各自的位置上。至于儿子,毕竟十一岁了,他们尊重儿子的选择。令玉珍感到难过的是,儿子选择了父亲。

中巴车一进入山林,路况就不好了,气温变低,窗户不断起雾。司机开得很快,似乎要把之前耽搁的时间给追回来。车上的人正在酣睡,他们都是本地人,好像已习惯这样的路况和车速,所以并不担心安全,只有玉珍和一两个脑袋默默地看着外面。

玉珍没有再婚,这其间也有人给她介绍过,两个人处了一个多月,有一天,对方说自己喜欢旅游,玉珍突然很反感,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没有平复内心,对每个喜欢旅行探险的人带有敌意,好像是她和家伟之间的一场比赛,所有爱旅行的人都是家伟的啦啦队。家伟后来结婚了,又生了个女儿,她见过他送儿子上学时两人狼奔豕突的样子。玉珍找家伟谈过几次,希望把儿子接回来,跟她生活,但儿子不愿意,他已经是个有主见的少年了,说话腔调和走路姿势,跟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车颠得要命,车轮不像是在地面滚动,而是在跳跃,车身很响,每个零件都在声嘶力竭。路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司机机敏地避让石头,有时没避开,猛地一顿挫,腾空出去。玉珍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抓住靠背的手攥出汗来,这么提心吊胆了一会儿,玉珍心想,自己怎么会害怕死亡呢——

家伟死于一场车祸,他开车去山里,撞在山崖上,如他曾期望的,终是“死于旅途”。丧礼玉珍没参加,一是他们早已离婚,二是她接受不了这死亡方式,好像家伟连死都在向她挑衅。那一年,儿子考上了大学,在外地读书,后来四年里只回来过一次,假期都用在旅行上了。儿子对旅行探险更加狂热,好像以此来怀念自己的父亲。

车突然猛地一颠,车轮被什么硌住了,车身一个趔趄,熄了火。所有人都由于惯性向前撞去。司机下车查看情况,在车底捣鼓了一阵告诉大家,水箱坏了,得等维修厂的人来,时间不能确定。

玉珍感到头疼,耳朵里嗡嗡的,有人叫骂,用手掌拍着玻璃;有人用力往外挤,车内吵吵闹闹,仿佛所有的零件都在松动。

4

这条路一侧是山体,一侧是汹涌江水,因为不常通车,路面极其糟糕。山上植被少,石头裸露在外,不少地方塌方了,沙石滑落。山里没信号,但玉珍不担心走错,进藏路上,只要挑大路走就不会有问题。这也是本子上写的。

起风了,远处突然有了雷声,玉珍抬头看天,北方有沉沉乌云。刚刚还走在她前面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往回看,也不见人。雷声滚滚,不再是闷闷的声音,而是脆的,在头顶突然炸响。玉珍打了个喷嚏,加快步伐,她有点后悔从车上下来,尽管自己有帐篷冲锋衣,但暴雨后山里随时都有泥石流的危险。

一辆越野车在她前面刹住,一个女孩伸出脑袋朝她喊,快上车,快上车。还没等玉珍反应过来,女孩已经跳下来,不由分说帮她把行李背了过去。

车上有三人,一个司机,一对年轻男女,加上玉珍,正好四个。女孩说他们也是那辆中巴车上的,尽管玉珍混杂在一群本地人里,尽管戴着头巾,她也能一眼分辨出玉珍是个背包客。女孩说他们刚下车就搭上了这辆车,司机人好,愿意捎他们一程。所以他们想起玉珍,可当他们回头找玉珍时,她已经不见了。

她说自己在马尔康见过玉珍,一定是的,没错的,因为像她这样独自徒步的非常少,总会让人印象深刻。女孩很健谈,好在她并不抛出问题,玉珍只需要点点头或者适时笑一笑,表示礼貌就行。女孩说不知道称玉珍是大姐还是阿姨,或者就叫独行侠吧。她让玉珍叫她薯片,当然了,这是绰号,真名叫黄黎曙,黎明的黎,曙光的曙。唉,太难记了,也不好听,什么黎明曙光的,记不住,所以大家都叫我薯片。她又指着副驾驶的男生说,他是我对象,叫伍一,一二三的一,真的,这真是他的名字,就这么简单。

这时伍一转过身来和玉珍打招呼,他很内向腼腆,低着头,又深深一点,脸便红了。

玉珍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儿子,大概也是这样的内向吧。不知道这遗传的是家伟还是自己,总之,又不完全像他俩。玉珍想,人的内向分很多种,他们的内向各不相同。

儿子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他不愿跟继母生活,也不愿住到玉珍这儿,固执地租了个小阁楼。住处离玉珍很远,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好像故意保持着某种距离。玉珍有时坐车去看他,他便一脸的为难和不自在,说不用来的,真的,不要来的,他喜欢现在的生活,喜欢一个人的空间,不被打扰的空间。玉珍愣住了,把儿子的话反复咀嚼。之后,玉珍便去得少了,只偶尔给他打个电话,儿子装了个座机,电话拨通后,听筒里会传来儿子的声音——嗨,我是致远,我现在不在家,有事麻烦给我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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