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瞳(上) (长篇小说)
作者: 赵小赵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里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
——纪伯伦
楔子 先上讣告,后上天堂
我叫齐唐,男,殁年三十二岁。
在雾都这个潮湿多雨的春天,我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只有寥寥十个字。我从不觉得简短是一种草率,在生命的驿道上,我们只是一架摇摇晃晃的马车,来去都身不由己。若干年后,或许连墓碑都会成为被荒草掩埋的铺路石,没有谁还会在意上面镌刻的名字。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幻想永垂不朽,实在是过于滑稽。
一个人还活着就给自己树碑立传,这似乎有些精神不正常。如果是以前,我也会这样想,但现在,我并不觉得荒诞,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肉体很快就会销蚀。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在这场雨水结束之前。看着窗外迷蒙的水汽,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来自暗黑世界的使者,已经准备敲门了。我必须提前安排一下生活,我不愿意带着遗憾离开。我记得很多年前在朝天驿码头送别父母,我有很多话没有跟他们说,总觉得以后还有机会。但父母再也没有回来——他们葬身于南太平洋一条冰冷阴暗的海沟里,我后悔不迭,那些来不及表达的语言全都成了马蜂,把我的心肝蜇咬得疼痛不已。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做事千万别犹豫,有时候一个转身就是一辈子。
我无房无车,没有什么积蓄,不需要处置遗产;我没有结婚,没有至亲,不需要安置家人的生活;我没有私生子,没有借钱,风流债和经济纠纷都不存在。我唯一要安排的,是以何种方式走完人间的最后一程。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就让告别变得更有意义一些吧。
我住在梯坎老街,这里曾经是连接雾都上下半城的脐带,或者说是母城的子宫。尽管如今已经衰败不堪,但我还是喜欢这里的人间烟火——空气里弥漫着麻辣烫、凉皮和毛血旺的味道,川剧唱腔和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跟青石板阶梯一样高低错落盘旋不散。
我的栖身之所是一栋老式的阁楼,雕花上残留着金粉,是民国一个青衣唱红后买的,有近百年历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经常觉得楼板发出的吱呀声像是在拉板胡,而我如同一个戏子,每天照着脚本演出。推开前窗,我的左边是这座老城著名的风月场所——花月街,右边是原欧陆国家领事馆旧址,正前方是一排粗壮的黄桷树,枝叶茂密——只要有风吹过,就会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如同妇人的呻吟。
确切地说这并非我的家,而是租来的房子。房东叫宋小溪,我女朋友,也是我在尘世唯一的牵挂。我们是梯坎老街的街坊,从小就认识,她每天上学都要从我家门前经过。少年时期我喜欢拉小提琴,她是我最忠实的听众。我告诉她我要走了,她没有流泪。事实上我从未见她哭过,悲伤时她就抬头看着天,说这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
我还有只小可爱,叫安妮,是只波斯猫,毛色纯白,幽蓝的眼睛像雪地里的玻璃球。安妮陪了我三年了,颇通人性。我写稿子的时候,它就趴在旁边看。我要是熬夜,它就不停地朝我打哈欠,提醒我早点儿休息。安妮以前是只流浪猫,被我收养的。我总觉得流浪过后才有深度,比如屈原和杜甫,比如拜伦和凡·高。安妮很孤傲,从不跟别的猫一块儿玩耍,它经常趴在窗台上俯瞰整个下半城,神情忧郁,如同思想者。
一楼是客厅、饭厅、厨房、储物间和一个带蹲位的卫生间,二楼是主、客两间卧室和一间书房,还有一个带抽水马桶的卫生间。主卧里有张雕花大床,据说是那个青衣睡过的。靠墙的那面,有一排抽屉把床头床尾连接起来,漆雕精美,描龙绘凤。躺在床上,我多次梦见青衣顾盼生辉,水袖翻舞,甚至,还和我有过鱼水之欢。小溪说这床像棺材,劝我换掉,但我没同意。我从未见过死者害人,世间疾苦,皆为生者作恶。
书桌上有部笔记本电脑,还有一部老旧的绿漆斑驳的电台。我的父母都在远洋货轮上工作,父亲是轮机长,母亲是报务员,一年半载都难得回趟家。那时卫星电话还没普及,而且有许多信号盲区,母亲就教我使用电台跟他们联系。父母遭遇海难后,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寂寞了,就在电波中寻找朋友。这也是我的一种纪念方式,把自己想说的话用摩尔斯电码发送出去,我总觉得,长眠在海沟深处的父母还能接收到。
敲打电键时,阁楼里就会回荡着嘀嗒作响的“马蹄声”。
小溪说她只在电影里见过这种老掉牙的通信工具,那是间谍的标配,她觉得我像个在刀尖上跳舞的地下工作者,而这栋阁楼是一座隐蔽的交通站。
我在梯坎老街仁厚街原本有个家,五年前我把房子卖了,开始租房,在都市里过起了“游牧”生活。小溪心疼我,就买下了这栋阁楼给我住,我不想白捡便宜,尽管她是我的恋人。我坚持交房租,每个月三千四百块。实际上这点儿钱远远不够,如果小溪把阁楼租给别人,这么大的面积,月租至少上万块。
小溪不差钱,她赶上了城市房地产开发的黄金时期,炒房成了富姐。在主城区,她至少有二十套房,还有好几个繁华路段的门面。财务自由的她不用上班,她的日常就是打游戏、刷手机、逛街购物、看肥皂剧、做美容。我们没有同居,但她每天都会来这里陪我。在我眼里,她还跟当年那个梳着羊角辫、爱听小提琴的女生一样娇憨。
我喜欢仰望从阁楼天窗里投进来的阳光,像一道神秘的宇宙射线;喜欢听雨打在瓦片上的滴答声,跟发电报一样;喜欢看彩色玻璃在月亮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宛如梦境。对了,阁楼前还有个小院子,种了许多花草,四季姹紫嫣红。一条刷了白漆的长椅摆在黄桷树下,如果天气不错,我会坐在上面看看书,拉拉小提琴,发发呆。我可以在一杯咖啡的氤氲中坐一个下午,什么都不做,静静地听李斯特弹奏的钢琴曲《塔索的悲伤与胜利》《旅行岁月》,或者,只是眺望着云雀在清真寺的屋顶上飞来飞去。
忘了介绍自己的职业了,我是《雾都早报》的记者,特稿部主任,入行十年了。父亲经常跟我讲航海故事,希望我以后当一名船长。十岁那年,母亲送给我一把小提琴,想要我当音乐家。但我没有听他们的,我的梦想是成为无冕之王,感谢命运,我做到了。
特稿部最近改版,拿出三分之一的版面连载悬疑推理小说,推出的第一部作品叫《禁忌之恋》。作者是秦川,连载前我采访过他,是一位本土网络作家,跟我同年,刚刚出道,籍籍无名。《悬疑》栏目一开,稿子塞满了特稿部的邮箱,其中不乏名家,但作品大都粗制滥造,特别是文字,毫无张力,推理也很业余,漏洞百出。后来小溪向我推荐了秦川的作品,说他的文笔很好,字里行间充满了神秘气息,带入感极强。我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读完了《禁忌之恋》,发现他的推理严丝合缝,几乎没有破绽。对犯罪心理的分析更是细致入微,丝毫不逊于警方对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画像。
一如作品,秦川这个人也很神秘。
采访时,我本来想约他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见面,他却提出去富民路的圣心堂——《禁忌之恋》中的一个重要场景,男女主人公在这里初相识。我们去的那天教堂没有开门,只好坐在长满苔藓的石阶上摆龙门阵。他瘦瘦高高的,身穿黑色风衣和修身裤,脚蹬一双马丁靴。他五官清秀,手指修长,皮肤很白,头发有点儿板栗色,说话细声细气。尤其是眼睛,深邃得像一个通往冥界的天坑。他告诉我,写小说根本不能养家糊口,他平常主要靠写讣闻为生。
这很让我意外,我知道讣闻在西方非常流行,主流报纸都有专版刊登讣闻,跟新闻的地位同等重要。给戴安娜王妃和马龙·白兰度写过讣闻的记者玛里琳·约翰逊,著述过一本畅销书《先上讣告,后上天堂》。但在国内,给死人作传被认为是一件很晦气的事情,所以讣闻师相当少见。这是一个跟死亡打交道的职业,难怪他看上去有股阴柔气。
他聊了一会儿他的生活和创作情况,然后笑着说,我也喜欢梯坎老街,等我拿到这笔小说的稿费后,就搬过去跟你做邻居吧。
我很诧异,问他怎么知道我住在梯坎老街。
他看着教堂的白色十字架屋顶,缓缓说道,你耳根有碎头发,应该刚理过发。黑头、胡子和脸上的汗毛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这种手艺只有老剃头匠才有,所以你很可能住在老街。
我颇不以为然,我说我有可能只是从老街路过,顺道理了个发。
他低下头颅,把目光转向我,你的上肢并不粗壮,但下肢很结实,特别是小腿,肌肉发达,说明你经常爬坡。
我仍然疑惑,我说雾都的坡坡坎坎多了去了,不是只有梯坎老街才有。
我看见你从的士上下来,给了司机二十块钱,他找了你八块,这差不多就是从梯坎老街到这里的车费。哦,车来的方向也对。
格老子的,我彻底信服了!
秦川是小溪在网上认识的,她是他的粉丝,但两人并没见过面。采访回来,小溪好奇地问我对秦川的印象如何,我说跟《禁忌之恋》的男主人公一模一样。事实上,那部小说的男主人公就叫秦川,身份也是网络作家。当我把秦川现场展露出来的推理能力告诉小溪时,她惊讶不已,说她还以为秦川只会纸上谈兵。
秦川的这部小说连载时引起很大反响,好评如潮,很快就出了单行本。他的粉丝也暴涨了十几万,开始小有名气了。拿到稿费后,他请我去临江阁吃火锅,说本来想搬到梯坎老街来,但没有找到合适的房源。那时他住在蔡家坪,房租比梯坎老街贵。
如果我能一直活下去,我和秦川应该会成为好朋友。他身上有我欣赏的特质,而且,他的气场跟老街很契合,既沉默含蓄,又特立独行,他应该是个有秘密的人。
那天火锅吃到酣畅淋漓时,我给他斟满一杯啤酒,问道,如果我死了,你能给我写讣闻吗?
他跟我碰了碰杯,笑道,我们同年,还不知道谁在谁前面上天堂。
肯定是我!
那不见得——哎呀,好好的,说这些干啥子?鸭血都煮老了,赶紧捞了吃。
我没有坚持,在世俗观念里,死亡这种话题是不可以拿到桌面上来说的,我不想他觉得我脑壳有包。
我换了话题,问他当讣闻师前做啥子工作,那些推理知识是从哪儿来的。
他夹了块毛肚说,以前跑夜班出租,无聊得很,为了打发时间,就经常从言行举止判断乘客的各种信息,比如职业、家庭背景、文化程度、婚姻状况,等等,慢慢就总结出规律了。
他还告诉我,跑夜班出租时碰到过不少奇怪的乘客。有人上车前还神采奕奕,上车后就开始痛哭,却说不出为什么;有人让他把自己拉到荒郊野岭,站在那里大声尖叫,疯狂地跳舞;曾经有个少妇,刚上车就脱得一丝不挂,在后排裸睡,后来才知道她在梦游;最诡异的一次,是他在三清观捎了个小伙子,说要去滨江路。小伙子在车上不停地自言自语,到了滨江路,小伙子拉开车门,对着空气说再见,然后要求原路返回。他问小伙子是不是喝多了,小伙子却说自己是过敏体质,滴酒不沾,是女朋友喝多了,刚才吐了自己一身。他觉得奇怪,小伙子明明是一个人上的车,哪来的女朋友?
小伙子比他更奇怪,说自己和女朋友一块儿上的车,他啷个只看见一个人?还说女朋友是艺术院校的,萨克斯吹得一级棒,两人前几天吃消夜时认识的,她说她家在滨江路。他猛然想起,上周末凌晨两点钟,有个艺术系女生在滨江路卖唱,被醉驾撞死了,据说女孩就是吹萨克斯的。
听他这么一说,小伙子被吓着了,连忙打女孩的手机,但始终无法接通。
我对这种都市怪谈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问他,后来呢?
他慢条斯理地嚼着肥牛,说道,后来我回头看了一眼,他居然不见了,后排扔着一张冥币。
你是说他在车内凭空消失了?
他点点头,也有可能是等红灯时偷偷下了车,我在犯困,没注意。
他说这应该不是什么灵异事件,他更相信是个恶作剧。年轻人压力很大,整点儿幺蛾子出来捉弄人不是没有可能。他还说自己“亚历山大”时就在雨中奔跑过,从解放大街一直跑到回水沱,差点儿被交警送到精神病医院。
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了小溪,她甩了甩头发,笑笑说,作家都会编故事,当不得真。
他脸上看不到任何做作的表情,我觉得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那可不好说,还记得何寡妇的牌坊吗?有时看戏的比唱戏的更会演。
何寡妇是梯坎老街老辈人摆龙门阵时经常提到的一个人物,生活在清代咸丰年间,长得美艳动人,肌肤吹弹可破,但二十岁出头就守寡了。她悉心照顾婆家,还不惜典当首饰请戏班子给公婆祝寿,孝义感天动地,朝廷下旨给她立了贞节牌坊。后来却发现她同时跟好几个男人私通,丈夫也是她用砒霜毒死的,结果被拉到太平门外凌迟,牌坊自然也被推倒了。
小时候我听外婆说,梯坎老街的好多台阶就是用何寡妇的牌坊砌的,凑跟前能闻到石料有一股臊味儿。我特意去找过,但一块都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