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是石头的心
作者: 李知展1
不能用小来形容它,可城区确实不大。蒲天丽开车绕了几个圈,仍没有物色出一处合适的角落将后备箱里的东西扔掉。这时她才觉得,城市还是小了,到处都熟门熟路,没个躲避处。蒲天丽停了车,蓦然一惊,不觉竟开到了董广川的店铺旁边。想想前因后果,她长长叹了口气。
曾以为这个不大的城区,对她来说足够了,可以安放她平庸的余生。泛起这个念头时蒲天丽哑然失笑,她算个什么呢,无名之辈。这小城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大家热热闹闹的,过得好着呢,倒是她,成了闯入者。
准确地说,蒲天丽是从大城市败退下来的。毕业后,她先是在省会上了一年班,觉得工资低,没出息,辗转到南方沿海城市工作了六年,其间换了好几份工作,公司文案、策划、行政主管助理,再到小部门的二把手,蒲天丽不可谓不努力,她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沉默刻苦的身体。如此辛劳六年,她存了近四十万,对网络上动辄年入百万的精英来说可能不值一提,对她来说,很可以了。一个普通工薪族,存下的每一分钱,都要在吃喝拉撒房租中精打细算,每一块钱都是她和生活斗智斗勇的胜利结余,带着沉甸甸的成就感。可眼见房价直蹿云天,蒲天丽站在出租屋的阳台上,望着远处城市地标楼宇滚动的霓虹,再看看自己银行账号里缓慢增长的存款和日益攀升的年龄,朱颜辞镜花辞树,树留不住花,这城市也留不下她。
先是与处了三年断续同居了两年多的男友分手,再是工作上换了个部门领导。男友分手时他终于遇到了个本地女生,一见钟情,无非想走点捷径。男友辩解“恋爱和结婚不是一回事”,不辩解还好,一辩解更显薄情无耻。再说这个领导,排挤掉原领导上位的,带着尊贵的派头,业务上没见得多出奇制胜,小官僚习气倒挥洒自如,媚上者必欺下,她从上司讨好得来的那点儿权力,必然对下属无所不用其极,从上任之初,就处处刁难蒲天丽,一个方案改来改去,总难令她满意。部门例会上,将她打印的讨论稿,两根手指夹着,悬在半空,轻轻摇动,几张无辜的纸哗啦啦地扑扇,领导斜着眼,说了句:“小蒲,这就是你做的方案?”蒲天丽低着头,涨红着脸,职业尊严就此碎一地,再也拾不起。同事们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夹紧无形的尾巴,装作恭敬地看笔记,内心难说不窃喜。蒲天丽反思,自己因是原部门领导一手提拔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然难被现任视为“自己人”。上一任领导对她充分信任,在她曾是领导跟前的红人时,以为是自己能力所得,并没顾忌同事的敌意,如今新领导将她和上一任绑在一起,也算咎由自取。事后她才知,也不单是她之前被重用,现在打压她,能更好地树威风;还有一点,她还是名义上的小组长,挡着领导安插亲信了。她的存在就是错的,再怎么努力,也于事无补。
重新规划办公室之际,蒲天丽的工位被调到最前面门口位置,隔壁挨着茶水间,人来人往,脚步杂沓,常有异响;新领导的工位在最里面,与她成斜线,只需眼角略一扫,蒲天丽一举一动都逃不掉。领导到办公室换下高跟鞋,常踩着软缎拖鞋,悄无声息突然出现在蒲天丽身后,借布置工作,探向她的电脑桌面,看她到底是在“划水”还是在做方案。那种得时刻夹住绷紧、如芒在背的紧张感,孤立无援的凄惶感,怎么努力都不被信任的徒劳感,被领导以大义凛然的借口排挤的委屈感……蒲天丽怆然一叹。
她恨自己,为什么没能坚持忍住?领导再一次在例会上自吹自擂,并顺带羞辱她时,蒲天丽拉开椅子,从会议室直接出去,当然,门摔得有点响。可视化的写字楼触目都是玻璃墙,她其实无处躲藏,冲了一杯速溶咖啡,靠在茶水间走廊尽头。窗户没关,风灌进来,楼下人来人散,蒲天丽忽然觉得真没意思,一切都没意义,她想哭一场,又怕同事看到,牙齿哆嗦着,抱着马克杯,回到了工位。杯子被她攥得太过用力,勺子在杯壁磕得叮当响,咖啡洒了出来,她喝了一口,真苦,得咽下去。蒲天丽甚至都想着该怎么送点礼,以作缓和。
私下里,她给以为交好的同事吐槽新领导,其中有一句:“既无作品又无人品,装什么狗屁前辈,无非先死先退,有什么可傲娇的?”
这吐槽断送了她的前程。同事也可能对新任心怀不满,将对话框截图给另外的同事,她给自己打了码,却让蒲天丽无遮无挡。截图传播开来,必有心腹向领导告状。新领导气得一蹦三尺高,直接杵到总经理跟前,扬言让经理在她和她之间选一个:“这样的下属,我是没能力管得了了。”
蒲天丽出局。
数年里,她一直为公司尽心尽力,熟谙那些口号:公司给了你事业平台啦,以公司为家啦,感恩啦……打工几乎打成了精神股东,到这时,才发现,没人为她说一句话,都装不认识。公司对她,弃之如敝屣。
那段时间,蒲天丽内分泌失调,满嘴起泡,总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那儿,有时午夜梦回,脑海里盘旋的都是领导刻薄的嘴脸。蒲天丽无助地哭了,哭着又忍不住攥紧拳头,杀心顿起。为了一份小小的工作,想杀人,她想,至于吗?事后当然觉得可笑,可自己就如一只蚂蚁,当时的一粒石子就横亘如大山,她翻不过去,何况还有那么多隐形的壁垒。
关隘重重,路路不通。
积郁已久,生了一场病。她一个人,顶着张惨白的脸,捂住两个多月来血污淋漓的裤裆,掐着断续疼痛的腹部,在妇幼保健院四楼排队做彩超。她总怀疑肚子里长了个什么东西,要不然怎么月经动辄几个月不来,一来就持续不止,像轮胎在慢慢漏气。排队的间隙,看见检查完从彩超室出来的人,有的一脸轻松,有的垂头丧气,竟然有那么多年轻的女性身怀暗疾,甚至有个女生刚拿到结果,就扑在男友怀里哭了……蒲天丽一颗心提着,人家哭还有男友陪着,又是递热水又是拎包,自己呢,死活都无人问。透过医院的窗口,她回望公司的方向,近处的天桥下,仍然车水马龙。到这时,她才发现,如果此刻得了绝症,这偌大的城市,繁华也好热闹也罢,再与自己无关。城市的光鲜亮丽,不是为她准备的。蒲天丽灰了心,局外人似的,盯着奔忙的人们,有多少人能在此扎根?不过都是一节节电池,供养了这个城市的声色辉煌,等电力耗尽,就被淘汰出局,如丢一件垃圾。
漂泊异地,冷漠的人际关系里,无数个被孤独啃噬的夜晚,蒲天丽时时涌起逃离的想法,可真决定卷铺盖走人,也就在一刹那。稻草一根根堆积起来,在临界点,骆驼倒了。
幸好是虚惊一场,诊断结果是体虚,饮食不规律,说起来,都是气的。医生让她好好调养,再这样糟蹋身体,将来生育都是问题。出院后,她辞了职。缴械投降,我认命,行了吧?
真正的离别是无声的,连个再见都不会说,事实上真到离开,也没有几人让她有说再见的冲动。蒲天丽特意选了慢车的卧铺,蓄意酝酿一些伤感,毕竟在这个城市待了六年多,不为别人,为自己抛掷的年华势必也要感伤一下子。
可惜没能如愿。车里同坐的乘客带着孩子,一路上倔强地哭笑吵闹,耳机也不起作用,她那点离愁别绪被冲得溃不成军。蒲天丽一路坐下来,只有一个最直观的感受:小孩子是什么奇异的物种,怎会有如此旺盛的精力?让人抓狂!
那位挺着孕肚的年轻母亲也处在崩溃的边缘,疲倦油黄的脸,向对面的蒲天丽抱歉连连。倒弄得她不好意思了,扯下耳机,主动帮她接热水冲奶粉,拿出零食哄住幼童。在他终于止住哭声时,蒲天丽适时夸奖:“真棒,好可爱啊。”违心又郑重。做母亲的疲惫的眼睛里溢出笑容,认领了赞誉,也适当地表示了谦虚:“性子倔,有时调皮得很呢。”
蒲天丽的热情是带着目的的。此番回去,不免被亲友诱导步入相亲、结婚、生子的通用程序里,和这位已做母亲的同龄女性聊聊,算是课程前的自主预习。得了样式精美的巧克力,男孩未长齐的牙齿专注地、参差地开垦,她们正好有聊天的空隙。攀谈下来得知,她叫“姐”的这位母亲,比蒲天丽还小两岁,二十七,同行的儿子刚满三岁,肚里还有已满六个月的硕果,这次就是把儿子送回老家一段时间,以便生养老二。蒲天丽佩服又困惑:在压力如此大的城市,有必要连续生育吗?她阴暗地想,或许这位家里老公有钱,她不用上班,可以安心回归家庭。可从她的言谈来看,她也是工薪阶层,还在担心产假能不能得到保证。
得知蒲天丽比她还大,尚未婚育,她似乎有了优越感,好像一场游戏,她比蒲天丽早通了几关,觉得有资格以过来人的身份对她指点:“女人嘛,还是要结婚生子的。”
“现在都流行‘躺平’,谁还愿意辛苦结婚生育呢?”蒲天丽小心回应。
“那还不是自私?”她说,“我一点也不羡慕那些女生,喝个咖啡啊看个展啊旅游打卡个景点啊,自由自在似的,那种虚假的自由,可太容易了。不用抚养孩子,谁做不到呢?”她说,“她们不想想,她们的父母当初也这么想,哪有她们现在的潇洒呢。”
这打击面实在有点大,将蒲天丽也裹挟进去了。蒲天丽觉出她层层的“重”,同时也觉出自己的“轻”,她似乎要为这轻愧怍,又不知愧怍什么。对面的小母亲好像不忿于单身年轻女性的轻,要把她这样的重加诸所有女性才觉得心意能平。蒲天丽感到一种无端的惶恐,不敢再搭话,戴上耳机,默默去追喜欢的悬疑小说新更篇章。
小说里有一段,说有一种铁线虫寄生于蝗虫体内,蝗虫看似能自主活动,神经系统其实已被铁线虫控制,它不停地觅食喝水,似乎为了自己吃饱喝足,其实都是铁线虫在发出指令,它一生奔波劳碌,供养的不过是体内的寄生虫。到最后,蝗虫会在神经系统的指挥下,“自愿”奔赴河流,将自己淹死,以便让铁线虫钻出体外。
蒲天丽移开手机,叹口气,谁的一生不是在做着辛辛苦苦走向河流的徒劳的努力呢?
…………
正在驾驶座上胡思乱想,她隔着车窗,依稀望见董广川从“石之心”走来的身影。蒲天丽笑了笑。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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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早有预料老家也非逃避之地,有件事还是始料未及,先是亲戚的不解、轻蔑,嘴里说着“回来也挺好”,眼里却尽是“混不下去了吧”,她自觉低矮一截,如宴席上欲坐贵宾席而没抢到位者,讪讪退回,同桌的虽都为普通宾客,看她的眼神意味可就复杂了。她并没有因为降尊纡贵,而被他们视为同类,在将她视作上蹿下跳的“不安分子”同时,因他们在下等桌占位已久,根系牢固,彼此熟络,觉得颇有资格对她进行提点、说教;她作为闯入者,只好唯唯诺诺,灰头土脸地承接着丰沛的唾沫星子。
在镇子上,一个将近三十岁还没婚嫁的女性,是食物上的霉斑,喉咙里的鱼刺,全家人的心病。母亲一辈子强势,此时也不得不点头哈腰,对前来串门的亲友顺势央求:“她姨,有合适的,帮着介绍一下啊。”
当确定她不再返回后,亲友们爆发出的婚介热情,她招架不住。蒲天丽恶毒地想,她的出现,如天上突降一具鲜活的女性,雨后蘑菇似的,谁采到算谁的。七大姑八大姨将身边能搜罗到的单身男性一股脑介绍来了。她充分认识到了男人的多样性,歪瓜裂枣汇集。有加了微信没聊几句,就让她“发张照片看看”,还要求“素颜”的,理由也给得充分,“不爱那浓妆艳抹‘P’得亲娘都认不出的不过日子的女人”,一副点菜的口吻;有一上来为表示跟她是同路的,说自己也在大城市打拼过,挣过大钱,见过世面,意即不憷她这样的女人,蒲天丽刚试探地问他年收入多少市里有房吗,他就恼了,说“小姑娘不要这么势利”;也有张口就问什么工作工资多少的,虽没教养,也还能忍;入夜就问得深入了,也问得花样翻新:“年纪这么大了,之前处过几个男朋友啊?”“真就一个?分手这么久了,那个……怎么解决啊?”“没流过产吧?哈!”……哈你妈呢,蒲天丽真想大吼一声,热情问候他八辈祖宗,一颗心气愤起伏,久难平息。
一圈下来,她悲哀地意识到,唉,也不全怪介绍人,在媒人眼里,自己也不是什么新鲜货色了:二十九岁,非倾国倾城色,无稳定工作,眼界被养得虚高,不接地气,家境普通,还有个弟弟,不愿伺候丈夫公婆……镜花水月,都是空。她自取其辱。不该回来的,至少,不该相亲。
在家两个月,见了几十个,都是浪费时间,一通忙乱,蒲天丽将这段时间介绍来的微信全部拉黑,唯独一人,犹豫很久,蒲天丽不敢了断,一因他是亲戚介绍的,再就是他下手快,已经被母亲掌过眼。小伙儿名叫陈威,矮矮的,胖胖的,就显示出了忠厚之相,每次来她家,都带着不菲的礼品。贵重的东西母亲当然不会收,几趟下来,得到了母亲的首肯。“这孩子,实诚”,让她,“正经处处看”。
蒲天丽不置可否。以为能敷衍过去呢,他却带着介绍人,按规矩送来礼品,这就如两国正式建交前的会晤。她这才发现没有明确回绝就成了默许,对方已按部就班启动聘娶流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