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库房

作者: 周洁茹

我自己做的腌萝卜,尝一下呗。多拿一点多拿一点,这儿还有。

好吃吧?

我上中国店买的大白萝卜,自己切,自己腌,比外面买的好吃多了。来来来,再拿点,我这儿还有。

对啊!我今天不上班,我要去修车,又得几百块钱。

不不不,不是坏了,就是前边的几个灯都亮了,要找师傅看看是怎么回事,本来应该昨天就去修的,昨天给忙忘了。

这个?这个是菠菜,不用炒,直接生吃,好吃。这个是红肠,我上德国店买的,都是直接生吃的,不用炒。好吃。

你不会做饭?哦,你们那一代都不会做饭,我儿子也不会,他也是来了美国才会的……哎,房东先生早啊!啊?油太大?把您太太给熏醒了?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啊,我真是就这一次啊,真就一次,因为啊因为这个粉要过期了,我给买错了,买成美国人的煎饼粉了,我得赶紧做了,也就烙几个油饼,我以后不做了,您看这剩下的粉,我都不做了,我给扔了啊!真扔了,真扔了。好好好。来,您尝尝这油饼,再来一个?您上楼继续睡啊?好好好,真不好意思啊。

你这个姑娘啊,你要去学做饭,你也要去打工,不能老待在家里,跟这家房东似的,四十岁不到,整天在房子里上上下下地转悠。他没别的事儿啊,他就在这个房子里到处转。

笑啥?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得去找工作。

没工卡?学生签证?

要啥工卡啊?随便一个中国人店,你去就有活儿干,你得去找。

啊?这家的房东太太?她哪干得了活儿?一天睡十五个小时觉,不睡到下午一点都起不来。她要能干活儿,他们全家盯着这个房子?

收银员?不可能吧,没听说她上过班,不可能的事。

你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可不能这样,你得去找工作,你不能整天待在房间里。他们不喜欢你整天待着,用他们的电啊、水啊……对了,你得出去,要不招人恨。

下了课你最好也不要回,学校图书馆多好啊,有空调,回来又热,干什么呢?我反正是一早就出去上班,天黑了才回。我到家一般都十点了,那时也凉快了,不那么热了。你要天天在家,你不热吗?

热!是啊,正常人都知道热嘛,咱们的体质跟房东不一样的嘛,他们特殊体质,不怕热的。

啊?你讲楼上那个小妹?她到家比我都晚,十一二点,那时也没那么热了。但你看她,下了班回来,她也就做一顿饭,她就出去了,不到天黑不回。

这家人就喜欢这样的房客,你这样的,整天待在家的,他们最恨你这种人。不想把房租给你的。

对了,这就对了,你自己也要有点数,要知趣。我就挺知趣的啊,我一天只做一顿饭……你也来块饼?别客气嘛。这个饼我当主食的。明天上班,我就带块饼,炒个青菜……炒青菜总得让我炒吧?我一天就做一顿饭。

租房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啊,可以做饭,简餐。我这属于简餐啊,我用煤气很少的,他们自己整天大鱼大肉的,我炒个青菜不可以?啊?你是吃长素的?在一间素菜馆包饭?但你总要下个面条啥的吧?啊?面条都不会?那你得学,不难,一学就会。

哦,你也听到了?这一家在这条街都有名的,不开空调!可不是我说出去的,也不是你说出去的?谁说出去的?该不是这家人自己?哦,那个团购送货的?大中午的来送货,一看这家,近四十摄氏度哦,不开空调,有数了吧,一声不吭地走了。还让人帮忙找找更多的房客?人敢找吗?一个房五个房间,找四家房客?真找来了不都热死了?人担不起这个责。不不不,人也不往外说的,只要保护好自己,不让自己的客人来租就行了。

我为什么租这家的房?我儿子给我找的呗。那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网上找的?网上看着图就下订金了?还不是订金?按金?两个月按金直接先付了?还是现金?!好吧,我也不说啥了。

这儿是我儿子给我找的,我儿子争气啊,成绩好啊,申请到美国学校的奖学金,后面又把我申请来了。就我,就我一个人来。我是离婚的。我一个人拉扯大了我儿子。

没事没事,可以说可以说。我前夫打我打得啊……啊,没事没事,都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年轻呗,不懂事。都可以说的。话说我当年,我当年可是我们厂的一朵花呢,追我的青工可不少。为什么找了他?我那个前夫?说来话长。长话短说,我那个时代啊,有分房,只要领结婚证,就能申请公房。就为了房啊,领了证,领了证吧,房也没要到。唉。就有了我儿子。儿子还抱在手里呢,他一个大嘴巴子上来,又一推搡,我倒地上了,好巧不巧,额头撞上地砖一个尖尖角,血流了一脸一地啊。你看你看,就这儿,撩起头发就看得到了,你看你看,对,就这个位置,有点像闪电的这道疤?对了,就是那道。

离了婚,我就自己一个人带儿子了。那时候苦啊。你可以想象?你想象不了的,真的就是抱着孩子去上班,起早贪黑的,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那个男人?我前夫?我来了美国就再没有见过了。不联系,从来不联系,我也没跟他联系。他也没提过儿子,从来没有。就是我出国前见了一面,在火车站,就那么一面,他都没提儿子,他啥都没提。就是年轻呗,不懂事,他不懂事,我也不懂事。快别这么说。我现在都不恨他了,我从来就没恨过他,我不想这个事,我早就不想了。

我儿子可是拿的全奖呢!马上就把我接来了,探亲签证。可以说可以说,六个月过去,我就黑下来了。好多人都是我这个情况,我反正是可以说的,有什么不能说的。房东?你讲房东?当年也是来美国上学?哈,他上的哪个学校,学的哪个专业,讲不清楚了吧,怎么拿的身份?不讲了吧,回避了吧,躲躲闪闪了吧。何必?我是真看不大起的,既然走的这种路,不如大方一点。算了算了不讲他,讲回我自己。我就黑下了,打黑工。

所以我叫你去找工啊,怎么着都是找得到工的嘛。我就是在一家按摩店打工,认识了我那个老公。啊?我没讲过?我在美国有老公的嘛,还是个老外。是,是我的客人,第一次见就喜欢我,后面一直约我出去。对,白人,还是个牙医,有房子的。那我现在怎么租房?租这家的车库房?因为他死了啊。啊,没事没事,不用抱歉,都十多年前的事了。肺癌,走得很快。肺癌最快了,前后就几个月。最后几天都是我服侍的,我服侍到他走的。房子是给我了啊,有孩子,他有孩子,那孩子没要那个房子,给我了。我卖了,我把房子卖了。是啊,我是有钱的,我手里有钱,我有钱买房,我不是一定要住这里的,我那个还是个车库房。你还没见过我那个房?来,我带你看一看。我以为你看过我这个房呢,原来没看过啊?

对啊,进门就是床,不过我也就是晚上睡一觉。就是没地方放我的东西,这个比较讨厌,所以我又花钱租了个仓库啊,就在前面那条街,要不放不下啊。我衣服太多了,都是老外给我买的,我都说我不要衣服了,我有,他偏给我买,过节就买,他自己不买,他自己不要,他就爱给我买衣服,我衣服多得啊,一个仓库都放不下了。还有鞋,对,我喜欢买鞋,我那些鞋可漂亮了,都堆了半个仓库……是啊,这个地面没动过,就是个车库嘛,就没动。你那个房间我看过,装修过了当然价格也不一样了嘛。我这个就没装,你看这个柜门,这个柜门都是坏的,但是算了,我也不用这个。窗?那不就是?是窗啊,就那个,可以可以,有丝光亮就行,反正我晚上回来也是开灯,白天我都不在家的。咦?这是啥?摄像头?怎么有摄像头的?我不知道啊,你确定这是摄像头?你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也是第一次见?你那房间有吗?厨房有一个?我都不知道啊!违法的!这肯定是违法的,你之前也没见过?你第一次租房?那我告诉你,这可是美国,这在美国可是违法的!过会儿你去跟房东说说行吧?好好好,我也说,回头我们一起去说。哎呀你说这个事吧,摄像头,三个?!大门外还有一个!你就只知道这三个了?我来美国几十年也是头一回见,你装了至少跟房客说一声吧。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听着挺耳熟的,啥意思?就是整天担心有人偷你的抢你的,担心到整夜整夜都睡不着的意思?所以装这么多摄像头?这就不是个理由嘛。这个区治安多好啊,旁边就是消防站,坏人不偷你的富邻居们偏偷你的?整条街看起来最寒酸的这家?就是没道理嘛。要么就真是特别招人偷。笑啥,这有啥好笑的?都是大实话。

我吧,我要是找着合适的房我肯定换,我就是在等我儿媳妇生了,我就换房。对,也在这个区,我就为了离我儿子儿媳近才住在这儿。什么时候生?好像是下个月吧?具体日子回头我再问问我儿子。我有钱买房的,但我就是不买房,说来话长。长话短说,我在拉斯维加斯也买过房,自己家的房,可大了,还有个院子,可不是外面这个院子这样的,这家人懒呗,不爱收拾。我那个院子可漂亮了,长了两棵柠檬树,我要想喝柠檬红茶了我就去我的院子里摘一颗柠檬。我整天就在我的厨房里做好吃的,我会包饺子,我会做大拌菜,我啥都会,我可会做饭了。那个房后来也卖了。为了离我儿子近我搬到这儿来,要是这家一天一顿饭都不让我做了我就搬,马上搬。来这儿也是匆忙了,没办法,我之前那个房东,一个台湾老太婆,又老又丑的,抢我男朋友!不是,不是我那个老公,我后面又找了个男朋友,老墨,他有自己房子的,就是没什么钱。没孩子。有过孩子。那孩子十九岁时开车死了,后面就一直没孩子,后来老婆也离开了他。可怜哪。所以你们年轻人开车真要小心点啊。啥?还不会开车?来了一个多月都没学车?带你买个菜房东收你十块二十块油钱?不贵?贵?这个我不评价了,我就这么说吧,既然收了钱就不能讲是帮你忙,我也可以开车带你去啊,我不收钱,我这才是帮忙,他那就是收钱,为什么你还要感恩戴德的?我这是说多了,你还是快去学车吧,考到了驾照赶紧买辆旧车,几千块的都有,赶紧的,这是你的当务之急。

老太婆怎么抢我男朋友的?怎么抢的?就是我男朋友不是有时候要去找我吗?我有时候临时加个班赶不及回家,那个死老太婆会请我男朋友去她屋里坐坐的哦,坐着聊着,手啊脚啊都上来了。我那个气啊,我气到死了!我不动手,我就站在老太婆跟前跟她说理。我说我不想再住你这儿了,你这儿太冷了。你还不答应我买个小暖气机,晚上睡觉我把我全部衣服都盖床上都冷,冷得我抖了一夜。老太婆一伸爪,张牙舞爪地扑上来了。为什么?还为什么?哎呀我可真要笑出声了,小姑娘啊你还是经验少了,老太婆她这是想赖按金,这么一扑,我要还个手,一旦产生了拉扯,身体接触,她就不用退我按金了嘛,只要再顺势往地上这么一躺,我这一个月的按金就别指望了。我那个灵活啊,一扭身,老太婆扑了个空,她转头过来又扑,我又一扭,又扑了个空。笑笑笑,还笑。我现在说的是好笑,当时的情况,真的是一点都笑不出来,我真的是要被气死了。我也不是怕她,要真打起来,我也是能打的,就说到我上班店里的那几个八婆吧,我可不怕八婆,我有别的治她们的招儿。我也不跟老太婆打,我得把我的按金要回来,这是实实在在的。

我儿子放下了手里的工作,连夜赶过来帮我搬家……对,我儿子做家居维修工作的,修空调、通水管,啥都会,就是工作太忙了,经常忙到饭都没时间吃……不是不是,不是他专业,他学物理的,毕了业却选择了现在这个职业……这个我也不干预他啦,他有他自己的主意,还是要现实一点,要结婚,要养家糊口,要买房子,还是现实点好。赚得也不错啦,就是辛苦点。这个我都不管他了,儿大不由娘。

我一般都不会去打扰我儿子的。只是出了这个事,我儿子连夜赶过来了,直接把我带这家来了,他白天在这儿干活儿,知道这家招租。只有那个车库房了,楼上已经住着小妹,你那个房间也有人住着了。你不知道?房东说你是第一位客人?这个我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我只知道我来时是住着人的,外婆还是奶奶,带着个小女孩,住了几天就不住了。还见面打过招呼的,人看着挺和气,一夜之间,都不见了。我也没打听,打听这干吗?我也是刚搬来,不想惹什么事。

啥?房东说是因为我儿子才肯租这个房给我?因为我儿子人好?彬彬有礼?这个我挺高兴的,夸我儿子我当然高兴了,我真挺高兴的,做人就是要有礼有节,也是他自己的成功之道,学校教育、家庭教育、个人教育,缺一不可。但是你要说完全是因为这个,我也只好笑笑,这么说吧,如果房东有点什么房屋上面的修理问题,我儿子是会马上赶来处理的,就这一点,我心里明镜似的呢。要说这是给我们的大大的人情,我又不是不给钱。也不比外边便宜,要是不给钱,或者便宜我了,这就是人情。都没有。说什么帮了我们一把?有的人吧,就是图个嘴巴痛快。

我也说过了我可以买房的,但是我不买,我就不买。等房价跌?当然不是,跌是不可能跌的了,你要一直等最好的买房时间?那是等不到的,我都卖了两个房了,我知道。实话实说吧,就是因为我那个儿媳妇,她没身份啊,她一到美国就盯上我儿子,我儿子有身份,不不不,不是绿卡,我儿子入籍了,你想我们都在美国多少年了,我儿子可是美国公民。我就知道她是看上了我儿子的身份,我儿子不喜欢她啊,她天天去找我儿子,天天缠着他。我儿子也不说喜欢她,也不说不喜欢她,就是不肯结婚。这么拖了好几年,还是结了,人家也跟了好几年,不结不行了,也是疲了。这些我都是不管的。管不了。儿大不由娘。但是我不买房,我就是不买房。我也不要跟我儿子住,我知趣的。我不跟我儿子住,他们小夫妻之间要有点矛盾都好说,他们是一个小家庭了嘛,我要再参与,矛盾就大了去了。但要是住在一起,能没有点矛盾吗?肯定有,再恩爱的夫妻都有,所以我不掺和他们了,他们自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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