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界 (中篇小说)

作者: 樊健军

项石立对舒羽说,我来到这里,是受了我爸的蛊惑。

说这话时,他们一同坐在一块翘起的岩石上,相隔不到一米的距离。项石立侧身而坐,用左手支撑住倾斜的身体,望向西北。舒羽端坐在岩石的前端,双手拢膝,仰头面向正西方向。再往前,岩石底下就虚空了,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沟壑。他们好像濒临苍山的尽头。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近乎平射而至,勾勒出舒羽好看的轮廓。她像镀了一层金光,鬓角边的发丝都是金色的,像熔炉中发亮的金属。山峦肃穆、端庄,天地因静寂而空远。黛紫色的暮岚给远山增添了某种神秘,一座座山峰仿佛回首往事的巨人,集体沉浸在不尽的苍茫中。一大群鸟雀从山谷中腾空而起,向他们飞来,越飞越近。疏阔的天空下,它们的队仗不断变化,皮影戏似的,在夕阳里留下流线型的剪影,那些剪影是静止的,这似乎是种假象,仅仅一刹那,它们又迅速没入从谷底升起的靛蓝色的暮霭中。它们沉沉浮浮,一沉群山之下,一浮群山之上。它们在归林,好像为了迎接它们的归来,项石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眼看着鸟们落入岩石下的树林中。叽叽喳喳的鸟音,清脆,絮聒,好像在谈论一天所见的趣闻乐事,又或许是黑暗来临前相互安慰,互道晚安。鸟音消失,世界归于空寂。

那是一群什么鸟,项石立认不出来。它们栖息在树上。它们的脚不沾尘埃。它们在天空中飞翔,啾鸣声在你的头顶回荡。它们生活在无比洁净的天堂。父亲不止一次同他说过,苍山里有许多种鸟,树莺、鹧鸪、斑鸠、画眉、灰胸竹鸡、云雀、布谷鸟、老雕、鹰隼、猫头鹰、杜鹃、雉鸡、山雀、啄木鸟,什么鸟都有,好像全世界的鸟都集中到了这里,把这里当成了它们的天堂。父亲还给他模仿过几种鸟的叫声,咕咕——咕,是斑鸠的鸣叫;滴水快,滴水快,是竹鸡在歌唱;哦——飞机,哦——飞机,那是树莺的欢叫;刮、刮、刮,是潜伏在水潭边草丛里的野鸭在呼唤。晚上,从山林中传来类似小孩哭声的鸣叫,那是猫头鹰在号叫,声音有些瘆人。深林中,啄木鸟用它的铁喙将树干敲得梆梆响。他父亲具有口技表演的技能,把各种鸟的叫声模仿得惟妙惟肖,加上他的眼神、手势,及其他肢体语言,父亲仿佛化身为一只造型奇特的大鸟,让项石立享受了一场场口技的饕餮大餐。甚至有时候,父亲不喊他的奶名,而是以鸟鸣声来替代。项石立的童年像是掉进了鸟巢里,耳边萦绕不散的是鸟雀的啾唱,可惜的是见不到它们绰约的身姿。

项石立的父亲说到的远不止这些,还说到过他同工友们怎么去捕鸟,怎么挖掘山老鼠的粮仓。竹鸡过着群居生活,喜欢挤在一块儿度过漫漫长夜。白天瞅准了它们出没的树林,晚上带上手电筒,一棵树一棵树寻过去,保准所有的竹鸡都在同一棵树上站着呢。还有用缝衣针钓山鸡,将缝衣针放在灯火上烧红了,弯成鱼钩状,挂上蚯蚓,山鸡吞食蚯蚓后像上钩的鱼儿一样,再怎么挣扎也跑不掉了。寻找山老鼠的粮仓得在野栗树林里,山老鼠将栗子一颗一颗搬进地洞,地洞虽然都在隐蔽处,可是由于山老鼠进出的次数多,地洞口都光溜溜的,好像在给你暗示,来吧,来我家做客吧。找到一个地洞,挖开来,只见栗子把地洞都塞满了,装起来少说也有半袋。如果地洞没有被人类发现,恰好山老鼠又忘记了地洞里的珍藏,第二年春天,那里有可能就会爆出一丛栗树苗,不几年就会多出几棵粗壮的栗树。

项石立的父亲说着像云母片一样闪光而细碎的往事,把生命的经纬打开了,把世界的经纬打开了。慢慢地,由物及人,及道,及仙,人性的善与恶,道德的高尚与卑劣,命运的顺遂与乖舛,一块儿混沌而来。他说起了苍山的一些风景与传说,说苍山的山坡上有头石牛,牛背上骑块小石头,是牧童。牧童睡着了,石牛成精跑去岳州府偷吃禾苗,被天庭察觉了,晴空霹雷,石牛被雷公电母轰去了脑袋。项石立吓得脸色煞白,又惦记着牧童,问,牧童呢?他父亲说,牧童失职,被罚坐在没头的牛背上,石牛不化,牧童无解放之日。再说试剑石,一块巨石立于悬崖边,巨石旁又立一块薄石,薄石与巨石间的空隙上宽下窄,深达数十丈,宛若刀砍剑劈。是吕洞宾试剑之所在。三说猴面,两块巨石间夹一张猴脸,欲露未露,欲挣不脱。这石猴同孙悟空本是孪生兄弟,孙悟空是兄,这猴是弟,兄蹦出了巨石,却把弟给夹住了,生生世世留在这儿。

“你不是被诱拐来的吗?”舒羽用戏谑的腔调说。

她的脸虽然抹过防晒霜,可仍旧浮现出被阳光照射后的彤红。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眼角微微上扬,带着同她的语调相匹配的笑意。

项石立的内心滑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遗憾,他父亲对苍山的某种情感似乎被她忽视了,没能引起她的共情,这不能责怪她,也没有任何理由责怪她。

“除非你是那个犯罪嫌疑人。”他从凝结的缅怀中挣脱出来,玩笑似的回复她。

“是吗?”她眼角的笑意有点小坏,之后用英语飞快地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楚话里的意思,想让她再说一遍,可她已经转过头去,继续望着正西方向。

此时霞光万丈,天宫富丽堂皇。天地间如同科幻电影里的宇宙,山峰孤绝峻峭,壁立万仞。每座山峰都是一座苍山。在父亲有如收录机似的无数次循环播放的讲述中,一座无名的山峰在项石立的心中慢慢拱了起来,像春笋拔节似的,一步一步往上蹿,后来苍山就屹立在他的生命中。有生之年赴苍山一回,这个念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无法抵挡了。不承想,在最没有准备的时候,苍山之旅就摆在他面前了。

几个月前,项石立应聘进了省青年旅游公司,培训结束后,才知他们的工作地点不在省城,而是作为公司代表分派到各个旅游景区。本着公司派驻、自愿选择相结合的原则,项目负责人将各个景区的情况向他们做了介绍,其中就有苍山风景区。在资料里,不叫苍山风景区,而是叫金山风景区,由金矿遗址打造而成的,又不只是金矿遗址,还包括自然风光、人文景观。他认认真真看了两遍资料,又打开手机,在《高德地图》上搜索了一遍景区的方位,才确认这个苍山就是他父亲所说的苍山,就是巍然屹立在他心中的那座苍山。

春生秋熟,夏炙冬寒,阴晴圆缺,所有的时间都是一种轮回,所有的日子也是一种轮回。黑夜与白天,死亡与新生,饱满与亏蚀,富饶与贫瘠,兴盛与衰败,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所有生命都摆脱不了轮回的铁律,都置身于轮回的大宇宙中。只有苍山是亘古的、恒久的,与轮回同在,与铁律同在,与宇宙同在。千万年前,苍山就屹立在这里,舒全礼从娘肚子里钻出来时,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缕光明中就有苍山的影子。苍山像他的父亲,也像他的祖父。比他父亲更高大、更伟岸,比他祖父更深沉、更博大、更久远。

现在,苍山仍在这里,同他的距离从他出生那天起就固定了。他在苍山脚下,在苍山的怀抱里。它就在咫尺之间。有时,他的内心也会涌起一些奇异的感觉,比如说,夏夜的星光里,苍山是那样辽远,山谷是那样深邃,好像离他很遥远,可说遥远又不是很遥远,他的目光能够抵达,他的心同目光一同抵达。而春天里,苍山忽然像特写镜头似的,所有事物都推到了他面前,树的嫩叶可触可摸,花朵也是可触可摸,连岩石也被苔藓覆盖了,有了生命的颜色。这些都是清晰的,有温度,有湿度,有实体,有形状,真真切切的,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他能把这一切描绘给别人听,哪怕你是第一次到达这里的陌生人,也很快就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在脑海里还原出那些事物该有的影像。他能说清楚每一朵花的颜色,它是单瓣的,还是重瓣的,花蕊有多长,花心里藏有多少蜜汁。如果让他接着往下说,往深处说,往隐秘处说,说到花的内心去,说到岩石的内心去,他又束手无策了。它们或许同他一样欣喜,可是欣喜中存在怎样的颤动,又存在怎样微妙的差别,这不是他所能知道的。

这只是看,还有听,还有闻。苍山是有声音的,近山识鸟音,不只是飞禽,还有走兽、虫蚁,都是有声音的。所有的生命,无不发出属于它们各自的声音。鸟雀在鸣啭,野兽在长嚎,昆虫在呢喃。欢乐、悲伤、愤怒、喟叹、沮丧、感慨,每种声音都有专属的音质,都有相应的分贝。还有树的声音、草的声音、石头的声音、天上流云的声音、落霜的声音、降雨的声音、阳光在树叶上燃烧的声音……千百种声音汇聚在一起,汇聚成声音的长河。这就是苍山的声音,春天的声音是潮湿的,夏天的声音是炙热的,秋天的声音是绚烂的,冬天的声音是洁净的。苍山的声音成了他的襁褓,他被包裹,被围困,让他知道自己在轮回中,在宇宙中,在恒久中。

苍山是有味儿的。它的味儿流进他的嘴里,钻进他的鼻孔里,有它特殊的路径。草木的芳香从风里来,腥气从泥土里来,清甜从山泉中汩汩而来。这种种味儿混合成苍山的味儿,一直往他的身体内流,流进他的血管,流进他的心脏,流遍他的全身。

他同苍山不可分割了。苍山是他的挚友,是他的至亲,是他对抗时光的战友。在他妻子去世后,他才恍然大悟,唯有苍山不离不弃,陪伴他终老。如果世间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他至少还有苍山,它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是他的挪亚方舟,是他的归宿。儿子是不可靠的,孙子更不可靠。他的小儿子舒雄因在金矿开风钻机,染上矽肺病,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舒雄的确叫人悯恻、悲叹,五尺高的汉子,死时体重还不到一百斤,脸上白成一张纸,一阵风准能把他刮跑。大儿子舒英在金矿攒下第一桶金,跑去深圳办公司,这一去就是几十年,其间起起落落,起时顾不上回家,落时没脸回家。起时给他打电话,他忙,每次都是压低嗓音告诉他,待会儿回电,之后就没有下文了。落时给他打电话,要么关机,要么不在服务区。后来倒是稳定了,有气象了,公司蓬勃发展,生意欣欣向荣,豪车、别墅什么的都有了。人也像抹了漆,从头到脚,反射着高光。偶尔回来一次,风也似的来,风也似的走,屁股不落凳,身子不落床,被人拽着镇上村里四处乱转,每日酩酊大醉,待酒醒了,又没了踪影。苍山养大了舒英的身体,养不了他的心,也拢不住他的心。他的心不在苍山,去了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像苍山上的一粒种子,一不小心被哪只鸟叼走了,落在别处,便在别处生根发芽了。他像田野上的蒲公英,哪阵风把他吹跑了,吹到别的地里,别的地就成了他的立锥之地,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有一回,舒英特意驱车回来,好说歹说,把当父亲的劝上了车。嘴上说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在舒全礼看来,儿子是想让他看看他的商业王国,看看他的志得意满。舒全礼让儿子搀扶着,往高楼大厦里走,脚底下的地板在反光,头顶上的水晶灯比星光还璀璨,往哪儿看都是献媚的笑脸。老爷子好,老爷子健康长寿。他像个傀儡,完全被儿子操纵。他不会走路了,不会说话了,除了茫然,还是茫然。转遍了,看够了,才被送到儿子的别墅。别墅不逊于皇宫,有花园,有游泳池,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是无声的,落下去就是一个深凼。厅堂足够气派,房间足够敞亮。可他莫名其妙地发冷,像掉进冰窖似的冷,没有阳光的冷,没有血气的冷。他的身体像受到刺激的软体动物一样在收缩,牙齿不由自主地嗑得咯咯响。儿媳来问安,孙子来逗乐,始终无法让他放松,无法让他释然。站在临时卧室的窗前,所见都是南国风物——高大的椰子树、婆娑的杧果树、繁茂的三角梅,都是陌生的、异域的。像三叶刺葵似的,没有一片叶子可以亲近。风带着咸腥味儿,阳光是潮湿的,黏糊糊的,照在哪儿,哪儿都像爬满了鼻涕虫。这一切的一切,同苍山不对味儿,同苍山不在一个世界。

舒全礼知道儿子希望他长住,可他实在一天也不想多待,勉强待了一星期,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准会待出毛病来。舒英没奈何,只得将他送了回来。下了车,脚落了地,心里陡然轻松起来,天是蓝的,水是清的,空气是新鲜的。再看苍山,像尊大佛,无比庄重,又无比清晰。太阳升起,山顶佛光万丈。流云和飞鸟,让天空也生动起来。舒全礼对自己说,哪儿也不去了,哪儿也不想去了,就守着苍山,就守在这里终老。

后来,舒英或许是为了回报父亲的养育之恩,又或许是为了光宗耀祖,把世代居住的老屋推倒了,新建了一栋别墅。别墅的图纸都是在深圳设计好的,施工队伍也是从深圳带过来的。别墅高大轩昂,门口立着几根大圆柱,二楼有露天阳台,厅堂后门那儿装有电梯。室内太空阔了,恢宏得像一座城堡。别墅落成后,舒英带着深圳的那一大家子回来热闹了两个晚上,往后回来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舒全礼一个人住在别墅里,走到哪儿都是空空荡荡的。舒英可能考虑到他的孤寂,也为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给他雇了一个保姆。保姆是本村的,朝来夕去,到头来还是舒全礼一个人的时候多。他不像是房屋的主人,而是儿子的看门人。他让保姆将附属房的杂物间收拾了,放张小床,就在那儿安顿了,把偌大的别墅扔给保姆收拾。

项石立同舒羽的交往开始得有些奇特,说奇遇也不过分。他来到了苍山,认识她是必然的,无非时间早晚的问题。在青旅公司将派驻人员分工完毕的第三天,他就出发了。省城到常州亥市不通火车,只能坐长途汽车,金山景区派车到常州亥市长途汽车站候着。长途汽车走了三个多小时,到了站,上景区的车,先走高速,半个小时后下高速,转省道,一路朝南行。省道边可见金山景区的指示牌,下省道,折而往东,是去景区的路。司机是个胖小伙儿,挺热情的,性格也开朗,一张嘴叽里呱啦,车厢里难得有安静的时候。胖小伙儿洋溢着明显的自豪感,常州亥市的人文地理从他嘴里飞出来,划出漂亮的弧线,飞进项石立的耳朵,让他感觉熟悉而又陌生。来之前,他做过一些功课,浏览过常州亥市的政府网站,对当地的地理、物产、风土人情、历史,以及历史文化名人和相关景点,都有个大概的了解,只不过没有亲眼看见,没有亲身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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