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逝去 (中篇小说)

作者: 陶丽群

那片浅水滩在下游。枯水季节万物萧条之时,水位下降,河床变浅了,便露出大片的河滩,有时候甚至连河中心也会露出一爿不小的河床,上面堆满洁白的鹅卵石,在这些鹅卵石中,稀稀落落长出一丛丛拖着灰白色毛茸茸穗子的芦苇。这时候你便可清楚地看出,河流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越往河中心越深,最深之处其实是河中心的两边,像一条经常行车的泥道,深陷之处是车轮经过之处,而并非道路中间。那时候我常想,河中心两边的最深之处或许是丰水期时,那些来往打鱼的船只给犁出来的,譬如泥路上那些车辙。枯水最为严重时期,我甚至可以涉水到达河中心那些搁浅的滩地。那时候我常常在周末下午,从临水中学出发,抄小路走上两三里路到达这片浅水滩。夏季时,下游浅滩边到处是玉米地和西瓜地,或者别的什么瓜地。地并不大,都是澄碧湖水库的职工家属见缝插针开辟出来的。他们似乎也并不在意这点收成,只管种下去,并不大管理,任由杂草和庄稼一块安然成长,有些地甚至都没人来收。他们似乎忘掉那块巴掌大的土地了。当然,收成也并不好,玉米棒子小,瓜也结得很小,尤其是那些本地品种的小个子西红柿,比拇指头大不了多少,委屈巴巴而又倔强地结在葱茏的杂草间。但它们的味道却极好,别说化肥,连农家肥也吃不上,真正的天地自然产物。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西瓜早就熟透了,滚在杂草间,破的时候根本不用费劲,往铺着柔软杂草的地上一拍,那瓜闷声一响,轻易便裂开了,露出深红的、带着清甜气息的瓜瓤来。这通常是九月份开学后才能做的事情。我是在读初一下学期时无意中发现这片浅水滩的。我当然知道中学附近有澄碧湖水库。实际上在读小学四年级时,学校就曾组织三年级以上的学生来过澄碧湖春游。但那时候我们只观赏高大的水库大坝和坐船游水库,对于水库下游的情形根本来不及看。在临水中学,初一下学期时,有一次我们的班主任来澄碧湖水库钓鱼(他是位钓鱼爱好者,除了上课,其余时间钓竿从不离手。班主任的老婆是食堂的临时工,很彪悍,我们常常听见她破口大骂班主任,诅咒他早点摔到水库里葬身鱼腹),忘记带烟了,便托付一位老人来临水中学找学习委员,让学委给他送盒烟去。碰巧学委的爸爸来给他送生活费,走不开,他便将这件事派遣给我。我顺着学委给我画的一张八卦图般的地图,心急火燎赶去给班主任送烟。那天是周六,我没回家,一般我不回家。每周都回家的同学有两种原因,一是回家吃两顿好的,学校的饭菜清汤寡水,一周下来肚腹早就被刮得遭罪了。二是回家拿一周的零花钱,三块五块的,买一点零食吃。这两种因由对我来说都是不切实际的,回家只会让我妈显得更愁苦。况且我也没有自行车,临水中学离家四十来公里,如果要回家,我得去找同村的人搭他们的自行车回去,返校时也还得去求人,想想还是算了吧。周六和周日待在学校是要另外买饭票的,我记得我很少买饭票,买也是买个中餐或晚餐,理由很简单,实在没多余的钱。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知道那些双休是怎么熬过来的。大概我家里也是不知道这种情况的。

我顺着学校后面一条若隐若现、长满杂草的小径一路前行。我猜想这条小径一定只有我们班主任才知晓,不对,还有学委,不然不至于如此荒凉。出校门走正道也是可以到达澄碧湖水库的,但得绕很大的圈子。学校后面都是荒山,土山那种,不是很高,长着各种树木,桉树,杉木,苦楝树,还有野板栗、野杨桃什么的,树下也长满了灌木。通往水库的小径就穿梭在其间。我居然发现有不少野生番石榴,桑葚也有很多,充满诱惑地垂挂在并不算高的枝头。这使我欣喜若狂,一路边走边吃,混一肚子野果。学委多半是不认识这些好货的,因为他不是农村人,他的父母都在农科所工作。也幸亏他不是农村人,不然这些好货哪还能安然无恙挂在枝头等我。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赶到学委八卦图上班主任常钓鱼的那地方,班主任打量了一下我挂在脖子上的回力牌球鞋。我将它们的鞋带互绑起来,挂在脖子上了。这是我上初中唯一增添的一件新物品,我非常珍惜,走这样的野路我是舍不得穿的。

“你没回家?”班主任慢悠悠问我一句。我看见他身边的水桶里已经放了几条比巴掌还大的罗非鱼了。在所有的鱼中,我只认得罗非鱼,因为每年大年三十家里都会买一条,寓意年年有鱼(余)。

“没。”我羞愧地回答,垂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光着的脚板上,直后悔自己粗心大意,应该在准备到达前把鞋子穿上的。

“你忙吗?”他又问我。我忙不迭地摇头。“你去拾一点柴火来,烧一堆火,会吗?”他又问。我又一次忙不迭地点头。柴火捡回来了,他又让我把桶里的罗非鱼收拾干净。这个难不倒我。我把罗非鱼从水桶里捞出来,痛快地用石头砸了鱼头,鱼没怎么蹦跶就死了,我又将鱼拿到水边处理干净。回来时发现班主任已经烧起了火堆。

“你来烤鱼!”他又吩咐我。这时候我快乐的心情再也掩饰不住了。烤鱼跟烤老鼠能有什么两样?而烤老鼠是从我小学三年级起就开始干的事,这对我们那一带的农村孩子来说太平常不过了。鱼香味很快弥漫出来。我利索地转动戳着鱼的小木棍,烤好一条后递给这个常常被老婆怒骂的可怜男人。

“你吃!”他温和地说,“想吃多少烤多少。”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一刻的心情。我想吃,非常想吃,随着烤鱼弥漫出来的香味越来越浓,嘴里的口水都快兜不住了。我都不记得多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荤菜了。他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我哪里露出了破绽?我心里又委屈又伤心,跟受多大的冤枉似的,脸慢慢开始灼热起来。我站在他身边,一只手垂着,一只手擎着那根叉着烤鱼的小木棒。

“吃吧!我早就吃腻了!”他安稳地坐在马扎上温和地说,并不看我,而是一脸平静地盯住水面。

班主任叫张道然,四十多岁,大骨架,高个子,因此即便他瘦,看起来块头也很大,浓黑的眉毛,普通的五官总是挂着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那天他穿一件皱巴巴的棉黑色圆领T恤,下身一件宽大的卡其色大中裤,脚上穿一双九十年代非常流行的土黄色塑料凉鞋,这种鞋子其实很便宜,八块钱一双,却不知怎么的,在那年代流行得一塌糊涂。从城里到农村,是个男人脚上都有一双。就是这样一副如今看起来土得掉渣的模样,他居然讲得一口纯正英语。没错,他是位英语老师。

我默默地瞧着我的班主任,幸亏他不看我,不然他会看见我慢慢涨红的脸和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我从他身旁走开,背对着他在那堆火边蹲下来,开始吃那条烤鱼。后来我又烤了两条鱼,并且全部吃掉。然后他叫我先回去了。

此时已是下午。我记得那种秋天下午旷野中的宁静。在那片长满灌木和矮树的河边,其实有不少垂钓者,他们和草木一样清宁。微风轻拂,阳光明亮,静静落在万物之上。我心里充满了难言且奇异的感激,感激草木、阳光、清风、寂静、烤鱼、班主任,甚至学委。我并没有往回走,告别班主任后沿着水边朝水库下游走去,很快越过高大的大坝。

那时候澄碧湖还属于营业性风景区,进大门是需要买门票的,我记得是一块五一张。那天周末,有很多人拖家带口来大坝游玩,大坝上非常热闹。大坝周围有很浓密的树林,一条掩映在绿荫下的柏油路也满是周末出来游玩的游人。九十年代能在澄碧湖水库当一名职工是件令人羡慕的事,里头从职工楼到舞厅、食堂、副食品店、日用品店、幼儿园等应有尽有,俨然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王国。听说水库的职工用电都是免费的,因为水库发电嘛。

我记得我是慢慢从那些游人身边走过的,其实也并不想去哪里。一种吃了美食,并且还吃饱的充实和喜悦感充盈着我。我就这样走出澄碧湖水库大门,从大门边一条两边长满杂草的小路向下面的河边走下去。就这样来到了坝脚,这里是下游了,蓄水的大坝像一座庞大的高山耸立在我面前,我看见大坝中间那条道上的游人变得像蚂蚁一样渺小。我就这样发现了那片浅水滩。水库大门边上的公路是看不见的,因为被两岸的一大片杂草和树木给遮掩了,一直走到下游河边,才发现那里如此开阔。河水被大坝拦截了,下游河水其实很浅。我在朝河滩走下去时,看见那些滚在杂草中的小西瓜。此后我又去过几次,发现那些西瓜依然躺在那里,它们的周边除了杂草,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我便明白这些瓜和杂草一样,都是无主的。我的周末从此又多了一个去处,当然是为了吃。班主任也常常在周末托人从水库边给我带回口信,让我给他带去各种各样“忘记带”的东西。我理解他的好意,或许他也明白我的理解,而我们都心照不宣。对于每逢周末见到同学回家,我再也没有任何伤感。我拥有一片长满野果的林子,有令我一辈子都无法遗忘的喷香烤鱼,以及浅滩边上一片任由我取之食用的瓜地。

那天我下到河滩,看见那些裸露在河滩上白得耀眼的细腻鹅卵石,真是被震撼了。农村人对于石头当然熟悉,但我从未见过如此洁白如玉的鹅卵石,尤其是浸泡在水中的鹅卵石。从大坝底下泄出来的河水在不远处发出巨大的响声,流到我所待的河段时,水流已经变得很平缓了,因此可以清楚看见靠近河岸浅水处平静水面之下的鹅卵石,大多数是白色的,在透彻的清亮河水之下显得如此洁白,因为有水的滋润,它们还显得很水润。那天我从浅水处摸上来不少鹅卵石,它们躺在我的手掌心里冰清玉洁。

此后在临水中学的时光,我变得快乐了很多,是那种无人知晓的隐秘快乐。每逢周末,只要不下雨,我总会走进学校背后那条被班主任开辟出来的小道,搜寻野果,而后再从班主任钓鱼的地方沿着水库走,越过大坝,走出水库大门,拐去那片给我带来难以言喻的快乐的隐秘之地。我有时候会躺在河滩上那些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鹅卵石上,灼热穿透我的衣物,进入我的皮肉,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暖透了。我躺在坝底,巨大的大坝像个怪物耸立在前边不远处,周边全是向上延缓、长满杂草和树木的土坡。周遭把我变成了一只渺小的井底之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巨大宁静和踏实,感觉这片物产丰盛而迷人的阔大天地都是属于我的。整个中学阶段,我从未带过任何同学去那片浅水滩,包括学校后面那片山林。因为我没有任何要好的同学,一个穷得买不起周末饭票的学生是不愿意也不敢要友情的,没人愿意让别人靠近看见自己的窘迫与不堪。

后来很多年,我从未见过有什么东西可以和浅水滩鹅卵石的洁净水润相比,也没有任何地方能如那片迷人之境给我带来巨大安宁。当然,还有我的班主任和烤鱼,他们成为我生命中一抹永远无法遗忘的温暖之光。

直到我遇见张宝凌。

张宝凌是学院分配给我联系的“问题”学生。所谓“问题”学生,是指那些考试挂科,补考后依然达不到学分要求、有可能影响毕业的学生,或者成绩特别差、性格又不合群且有心理障碍的学生,诸如此类。联系帮扶的老师主要是给这些学生积极正面引导,帮助他们顺利度过大学生活,顺利毕业。张宝凌属于后者,他的成绩倒不算太差。我从辅导员那里拿到他的个人资料来研究,发现他也是从农村来的,且和我家离得还挺近,属于另外一个乡镇所管辖。辅导员说张宝凌不爱说话,几乎不说话,同宿舍的同学都讨厌他,甚至向学校提出将张宝凌换到其他宿舍。换宿舍解决不了实质性问题,所以他就成了我联系的“问题”学生。我倒觉得不爱说话其实不算什么大问题,甚至谈不上“问题”,谁还没点性格上的缺陷呢,只要不影响和损害别人就好。大学生已经是成年人了,其性格和思维模式基本已经成形,老师不可能在其性格上帮助他改变了。

我没着急联系他,一般都是学生主动联系老师的。但一直到我领任务两个星期后,张宝凌还没联系我,我只好拨打他个人资料上留下的手机号码,却被告知欠费停机。我吃了一惊,这年头居然还有大学生手机欠费停机的,要知道这些大学生更换手机比谈恋爱还积极。我只好联系他的学委,让其转告张宝凌来见我。过了两天,电话打进来了,来电显示是他的,因为我存了他的电话。接通电话,那头一声不吭。我也就一声不吭。我们就这样默不作声大概半分钟,我实在忍不住了,有点生气地朝电话里说:“张宝凌!”

“是我,老师!”一个平淡的声音传过来,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张宝凌的形象,矮小、瘦弱、自卑、内向,等等,反正都不是什么好的形容词。

“你怎么不说话?”我问他。

“我在等老师说话。”声音传来,这回答令我语塞。他原来是这么想的,怪不得没联系我。

“好了,我们见个面,下午放学后在食堂靠近超市那边第三排饭桌。”我说。那里靠近一个角落,一般没什么学生去那里坐。我不太喜欢去教职工食堂吃饭,怕碰见熟人,不断打招呼,饭都没法安生吃。我更喜欢置身于陌生人之中,这让我感到更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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