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的底牌(中篇小说)
作者: 拖雷1
老金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
他躺在病床上,鼻孔插着氧气管,身上也布满了监测他心脏的仪器管线。他两眼紧闭,嘴巴微张,这个样子看上去用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人世。我真想不通,老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昨天他还是好好的。
我问过主治大夫老金的病情,主治大夫文质彬彬,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他告诉我是脑梗,面积不大,幸亏送医及时,晚一点儿就会脑溢血,怕是抢救不过来了。大夫说这话时,我听得心惊肉跳,我从来没面对过这么危重的病人,及时?这词想想都后怕。我正在走心思的时候,大夫突然问我是病人的什么人。对这个问题,我迟疑了一下,怎么说呢,有点难堪,但我还是如实告诉他,我是老金的前女婿。
我能看出大夫眼镜后面不易察觉的笑,不管是嘲笑还是讥笑,总之他是笑了。
这么多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点,我告诉大夫,在这座城市,我算是他唯一的亲人。说亲人不对,算是熟人吧。
主治大夫应付地说了句,只是随便问问,很显然他并没在意我和病人是什么关系。接下来他嘱咐我,脑梗这种病就怕激动,以后出了院,绝对不能让病人饮酒。
大夫说得没错,这次老金住院,就是跟喝酒有关系。
说来惭愧,昨天跟老金喝酒的人就是我。老金爱喝酒,我呢也爱喝几口儿,没事我俩就在一起喝酒,喝着喝着,我俩就成了一对忘年的酒友。老金是唐山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很有意思。昨天晚上,老金有点高兴事,招呼我过来喝点。我从家过去后,才知道他的高兴事是房子要拆迁,一个鄂尔多斯来的房地产商看中了老金住的那片地,于是开始征地,老金家的房子大,约有半亩,加上地上的建筑,折合下来能给老金的补偿款将近五百多万元。这么一大笔钱从天而降,老金心里自然高兴,他就把我叫来,陪他喝酒。
我俩喝酒时,话也不是很多,主要是老金说,我呢,侧耳倾听,这是我的习惯,自己不爱说,就爱听。老金有时候也说我,你的话怎么这么少,这一点很像我以前的朋友王正国,他这个人就话少,我俩在唐山是邻居,每次喝酒都是我在说,他在听。
有关王正国的故事,老金提到时,走了心思,没继续讲下去。
我当然不知道王正国是谁,明白老金这是跟我开玩笑,说实话,我喜欢老金这样开玩笑,听他说话,能忘了很多烦恼的事。
我先交代一下,我既然是老金的前女婿,怎么会跑来跟老金喝酒呢?这话我得慢慢说。我与老金的女儿金静红离婚五年了,按道理,离婚后,我与金静红基本没什么往来,与作为她爸的老金更没有什么来往。一些往来的缘由是我的女儿,也就是老金的外孙女。离婚以后,女儿一直住在他家,金静红跟着新男友去了日本,她不管孩子,交给了老金,开始老金也没什么怨言,等孩子高三了,他有点管不了这孩子了,没办法,他把我叫回到呼市。老金电话里豪气地说,只要你回来,吃住我全管,另外,你在北京赚多少钱,我给你补。
这么大的诱惑,我当然愿意回来,本来我早就不想在北京干了,一是赚得少,二是想女儿,一听老金这么大方地给我开出条件,我立刻答应了老金。如今我孩子刚考上大学,我本来决定要离开,可老金死活不让我走。
昨天老金很兴奋,喝了酒人更兴奋。他人胖,两只眼睛属于金鱼眼,就这对眼睛昨天在酒精的刺激下,发着往日都没有的亮光。他的话滔滔不绝,开始时,跟我讲着他当年搞工程赚了多少钱的事,房后的孙大爷还欠了不少钱,可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了,他说到最高兴的时候,突然不说了,人就那么憋着,可能有个十秒钟,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个举动吓了我一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前老金也有喝醉的时候,可从来不这样,今天反常了。他的反常太大了,从高兴到悲伤仿佛是一瞬间,后来他哭得很伤心,像个孩子一样,鼻涕眼泪一起流。
等到他的情绪平稳下来,他开口说话了。他跟我说,金静红不是我亲生的。
老金的话把我吓了一跳。我呆呆地看着老金。
你是不是以为我老糊涂了?我跟你说,我没有,很清醒,真的,金静红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接下来老金慢慢地把话说开了。他告诉我,金静红的妈是他的后老婆,他找金静红妈的时候,金静红已经快一岁了,他们组建了家庭,后来又生了大虎二虎,正因为金静红不是亲生的,他从小就有点溺爱金静红,导致这个孩子长大后,我行我素,根本不听他的。
我完全理解老金的话,可我俩已经离了,这话对于我来说意义不大了。
接下来,老金又告诉我一件事。他在找金静红妈之前,还找过一个女人,而且生过一个孩子,是女孩,后来,老金好赌,把家底都赌光了,女人被他活活气跑了,他呢,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可能带一个孩子到处跑,于是一狠心,就把这个女孩送进了儿童福利院……说到这儿,老金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我本来想问问,那个小孩现在什么情况,可老金的身子突然不动了,与此同时我看见老金口眼歪斜,一条明亮的涎水快速地从左侧嘴角里流了下来。
我叫了声老金,只见老金除了眼睛在眨,身子根本动不了。我心想,坏了,老金是不是得了脑梗?于是赶紧打120电话。等把老金送进医院,我从大夫那里听到了答案,老金果真得的是脑梗。
2
老金已经醒了过来。他一见是我,人一激动,嘴上的氧气罩呼哧呼哧地直响,能看出来,他看见是我来了,想摘掉氧气罩,我赶紧帮他摘了下来,老金脸颊两侧被勒出两道深深的印子。据大夫说他脑梗压迫了神经,他说不了话了。他抬起头看着我,跟个孩子一样,啊啊的,我意识到他可能是口渴了,赶紧给他喂了点水。喝完水后,老金的眼神舒缓了一些,然后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老金的手很绵很暖和,但就在这时他的手突然用力了,我的手被越捏越紧。我看见他张着嘴似乎要和我说什么,我把耳朵贴在了他的嘴边,除了啊啊的声音,我根本听不清他要表达什么。
他抬起手,从身上掏出一张照片,颤巍巍地递给我。
那是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上面的小孩,像是刚出生,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老金的眼睛瞪得很大,看着我。
就在我准备要说什么时,他突然又不动了。这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他就这样死了,赶紧把大夫喊过来。大夫检查完了,说是轻度昏迷,问题不大,但告诉我,以后尽量少跟病人说话,病人不能太激动,他需要休息。
从医院出来后的几天,我一直在琢磨老金给我的照片,还有他的表情,他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呢?我想来想去,突然想起老金犯病前跟我说过的事,他曾经提到有个孩子,被他送到了儿童福利院,是不是他希望自己在最后的日子里,能见到这个孩子,也就是弥补他内心的亏欠?老金今年七十八岁,岁数不算太大,可这次突然的脑梗,让他一下子垮下来,是不是他已想到所谓的后事?
我反复回忆着那天老金比画的手势和神态,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目前老金可以信赖的人,在这座城市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前妻指望不上,她就是不去日本,也不会来看他,她和老金以前就闹翻了,基本不怎么来往。老金还有两个儿子,因为老金后娶的老婆死得早,那时老金又忙着赚钱,两个孩子基本就是放任自流,在村里号称是“金家二虎”。据说小儿子出手快,下手狠,大儿子正跟人争执,小儿子已经拳打脚踢将对方放倒。让老金痛心不已的是小儿子先出的事。小儿子是大前年因为酒驾,出了车祸,人没了。在老金家里,大儿子算个顶梁柱。后来大儿子搞拆迁,成立拆迁公司,头剃成了青皮,看谁都是眼神冰冷。那段时间老金总觉得大儿子飞扬跋扈的,就告诫他不要做违法的事,可大儿子那会儿根本听不进去。
后来大儿子出事了,在征地的时候,他为了强迫人家搬走,跟搬迁户打了起来,他下手重,失手打死了人家,就这样进了监狱,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被枪毙。
这么说吧,老金现在就是个孤家寡人,家里没有一个能指望上的,除了我能帮他,谁都帮不了他。
自从我踏进老金家之后,老金就没把我当成外人对待,也就是说他把我当成亲儿子一样。我呢,心里很清楚,老金再家大业大,可这一切都跟我无关。
3
中午回到老金家,我告诉小兰阿姨赶紧把老金的饭做好,特别嘱咐她做点稀的,比如粥呀或是面疙瘩什么的,老金这情况,做再好的,他也吃不进去。
小兰阿姨是老金雇的保姆,我回来之前,她就来了。这个女人虽说老金叫她小兰阿姨,但是从孩子那儿论的,后来我也这么叫她。事实上她岁数也不是太大,跟我年龄差不多,四十岁出头,人很瘦弱,干活儿麻利。她是外地的,至于什么地方,我也没问过她,她在老金家里很少说话,每次做完饭,洗刷完毕后,她就默默地回了她的屋。
在小兰阿姨做饭的空当儿,我到了老金的屋子门前,我就是想在老金屋子里找找有没有当年他孩子的蛛丝马迹。老金的屋子从来不让别人进来,小兰阿姨也不能,这是他立下的规矩,打扫屋子都由他亲自来做。事实上,我这么进他屋子,心里还是有点紧张,仿佛老金正在屋子的某处,愤怒地盯着我。
我还是放弃了进他屋子的念头。
我掏出老金给我的照片,因为时间久远,照片上襁褓中的孩子面容有些模糊,在照片的下端印着“儿童福利院”的字样,我还注意到照片的背面,写着两个字“红梅”。
就在我举着照片发呆时,小兰阿姨叫了我一声,她把饭已经做好,放在一个保温饭盒里,同时,她还给老金收拾了几件换的衣服,放在一个塑料袋里。
我到了医院,老金颤巍巍地把他的手机递给我,他说不了话,但他的眼神告诉我,可能刚才来过一个电话。果真,在手机上我看见一个未接电话,于是我打了过去,电话里传出一个女声,她告诉我,金大虎明天开庭,通知家属出庭。挂断电话,我担心老金会激动,有心不把这件事告诉他,可转念一想,毕竟是人家的儿子,我算什么,于是我贴着老金的耳朵,把刚才电话的内容告诉了他。
我看见老金听完后,慢慢闭上眼,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个场景让我难受,我能感觉他的孤独与无助,本来他这辈子应该过得挺顺,要钱有钱,可没想到老了老了,这不如意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每一件麻烦事都像一座大山。
过了一会儿,老金睁开眼,我看见他眼角溢出的眼屎,我用毛巾帮他擦了一下。现在他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他用手指指电话,又指了指我,瞬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我代表他去出庭。
老金的眼神里有点闪闪躲躲的,我知道他也是没办法,现在他已经成这样了,但要是家里没人去,他儿子心里一定不好受,他只能求我去一趟。
老金的要求我难以拒绝。怎么说呢,我毕竟还在人家这里白吃白住,再说这件事对我来说不算为难,于是我答应了。
回了家,我的脑子还在想老金的事,想着想着我的头就开始疼。因为无聊,我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中国即将要发射嫦娥五号的新闻,看着看着,我有了一种幻想,飞行员要是我该多好,我坐在飞船之上,穿越无尽的黑暗,成为一个夜行者,到达了月球,身体出了舱门,我一蹦一跳地到了一片类似戈壁的地面,我的每一次跳跃,都会带起一片像雾一般的尘土。
4
出庭那天,我早早地去了看守所。那个看守所在郊区,是个大院子,大院周围种着一圈杨树,杨树叶子落了厚厚的一层。院子里面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快十点的时候,我办了手续,进了看守所里一个小型的审判厅。审判厅里光线不好,有点发暗,里面有七八排椅子,前面有法院检察院的人坐了一排,后面坐了不到十个人,是家属。那些家属个个都是面带悲戚,一脸愁容,我一听口音,这些人都是郊区的农民。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两名身材高大的警察,带着大虎进了审判庭,大虎剃着光头,穿着犯人的衣服,耷拉着脑袋,跟电视剧里审判的场面基本无异。
接下来,一方是检察院出示大虎的犯罪证据,一方是律师在辩护。问到大虎时,他就抬起头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大虎的拆迁公司,有黑社会性质,他雇了很多社会闲散人员,对拆迁户强行拆迁。案件的焦点是钉子户王某是否是被大虎雇凶所杀,双方开始了激烈的交锋,检察院认为大虎曾给他手下打过电话,律师则认为这不是直接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