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法庭 (短篇小说)

作者: 盛可以

1

这里除了一座小佛塔,几乎没有固定的建筑。交错的车轮在稀疏浅草与灰白泥石中碾出的印痕,显示这是一条交通要道。远处浓淡相间的山脉层次分明,如水墨晕染。风疾速,时而匍匐时而腾飞。山石静默。山上生长着密密麻麻、永不开花的碎石。灰蒙蒙的天空,没有鸟飞过。随风而动的只有尘灰烟雾。一辆越野车刺穿苍茫的帷幕,跌跌撞撞,扭着屁股驶向荒凉深处,黄尘炸散中,隐约可见车身印着国徽,以及“流动法庭”的藏汉双语。污渍斑驳的汽车带着一股模糊的正义与肃穆的气息。

“流动法庭”在一片开阔平坦的地方停了下来。山岚在远处挽紧了手,无云的天幕扣在头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些牧民,神情和远景一样苍茫,他们像山岚围住平地般围住了流动法庭。车门打开了,身穿蓝色制服的女法官措果先下车,脑后绾着一个发髻,她转身从书记员手中接过三岁的女儿,两个法警随后,最后下来的是一个浑身上下全是兜的纪录片导演——那就是我。我有一半藏族血统,会藏汉两种语言,这给我的工作带来了便利。我是以拍摄西藏野生动物为主的,得知流动法庭要在羌塘办案,处理一件家喻户晓的案子,我突发奇想,决定拍一拍人的故事。

他们打开后备箱搬行李,着手搭建流动法庭——一个白色的帐篷。女法官措果叉开腿,双手擎住缆绳与劲风拔河,好几次连帐篷带人几乎要被吹上天去。她娇小的身躯灵活且顽强,有足够的经验对付风。书记官将最后一根铁钎钉进泥石地,流动法庭生下根来,但依旧随风摇摆,时瘪时鼓,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小的、充满悲伤的灵堂。一切按法庭模式布置妥当,桌子上面铺了绣着“流动法庭”的朱红绒布,电脑、打印机、法槌等必需物品,均摆放在合适的位置。最后,女法官措果认真地在两扇假窗间挂上了国徽,她的样貌并不威严,就像初中的班主任老师正准备上普通一课。

2

事情要追溯到五月的某个上午,我们面色黑红的原告次旺那张阔嘴正贴着牦牛屁股后面的器官使劲吹气,这头名叫梅朵的白色母牦牛可能是产后抑郁,影响了乳汁分泌,一点奶水都没有。它鼓着眼睛淡然地盯着某处,似乎对生子哺乳这类琐事毫无兴趣,它甚至都没去舔一下小牛崽,也许它的心里隐藏着人类不懂的更宏伟的志向。次旺偏爱梅朵,梅朵健硕美丽,肌肉像公牛一样结实,一身白毛被次旺梳理得顺滑飘逸,整个儿看上去洁净高贵。

有一个人影走进了梅朵的瞳孔,阴影渐渐放大,很快就覆盖了梅朵的眼睛。那正是我们的单眼皮被告贡布,他把马拴在树桩上径直走进来,高大结实的身板挡住了光线。贡布轻轻友好地拍着梅朵的脑门,像是对畜生说道:

“忙着催奶哪?吃一些大豆兴许更管用。”

“这个办法目前是最经济实惠的。”我们面色黑红的原告次旺擦掉嘴边糊着的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说完话依旧将脸埋进牛屁股,仿佛在操作一台箱式照相机,或是饶有兴味地观看西洋镜。

我们的单眼皮被告贡布看着脸部消失的次旺,神情犹豫不决,像是由于自己帮不上忙而感觉尴尬。静静的过了半晌,这才开口说道:“你卖给我的农用车电瓶有问题。”

“什么有问题?”许是吹气用力过度,次旺脸上的红色部分涨得薄亮,黑色像油画的底色隐隐透显出来。

“是电瓶有问题。”

“昨天你开回去时不是挺好的吗,有什么问题?”

“我也说不清,总之是不好使了。”贡布底气不足,但他素有快刀斩乱麻的理智,于是横下心来说道,“我想还是退货吧,电瓶可是车的心脏啊。”

我们黑里透红的原告次旺听了之后没说话,继续在牛屁股后忙碌。贡布的要求让他感到不快,同时也感到十分为难。买卖这种事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应该出尔反尔。但是车款不是小数目,邻里乡亲,反悔交易,他也得讲点情面。可是车子卖掉时,电瓶是正常工作的,没发现有什么问题,没准是贡布操作不当,损坏了电瓶,好车出售,退回一台坏车,这也是他想不通的。更何况,妻子央真已经拿着卖车的钱带岳母进城看病去了,可怜的老妇人腹中胀气,排便困难,肚子憋得鼓鼓的了,偏方也不管用。

次旺鼓起腮帮子大力吹气,好像贡布并不在场。这时候距贡布使劲压价,最终带着胜利的愉悦开车回去不过二十四小时。他和妻子央真还处在无奈出售爱车的伤感之中,他们一直非常爱惜那台车,经常保养,到处擦得放光放亮,像极了他们的人生态度。人们说,假使他们有一个孩子的话,也不会超出他们对车子的用心。

贡布也没走开,等着次旺的回答。远处是灰蒙蒙的山脉。放眼看不到一顶帐篷。他骑马到这里来之前,妻子拉姆叮嘱他态度要诚恳,但不能低声下气;意志要坚决,但不要居高临下,要显得不卑不亢,要让次旺接受退货,避免让他觉得是他们损坏了电瓶,占人便宜。不过她也满脑子疑问,电瓶到底是怎么坏的?难道在他们买车时它已是濒死状态,直到行驶完十公里山路后才寿终正寝?如果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次旺卖车的行为,也许是他意识到电瓶已经有问题了,才急于脱手。但拉姆也嘱咐贡布这种话千万不能说,这会挑起矛盾,使退车的事变得更为棘手。

我们的单眼皮被告贡布正要再次张嘴快刀斩乱麻的时候,次旺的弟弟格桑和妻子白玛赶着马车唱着歌儿到来了,他们放下草料和牛奶,说了句祝母牛和小牛平安健康,就甩着鞭子唱着走了,简直像一阵风打了个旋。令贡布晕头转向的不是这阵风,想到某年的赛马节上,次旺带着辫子长长的白玛,介绍说这是他的妻子。“也许是我记错了。”贡布望着马车上那对男女的背影,为自己的糊涂沮丧。

“这样吧,你弄好电瓶,我就同意退货。”我们黑里透红的原告阔嘴次旺突然说道,“但我手上没有这么多钱,只能分两次给你。”

梅朵眨了眨眼睛。

“行,那就这么定了。”贡布点了头。

3

我们的单眼皮被告贡布在谈判的成功中没欢喜多久,就为电瓶的事伤起神来。县城太远,去一趟要耗掉大半天,买新电瓶要花一笔钱,平白无故地损失这些,莫说妻子不能接受,他自己这会儿也是越想越懊悔。为什么次旺从牛屁股后面抬起脸来那么一说,自己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呢?为什么他不咬定电瓶质量问题,坚持要无条件退货呢?他只需耐着性子站在那儿,静静地抽着烟,望望天空,瞧瞧远方,让在牛屁股后面劳动的次旺明白,要是不退货,他就会原地生根。

贡布的心思和他的生活一样的简单,他想不了多远。马慢腾腾地走着,他的身体一颠一颠,脑子里只剩下电瓶的模样。那匹棕色牝马似乎颇通人性,自作主张来到一个海子前面,刨蹄子打响鼻。单眼皮被告贡布翻身下马,伸出一双大手,捣碎天幕,掬水洗颈抹脸,经凉水刺激,脑子里的电瓶顿时与村长家的电瓶合二为一,于是精神抖擞,快马加鞭,回到妻子拉姆身边。

“我去的时候,次旺正在吹牛×。”我们的单眼皮原告贡布向妻子描述退车情况,“我说电瓶坏了,他没有觉得奇怪,好像他知道电瓶原本就有问题。”

“我猜到了吧,他就是急于脱手这台烂车。”妻子拉姆身上鼓胀,脸上栗褐色,眼角和嘴边刻了几道“劳苦”,“平时顶诚实的一个人,没想到也坑起别人来了。”退车的附加条件让她心里有点不痛快,但要是次旺不同意退货,他们买台烂车,吃了哑巴亏,心里会更难受。拉姆并不懦弱,遇事不慌,通常息事宁人,一旦钻进牛角尖,也不太拉得出来。她也知道村长家有的是闲得发慌的电瓶,于是催促丈夫:“赶紧去借,快快把这事了了。”贡布刚一转身,拉姆便叫住了他,端给他一碗甜茶,顺势在他脸上啄了一嘴。拉姆胸前的果实熟透了,再熟就要掉下来烂在地上了,平时贡布总像是与地心引力争夺熟果似的,随时都想干点什么,此刻要不是急着去借电瓶,他真想躺下和拉姆腻一觉。

我们的单眼皮被告贡布带着对妻子醉醺醺的肉欲,骑着摩托车在弯弯扭扭的山路上盘绕了二十分钟到达村长家里,村长穿戴整齐,正准备骑马出门赴寿宴,听说要借电瓶,二话没说就开了仓库门。我们的单眼皮被告贡布第二天一大早开着换了电瓶的农用车,一路上车轮滚滚,轰轰烈烈,碎石欢蹦乱跳。我们的黑里透红的原告次旺这一次没有在吹牛×,而是用奶嘴给小牦牛喂奶,显然他的科学实践遭遇了失败。村长正是这个时候脑梗倒地的,来不及抢救。在寿宴席上帮忙的村民自动转到村长家,帮忙料理村长的丧事。村长的妻子哭得十分响亮,儿子扎西的眼睛一直是红的,他有点后悔没让父亲看到他结婚生子。

4

我们黑里透红的阔嘴原告次旺接了丈母娘出院。在医院待了十多天的妻子央真身上也有股药水味,但这股药味又仿佛是她高兴的情绪散发出来的,因为母亲康复了,车子不用卖掉了,回到家一眼看见它乖巧地趴在墙垛边,像一只养亲了的小动物,就忍不住伸出瘦长的双臂先抱了抱它。

“电瓶好用。”好像妻子问了什么似的,我们黑里透红的阔嘴次旺露出憨厚的笑容,“比我们自己的那个还好用。”央真一听,清瘦的脸上立刻变得严肃,她叮嘱丈夫不能这么说话,因为那听起来好像是占了贡布的便宜。接着从布袋子里拿出一些现金,说钱还剩了一些,部分医药费可以报销,尽快凑齐了还掉车款。次旺微笑点头,显示出对妻子的温情与信任。

有天下午扎西过来了,拎着青稞酒和牦牛肉,他是来向次旺讨教练习马术的。次旺曾经获得过赛马冠军,扎西想从他这里学点绝活,为了村里最美的姑娘,他要赢得比赛,父亲的突然离世,使他想到要让他妈妈早点抱上孙子。次旺待人诚实,教起来不遗余力。马儿来回奔驰,扬起沙尘和草屑。人和马累得气喘吁吁。喝酥油茶休息时,扎西看到农用车,很惊讶,因为这桩买卖是他牵的线。次旺就将贡布买车反悔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说他也正是考虑到扎西是中间人,才同意贡布弄好了电瓶退的车。

“我认得这电瓶。”扎西看了一眼电瓶,说道,“我说呢,原来是贡布偷了我家的电瓶。”

我们黑里透红的阔嘴原告次旺惊呆了,他半晌没有说话,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情自己也有责任,是他把贡布逼作了贼,他请扎西不要戳穿贡布偷电瓶的事,那会让他的生活变得难堪,而且贡布平时也不是这种偷摸成性的人,想必这次也是迫不得已。扎西同意假装此事没发生过,保全贡布的尊严,但是没过多久,关于贡布偷东西的事仍在村里流传开来,这就像某人出了轨,人尽皆知,唯独那个做丈夫(妻子)的蒙在鼓里。

出事是在杂货铺门口,男人们抽烟、打桌球,谈论赛马节上诞生的英雄,称赞谁的技术了不得。有人说次旺在赛场上表现得像匹种马。“不能生小马驹的种马,这可是自相矛盾的。”贡布阴阳怪气的话正巧被买茶叶的央真听到,她当场指出贡布是个偷东西的贼。贡布受不得这种抹黑与侮辱,伸手往央真的脸上打了一拳,央真倒在地上。杂货铺门口瞬间乱成一团。

此时次旺正在下村观看斗牦牛,听说妻子挨了打,打人者竟然是贡布,立刻意识到这事和电瓶有关系,当即骑了摩托车风驰电掣赶到现场,看到眼角瘀青的妻子,一句话没说,就冲上去和贡布拼命,两个男人像愤怒的牦牛,抵着头,叉开腿,都想将对方撂倒,但势均力敌,状态胶着,围观者沉浸于这场角力与争斗中。不久次旺失败倒地,贡布欲施以拳脚,央真扑了上来,被贡布猛然推开,摔倒在乱砖石上。央真的失血终止了这场战斗,次旺带妻子到县医院治疗,同时着手将贡布告上流动法庭,要求他赔偿一笔医疗费以及精神损失费。

以上就是开庭前我所了解到的全部情况。

5

我选了一个最佳角度架好摄像机。穿深蓝色制服的法庭工作人员坐在条桌后,措果居中,胸别着一枚国徽,她没戴帽子,风撩动她散落额前的头发。左右两侧的条桌呈“八”字状分布,分别坐着次旺夫妻和贡布夫妻。年轻的措果眉头紧锁,因为她事先知道这桩案子中,原告和被告像两头牦牛顶上了角,村里多次出面调解,但都没能和解,双方都很轴,明里暗里动员家族势力,扩大战斗阵容,做出最终决斗的准备,如果事情真发展到那一步,势必会出现两败俱伤的惨局,这会使法院失去公信力,措果本人面临良心和职业上的双重麻烦。措果是一个人带着孩子,女儿几乎是在这辆“流动法庭”上长大的。开庭前,我看见措果带着女儿在不远处摘花,用草根打架拔河,在草地上打滚。

我将镜头推移到原告席,黑里透红的次旺有一张阔嘴但沉默寡言,他穿朱红色衣服与黑袍,戴着一顶宽檐卡其布帽,绳子紧紧地系在下巴底下,就算是八级台风也不能从头顶上刮走它。他的妻子央真一身五颜六色,满脑袋长时间没打散过的小辫子,凌乱蓬松的碎发像野草,她身上挂满装饰品,发带、腰带、佛珠,耳朵、脖子、手指上都是蜜蜡、玛瑙、绿松石之类的东西。她挨着丈夫坐着,眼里有股笃定与淡然。从镜头里看过去,这对夫妻脸上并没有显露出那种你死我活的刚烈性格。被告席上的那对夫妻几乎是盛装出席,贡布穿着白衣,戴着白礼帽,蓝围袍,拉姆浑身华丽的刺绣与银饰,头顶披着一条夕阳一样绚烂的头巾,边沿悬垂肩头,头巾外戴着一顶奇怪的像簸箕的空顶帽,帽子上镶着符纹。拉姆有一种有理走遍天下的自信,她一直在说话,当措果宣布开庭的时候,她也没有停下来。她的语速极快,快到我都不太明白她的藏语。这时候帐篷里也挤进了旁听的牧民,他们交谈、抽烟,说着与案件无关的话,这个流动法庭,一时间就像村里开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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