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去

作者: 柳营

1

四月,两个女人吃完晚饭,从第二大道往列克星敦大道走去。

阴冷的夜晚,各自都还穿着大衣。四月的天气变化多端,时冷时热,一月里有四季,雪与中央公园里灿烂的樱花同在。

风大,将头发吹得凌乱,大衣一次次卷起,双手护包护衣服,两个女人也顾不上说话,顶着风往前走。曼哈顿穿街而过呼呼响的冷风,让两个矮小的亚裔女子显得比平常更为单薄。

街头有浓郁的烟火喧嚣之气,整个城市相比起前两年,似乎完全活过来了。这个“活”里,有着一种将过往经受过的一切都统统覆盖住的气势,有着习以为常的从容不惊。

酒吧人头攒动,餐厅以及街道两边临时搭出来的桌位全都挤满了人。酒与食物,将城市里的孤独个体连接在桌子前。年长的、年轻的,与朋友、与家人,大家一起喝,一块吃,一起说话。食物的香气里混合了人气、酒气,在这样真实鲜活的氛围里,个体不知不觉地便有了温暖的安全感,不再觉得孤单,周边的世界也就变得正常平静有次序起来……

走到第三大道83街时,看到一对年轻情侣牵着手从马路对面走来,风将女孩金黄的长发吹到嘴边,男孩伸出手去想将头发从她嘴边撩拨开,可不知为何惹得她突然大笑起来。她笑得那么肆意,竟抱着肚子在风里弯下腰去。男孩半拖半拥着她穿过绿灯,在街角的花店门廊下停住,搂住她,继而吻住她。

他们旁若无人。对于热恋中的他俩而言,全世界都在那个街角,或者全世界只有那个街角。不,没有街角,没有城市,没有人群,唯有他们彼此。其他的一切,全在热吻之外,包括他们身后花店里那些灿烂的花儿。冷风里,那种热烈与专注,感染了经过他们身边的行人,两个女人发出会心一笑。

穿过几条街道,很快就到了列克星敦86街。

地铁口,挥手告别。

一个坐地铁回布鲁克林,另一个正准备转身再走几条街回家。钻进地铁站的女人,突然回过头来对地铁口的女人喊道:“周末,我们出城去,在外住一晚。”

2

坐在回布鲁克林的地铁上,女人感觉头晕脸热,拿出镜子照了照,看见浮在脸颊上的绯红。

她将镜子放回口袋,环视了一眼车厢里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肤色,不同的年龄、体型、衣饰、发型,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他们是全然不同的个体,是完全的陌生人,却也是别人的孩子、别人的父母或长辈。每一张脸的背后,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那里有他们的亲人、宗教、文化、语言。

她闭上眼睛,耳边充塞着不同的语言。他们各自用自己的语言与旁边人或者电话里的人交流,表达日常里的爱与抱怨。

她在纽约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她的先生是法国人。孩子除了说英文,还说中文和法语。孩子已经有几年没回中国了,他们的中文比以前更差。他们的法语比中文好,父亲在家里的时间多,带他们回法国的时间更多。中文的退步使得他们越来越拒绝用中文与母亲交流,母亲试着用中文提问,他们却用英文回答。每周一次的中文班几乎起不了作用,做母亲的既焦虑又无奈。

她用流利的英文处理工作和生活,但她更喜欢讲中国话。她每天都会与住在中国的母亲通话,通话时她与母亲讲特殊的南方土话。母亲的土话里,盛载了当地全部的新闻,所有的婚嫁与生死,以及院子里草木的生长。

布鲁克林的家,是她世界的中心。母亲住的地方,是世界的另一个中心。

她的家在布鲁克林博物馆附近,从86街坐四号或五号线可以直达。不同站台,总有人出车厢,有人进车厢。犹如车厢门的开与合之时,有人生,有人死。

她静静地坐着,这样的安静里夹杂着些疲惫发呆与麻木。好些天里,她的神志总会处在这种不清晰的迷离状态。她神情恍惚地看着车厢里的人,她不知道,这一张张脸的背后,除了享受着普通人正常的生活,是否还藏有隐秘的幸福以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地铁再次停下来,她身边两位一直不停说话的墨西哥女子下了车,另一年轻的妈妈抱着两岁左右的孩子进来,挨她坐下。

年轻妈妈自顾自与手机里的人讲话,孩子眼睛清澈,歪过头来看她。她朝小孩笑了笑,那小孩受到鼓励,朝她伸出手来。她本能地也伸出手去,那肥嘟嘟肉乎乎的小手便轻轻地落在了她的掌心。也就在那一瞬,她突然感觉到了眼角滚烫的湿润。

这是自知道母亲去世后,她的眼泪第一次流淌出来。她怕吓着眼前的孩子,连忙低下头来,任凭泪水哗哗流淌。

2022年4月4号,母亲迎来了她生命中“必然要到来的”突然死亡。那天傍晚,母亲结束了一整天的工作(记忆中的母亲,永远都在忙碌,手头一直都有活儿。她夏天带孩子们回去,母亲总是早早起来,站在水池边用肥皂搓洗孩子们头天换下来的衣物,在太阳底下热热闹闹地晒出来。母亲从来都不信任洗衣机,除了那些已无力对付的床单被套,她极不愿意将衣服往洗衣机里随便扔,她老认为洗衣机太吃衣服,而且洗不干净。这样,每次从中国回来的最初一段时间,当她往洗衣机里随便扔孩子们的贴身衣物时,总会想起母亲站在水池边专注地搓洗衣服的样子),与家里的小狗玩耍了一会儿,然后如平常一样,盛了半碗自己酿的甜酒,放松地坐在那张属于她的椅子上,一勺一勺慢悠悠地品。晚餐后的半碗甜酒,是她多年朴素勤劳生活中最为奢侈的习惯。吃完,她站起来,想将手里的空碗送回厨房。

站起来后,她摇晃了一下,忽然双手抱头,呻吟一声,之后,她又快速地朝靠大门边坐着的丈夫说:“完了。”说话间,她已经跪倒在地上。手里的碗摔在水泥地上,伴着脆响四分五裂。脑溢血使她失去了意识,她被家人抬到床上。救护车很久才到,她没能再醒来。母亲快速地被非正常化地告别了。事实上没有告别。就连走路只需半小时住在另一小区的小女儿都不被允许前来,这是历史性的特殊时期。

她,这个得坐十几个小时飞机才能回到中国的大女儿,更是无法抵达。

坐在地铁站里的她,想到生命中这种无能为力的无法抵达,想到现实中的母亲已经被烧成了灰,梦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第一次剧烈地从这些天半痴半麻木的状态中感知到迟来的揪心剧痛。这种痛会快速生长,鲜活到让她胃部抽搐,产生出极为不适的呕吐感。

也许是方才喝了酒,路上又吹了冷风,也许是僵硬了几天的胃突然因酒精而苏醒,也许被婴孩肥嘟嘟的手触及了被本能包裹起来的反应,她的身体再也无法容下积蓄多日的悲痛与忧伤。

她强忍着胃里剧烈的翻江倒海与阵阵绞痛,一出地铁,便蹲在地上痛苦地呕吐起来。她在呕吐物里,闻到了酒的余味。

她脸上的红晕还在,记录了酒后的微醺。

3

目送女友进入地铁站后,她转身回家。经过一家杂货店时,发现灯还亮着。透过窗户,看到有应季上市的深粉红芍药花,是她最喜欢的鲜花之一。推门进去,选了几枝,又选了少量的满天星,搭配盛放的芍药花,有着清爽与华贵之美。除了花,还买了一盒鸡蛋与新鲜的豌豆。新鲜豌豆怎么做都好吃,清水煮,放点油与盐,便能吃出属于春天泥土地里生长出来的鲜嫩感。

她捧着花、鸡蛋与新鲜的豌豆,重新踏进冷风灌脖子的街道,好在再走两条街就到家了。

她一个人独住。很清冷的家。熬过漫长的冬日,四月的寒冷里涌动着明媚的春意。她的情绪就如这挣扎与剧烈蜕变的季节。最近,每天早晚她都会在卫生间小哭一会儿。会哭挺好,至少哭完后,整个人能放松不少。早上哭完,洗把脸去厨房煮咖啡;晚上哭完,冲个澡上床躺下。

睡着了就是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有情节有感受有笑有哭有紧张有惊恐,但无重量无责任无逻辑无因无果。醒着的世界里,有重量,有层次,有空间,去一个地方,必须走路或乘车与飞机;出门见人,得洗脸,得体面,得有次序。因为这个世界,有逻辑有因果。

从梦里出来的那几秒钟,就如浮在雾般的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前的两个世界的间隙中,她总能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老去的肉身被推进火里烧掉的样子。这个场景让人全身发软,不是紧张,不是惊恐,也不是焦虑,是无边无际空荡荡的虚无感。这短暂却膨胀的几秒,也许只有半秒或一秒,她就如沉在水底,得使劲让自己挣扎着浮出水面。浮出来,长长透口气,使尽力气从床上爬起来,摇晃着去厨房磨咖啡,在热咖啡的香味里缓缓开始新的有重量的一天。

这晚,她卷了一身冷风进楼,门卫与她亲切地打招呼、道晚安。这世间,每天都能与她见面并且聊上几句话的人似乎只有门卫了。

坐电梯上楼,开门,屋里清寂得很。

她先将鸡蛋与豌豆放进空荡荡的冰箱。她害怕被食物塞满的冰箱,害怕那种一个人无法及时吃掉它们时带来的挤压感。一个人过日子后,她的冰箱总是处于空的状态,有限的食物排列有序,一目了然,这让她显得放松,也让她有理由出门走走。有时没动力去别的什么地方,至少可以去趟超市。

她将花去叶剪枝,插进结婚二十周年时先生送的水晶花瓶里。她抱着花瓶,站在客厅里,环顾一番,想找个摆花瓶的地方。有几处可以选择,儿子之前在家时每天必弹的钢琴,平时几乎无人坐的长沙发前的四方茶桌,洁净无物的长餐桌。她想了想,最后决定将花瓶放在餐桌上。

这清寂的屋子,因了颜色明艳的花,一下子生动了起来,就像四月从雪地里冒出来的嫩芽与春花。她站在那里,细细地品味了一会儿,心里涌起难得的柔软与莫名的期待。因了这心爱的芍药、冰箱里鲜嫩的豌豆,也因了方才餐厅里与女友的对话以及酒。

可当她关掉客厅的灯,独自走进主卧卫生间时,眼泪还是止不住地习惯性地滚了出来。

卫生间里的猫砂还在,柜子里还有猫粮,窗前挂着逗猫的羽毛玩具,空气里浮游着猫留下的气味,但猫已不在了。

猫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九年。她对它精心照顾,平时注重饮食规范与营养均衡,还给它买了医疗保险,定期做检查。最后半年,她花大量时间陪它去宠物医院。肉身在时间里衰老,衰老本身也是一种疾病,无论爱着的人如何坚持,都无力对抗时间之魔力。

爱有时是执念。陪着猫猫经受很多的痛苦、无法细诉的过程,直到医生最后通知她,癌细胞已经扩散到猫的大脑和脊椎时,她才下决定不再费尽心力又明知徒劳地与时间拉扯。打安乐点滴时,她一直陪伴在它身边,给予它最后的抚摸与安慰,就如当初送走她的爱人一样。

宠物与人,人与人,当在日常生活里建立起陪伴与内在深厚的连接时,一方的离去对另一方是割断,是失去平衡的无力日常,以及一时无法消散的痛楚。

这世间有太多不同形式的离别,将自己抚养长大的父母,相依数十年的枕边爱人,亲密的朋友,日夜相处一室的猫咪,也包括自己膝下一手养大的唯一的儿子。

儿子,住在“遥远”的旧金山。

猫离世后,她情绪低落,黄昏时会显得格外无助虚弱。有那么几次,她有强烈地想抓住某样东西的冲动。这世间,对她而言,儿子是最真实的存在。她几次想找儿子谈谈搬去旧金山住的念头。她爱儿子,他是她在这世间最亲密的亲人,搬去旧金山,能时常见到儿子,是安慰。可每当话到喉咙,都被她自己硬生生地吞咽回去。

她做事谨慎,考虑周全,尽力做到自律和克制。她担心搬去旧金山这件事,会给儿子带去压力。他大学刚毕业,刚有自己的新工作新女友新生活。他生活在他的世界里,她害怕自己突然挤进去,乱了他的生活。

她感觉自己越老越脆弱伤感。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生中,多少人来人往、人聚人散,时间如河流,总有些人与物无法一直同行,只能留在记忆的河岸,可有些伤感会时不时地扑面而来,如旷野里的风,将自己紧紧包裹,然后席卷。

她二十多岁离开父母出来留学,在这个国度生活了近三十年。她之前在银行上过班,开过贸易公司,后专做风险投资。她会说好几种语言,去过很多国家,吃过不同国度的食物,遇见过奇异有趣的人和事。这些年,她处于半退休状态,偶尔仍会参与做些感兴趣的项目,闲时自学钢琴,试着写点东西,画点水彩。所学这些,对她而言,是一种需要,她需要一些事物来建立有序的内心世界。

猫的离世,让她一时乱了方寸,白日聚不起精力做任何事,晚上老是失眠。她比之前更想念那些早已不在身边的亲人。她特别想回一趟中国,去给父母扫扫墓,在墓前坐坐,陪陪他们。老家还有几个亲戚,其中有个堂姐,虽然还不到六十岁,但早已做了奶奶。这个堂姐直率热情、口无遮拦、没心没肺,笑起来声音脆响,就像母鸡刚下过蛋似的,咯咯咯、咯咯咯。她念想着去堂姐家住几天,听她爽朗的笑声,帮她一起带孙儿,说说家乡土话,与她一起去乱哄哄的菜市场买菜,听她大声欢快地讨价还价,吃她做的家乡菜。堂姐能做一手色浓味重、热闹下饭的土菜,最合她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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