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水鱼 (下)

作者: 卢一萍

第四部 土

孟金榜

我之前是个读书人,本想中个举,考个进士,这是老孟家十几辈人都在做的梦,但一辈又一辈人去了,没有一辈人把这个梦变成现实,只好一辈接一辈地寄托下来,最后就把重任落到了我的肩上。

那梦想经过那么多代人的承传,到我肩上已是十分沉重。这是我从小就感觉到了的。我寒窗苦读,从十七岁就开始去赶考,一直考到二十九岁,还是一名烂秀才。三十一岁那年,父亲卖掉自己的寿材,备了盘缠,送我再次到州府去参加秋闱。才走到离家不远的江边,准备渡江,却传来消息,说州府被新唐攻占了,还有人传说,朝廷要垮了,皇帝要退位了,还求什么功名?梦想的破灭使我心灰意冷,一屁股坐在码头上,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想起祖先的期望、父母的辛劳、自己二十余年的苦读,更是伤心,直哭得声嘶力竭、有气无力,悲叹一声,便一头扎进了江水里。但我那因寒窗苦读而显得单薄的身子却如枯木般沉不进水中,只能漂浮水上,因而被江水冲到了岸边。

我从江水里爬出来,在江边盯着奔腾喧嚣的流水,又枯坐了两天,终于被赶来的父亲劝了回去。父亲对我说:“你遇到乱世,有什么办法呢?但这个朝廷真的没了,还有下个朝廷呢,哪个朝廷不要举人进士?”劝我回家继续苦读。

跟着父亲回到家,我又一头扎进书房里。可那两年间,却只有朝廷与不断兴起的起义军之间的战争。这股义军刚打垮,另一股义军又起来了;东边要称帝的叛逆刚荡平,西边想登基的人又冒了出来。就这样,不停地折腾,我两次满怀信心,准备好盘缠,要去赶考,可到了码头,又只好返回。加之二老在两年间先后去世,如此下来,我终于灰了心。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决定寻找新的出路,在床上怔了一会儿,很快就下定了决心——我要去投奔新唐。我背上那个原为赶考准备的行囊,拄着一根竹棍,不辞而别,踏上了远行的不归路。

我这个很少离开寒窗的老书生,出门后才晓得世界变化之巨大。大道小径上,到处都是被混战的战火和饥荒驱赶的人,他们被迫背井离乡,在被战争和饥荒弄得昏沉沉的天空下流亡,没有一点前景,没有任何希望。到处可见受伤的士兵和倒毙的没人收尸的流民。

那一幕幕悲惨的景象,令人揪心,心里堆砌了万千块垒,如不抒发,就要窒息。人间尽是悲伤!在这片大地上,有多少死人需要哀悼,又有多少活人需要安慰啊!所以我一路上见着亡人就唱几句悼念他们的歌,见到生者就说些安慰他们的话。后来,那些悲歌就流传下来成了丧歌。

路上已很难找到食物,能吃的只有靠吃死人活命的乌鸦和野狗。野狗我抓不住,抓住了也不知道怎么能把它弄死。但不少乌鸦因为过于肥硕,已很难飞起来,倒是容易捕捉。所以一路上乌鸦肉就成了我的主食。我抓住它们后,先把它们敲死,拔了毛,去了内脏,烧一堆火,然后用火烧烤着吃。那乌鸦肉在火上流着油,散发着尸臭味,但饥饿使我顾不得那么多,我只能强忍着往肚里咽。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位端公,姓李,名易知,自称“赛钟馗”,长旅无人,倍感孤独,感觉与他言语投机,便和他同行。一天傍晚,我们走到一个已没有人迹的、破败不堪的村子里,我烧了一堆火,端公负责宰杀乌鸦。他喜欢吃乌鸦的内脏,尤其喜欢生吃乌鸦心和公乌鸦的肾。他说前者可以使他更有思想,并感知阴阳两界的不同;后者可以使他阳气充足从而得以长生不老。但每次看到他把乌鸦的心肾嚼得咯吱咯吱响,吃得满嘴都是乌鸦血,我就心里发怵,感到恶心不已。

他细嚼慢咽地品味着,突然问我:“你是个唱丧歌的人,敢不敢生吃乌鸦眼?”

“我从没吃过,也不敢吃,每次我都把乌鸦头揪下来,扔掉了。”我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还发了几下抖。

“那太可惜了,真是暴殄天物。你可以尝一尝。它不但好吃,还有别的功效。”

“什么功效?”

“吃了就能开天眼。”

听他这么说,倒是很吸引人,我就说:“如果是烤熟了的,蘸点盐,我倒可以尝尝。”

“烤熟的乌鸦眼功效差些,不过,你可以先吃两只。”端公微笑着,把两只乌鸦眼扎在木签上。

听他这么说,我把那两颗乌鸦眼在火上稍微烤了烤,就逞强地一闭眼,送进嘴里,囫囵吞进了肚子里。

我下咽的时候,除了隐隐有点恶心,并没有其他感觉,我看到的人世也还是原先的那个鸟人世。

“莫■得啥功效嘛。”

“嘴里都说■了,咋还莫功效呢?”

“说■就是功效啊?”我用嘲讽的口气问他。

“你是个读书人,从我遇到你,就从没听你说过半句污言秽语,这难道还不是功效?”李端公扯着嘴,笑了笑。

“你这么说也是,可是我要这个卵功效有个■用啊!”

“怎么没有卵用呢?这说明你的身份已在改变了。”他望了望西边快速下沉的夕阳,递给我一只烤熟的乌鸦,“先把这个吃了,等太阳完全沉下去,那个功效就会显现出来,到时你就晓得厉害了。”

可能是恶心的原因,那只乌鸦虽然烤得颇为焦酥,但我半只乌鸦没有吃完就觉得饱了。我眨巴着眼睛四下里瞅着,天地无甚异常,只有夕阳的最后一束金色光芒从两株柏树后面斜斜地刺过来,格外夺目。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束夕阳,我对它有些痴迷,目光分秒也舍不得离开。但那束光还是难以挽留,一点一点地消失了。我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悲伤,眼目便有些潮湿。我正想抹泪,突然看见四周到处都是人影。

“怎么有那么多人影?”

“你再看看,那是人影吗?”

“不是人影,难道是鬼影?”

“你说对了。”

我听他这么说,心里一寒,周身冰冷,如坠寒潭。我以为是我出现了幻视,他只是在吓唬我,揉了揉再睁开,发现那的确不是人影是鬼影。四周鬼影幢幢,我一时僵直,四肢和感官无一能动,连眼珠也不能转动了。

端公咧嘴而笑,甚是得意:“孟夫子,这个效果如何?”

我依然僵直不能言。

端公嘴里叽里咕噜念了几句什么,鬼魂隐退,眼前的一切很快恢复,树一棵一棵凸显出来,人世的暖意一丝一丝地重回我的躯体。我打了个冷战,像从另外一个世界挣脱出来了,大喘了一口气,浑身依然发抖,说不出话。

端公见我那样,用手掌在我头顶拍了拍,我才说出一句话来:“太……太他妈的……可怕了……”

端公甚是得意,呵呵笑着,说:“你现在能看到阴阳两个世界,可不同于常人了。”

“太……太可怕了!”我的舌头僵直,声音依然发抖。

端公深沉地一笑:“难道阳世就不可怕吗?”

我仔细回味了一下:“好像没有多少不同。”

“就是嘛,差不多。”

可能是长期吃乌鸦肉的缘故,我的身体变得比以前强壮了一些,但身上也留下了乌鸦的酸涩味道。

告别李端公,我又走了三个月零四天,在那年深秋的一个傍晚,终于走到了大江右岸一个破败的地方。那里刚被一场战争摧毁。全村只剩下了一位年迈的老太婆在对着断壁残垣流泪。老人枯瘦的身子在深秋的冷风中如一枚破朽的枯叶,随时要从人世这个枝头凋落。不知是哪个短命的士兵用长刀挑破了她枯黄的脸,血从她脸上流出来,然后顺着脖子流进了污黑的衣领里,变干,变黑,凝结。

我默默地走过去,对着村庄,对着被杀死的和被断壁残垣埋了的死人,唱起了丧歌——

呜呼横祸兮飞临无辜,

生而为英,死而为灵。

吾漂泊兮不止,

无茶无酒为祭。

一把清泪兮,

请登瀛洲。

…………

老太婆回过头来。可以看出,她混浊的泪眼中充满了对我的感激,但那丧歌也勾起了她的悲情。她悲泣起来,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昏倒了。我慌忙跑过去,找了些枯枝败叶和一些残破的门框、木窗,点了火,把她抱在怀里。老人在温暖的火光中慢慢醒来。她指了指被火烧掉了屋顶,只余四面焦黑泥墙的屋子,恳求我说:“等会儿……也为我……唱几句……”可能是怕我不同意,喘了几口气,她又接着说:“我屋里头……还有点吃的……”

我感到这可能就是老人的遗言了,晓得她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想到这个村庄的最后一个人即将死去,我不禁悲从中来,先是忍不住热泪长流,然后不禁大放悲声。

老人呼吸渐弱,但过了一会儿,又清醒过来了,慈祥地看着我,声音清晰地问道:“你要到哪里去呀?”

“我找新唐,我听说很多年前,有一帮人在群岛上创建了一个新唐,我就决心要去找到那些人,但我现在连他们的踪影都没有见到。”

老人听后,眼中有了一点光亮,她说:“这里……就曾是……新唐的地盘,叫乐坝,那条江……叫明水,他们……和官军在这里……打过仗,他们打败了,七天前……往西走了,你也可去……”她没有说完,吐出最后一口气,眼里的光便黯淡下去了。

这个村庄,这个生活在我梦中的人刚刚战斗过的地方,这里的最后一个人,像一星柴火,熄灭了。

我给老人合上未瞑目的眼睛,埋了她,在她的坟前,把那首丧歌又唱了一遍。然后按照老人的指引,继续西行。

从老乐坝开始,一路都有新唐留下的更明显的踪迹:伤残兵士、战斗遗址、死人坑及新唐皇帝的传说(他们都称他为“疯举人”——白须飘飘却英勇如天神一般),更主要的是还有那些流散在沿途的孤魂野鬼——我当时已能和他们做简单交流,他们为我指引了前行的方向。后来,人烟越来越稀少,最终连路也没有了,跟新唐有关的孤魂野鬼很难碰到,打听消息变得愈发困难。我只能摸索着前进。这也给了我一种错觉,就是一行进在林莽里,就觉得自己已远离了苦难和死亡,以为这里的世界已比我所经历的世界要平安、祥和。

在森林里的旅程,我没再遇到万人坑和凶恶的鬼魂。

时光被我无情地抛在了身后,我像个林莽困兽似的漫无目的地在那片辽阔的原始森林里游荡了整整两个半月,最后终于看到了群山四围森林深处的那个营地。营地炊烟袅袅上空飘扬着一面已经被风撕破了的绣着“新唐”二字的龙旗。我激动得不能自已,抱住一棵树禁不住大哭起来。

我被带到圣上面前,我一见圣上便倒头跪拜,眼含热泪地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您的样子与我梦见的一模一样!”

圣上端坐在一株风倒木上,精神矍铄,声音洪亮,眼睛里放射出富有活力的光芒,一听我这么说,便微笑着叫我平身,恩准我站着说话。他接着问了我的姓名、年龄、来自哪里、之前靠什么为生,得知我是读书人,又问我考取过什么功名,之后很详细地问了外面的情况。我禀告圣上,在我进入森林之际,听说跟朝廷闹事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姓改名良,一个姓革名命。圣上很关注这个情况,问了详情后,不禁忧虑重重,长叹了一声。

作为一个读书人,我那个时候异常激动,语无伦次地说:“草民希望新唐早日一统天下,我听说,那个大清早晚要亡。我最最希望的,就是海晏河清,开科取士,到时,我第一个就去应试。”

“你原本就中过秀才,到了我新唐,哪须再去应试?我赐你个状元就是!”

我一听,立马拜倒,磕头如捣蒜:“谢吾皇隆恩!”

圣上一摆手:“平身吧,你现在就是我新唐第一个状元了,好生为我朝效力!”

我又呼了万岁,待站起来,已是满面春风,满脸泪水,两眼通红。

当晚,圣上用远征以来最丰盛的宴席招待了我。第二天,又封我为祠部郎中,掌祠祀、享祭、天文、漏刻、国忌、庙讳、卜祝、医药及僧尼簿籍之政,同时负责新唐史志的编修。

就这样,我刚来这里,就成了状元,成了新唐国正儿八经的五品官员。

李绍谋

我是皇祖父的幺皇孙,我随皇祖父踏上征途不久,就被他封为翼王,当时才十四岁。强渡黑河后,我已十六岁,长得高大健壮,俨然是个已经成年的大小伙子了,心里已装得下整个人世。原本纯净得像早晨一小片天空的心已经容纳得下乌云、闪电、惊雷、狂风和暴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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