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筹之谋(上)

作者: 云舒

序曲

九年前,女儿陈连珠大学毕业时,我前往美国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在她的导师波士顿学院钱念宗教授的陪同下,我们参观了位于美国纽约市曼哈顿区华尔街的美国金融博物馆。我在一块于1857年从一艘失事的沉船中找到的,加利福尼亚淘金热时挖出来的重达60磅的金块前唏嘘感叹时,女儿却被3D效果的美国最古老的银行(马萨诸塞州银行)当年的场景攫住了脚步。马萨诸塞州银行是波士顿银行的前身,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784年1月的第一个周四,尽管几家美国商业银行号称早于它成立,但它的创始人是搭乘“五月花号”最早登上美洲大陆的。成立一年后,马萨诸塞州银行资助了该州第一个美国贸易团前往中国,这艘排水量为84吨的“土耳其皇帝号”满载美国土特产漂洋过海,于1786年年初到达广州,与中国建立了商贸联系。在那个美国东部的港口城市还有著名的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和我女儿就读的波士顿学院。

我觉得女儿在高科技的影像前停留太久了,看到她那专注的样子,我忽然有些心慌,恍惚间我和女儿都置身于巨大的算盘中,又仿佛我们中间隔着横梁。我想把票号拨拉上去提醒她,当年中国的票号可一点不逊色于外国银行,如今中国的银行市值在全球也可圈可点。但女儿依然沉浸在美国东海岸那古老的场景中。

钱教授像洞察一场经济危机一样发觉了我的焦虑和不安,他说:“面对金融市场的起伏波动,或许我们都能从对货币更透彻的理解中受益,从而懂得金钱到底是如何推动世界的。不管是华尔街的大佬还是普通百姓,都能在这里取得自己的收获。”

确实我和女儿各有收获,从那些钱币、纪念章、股票和债券上,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个企业的兴衰,看到了云谲波诡的经济风云。但在微观个体上,我们却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我更加坚定了让女儿回国,在我的羽翼下成长的想法。但原本答应回国就业的女儿却在博物馆改变了主意,她说她决定留在美国读博。女儿的突然改变让我措手不及,慌乱中我说了一句特别不得体的话,我说:“那要找个算盘算一算,按照以往的规矩,你说个百位数,我加减乘除一百遍,如果归一,你留;否则你跟我回国。”女儿急了,她说:“妈妈,我都是成年人了,我的事情自己做主。”

我说:“虽然这是美国,但你是中国人,得按咱家的规矩来。”

女儿说:“你也知道这是在美国,我们到哪里找算盘?”

我一时怔住了。

这时钱念宗说:“我有算盘。”

我曾经是行里的珠算冠军,被称为“铁算盘”,女儿参加的唯一课外班就是心脑珠算。后来不用算盘了,业务比赛也取消了珠算项目,但闲暇时、烦恼时,甚至做某项重大决定时,比如是否让女儿出国留学,是选老陈家经商还是选我所从事的金融,我都会拨拉算盘,让算盘替我决定。多年来,那一颗颗算盘珠子为一个决定争吵得噼里啪啦,但它们九九归一后,总会给我一个数据指向,给我一个踏实的选择,也给我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我好久没摸算盘了,巴不得在女儿导师面前露一手呢,也让他看看我们老祖宗留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说不定他就不再鼓动女儿读博了。我得意地对女儿说:“在阿拉伯数字出现前,算盘就是世界广为流传的计算工具了,不是只有中国有。”女儿切了一声说:“钱老师也是龙的传人。”

是不是龙的传人有算盘都不令人奇怪,但那天我见到钱教授的算盘时还是被惊住了。那天傍晚我们回到学校,当钱教授拿出那个金算盘时,我不禁啊了一声。说实话,打了大半辈子算盘的我,还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金算盘。金算盘不大,没有博物馆金块那样灼人眼球,但它的亮光却像冬日暖阳一样温润宜人。它的长度、宽度和我的算盘差不多,不同的是右下角是弧形的,也就是因为这一个弧度,它和四四方方的算盘比起来显得更加柔和。这时我突然想起我的客户德福钢铁集团董事长阎福海曾说过,他的第一桶金是拿金算盘换来的。莫非……我不禁又看了看钱教授,这位钱教授四十岁左右,眼睛不大,单眼皮,和白嫩的皮肤搭在一起愈加清秀俊雅,虽然个子不算高大,但细细看,也颇有一股玉树临风的样子。钱教授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说:“这是我姆妈留给我的,可惜是依照我姥爷家传家宝贝仿制的赝品。”说完他抚摸了一下算盘右下角,又说:“这个弧度是我们家独有的,当年是比照如意做的。”

听到“赝品”二字,我问道:“这不是金的?”

钱教授把算盘反过来,指着右下角也就是如意底下的“阎”字说:“我们家的底下是‘石’字,这个是表叔家仿制的,不过确实是金的。”

那个“阎”字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又问了一句:“钱教授是哪里人?”我还想问下去,被女儿推了一把,她提醒我失态了。钱教授应该看到了这一幕,他笑了笑说:“我是台湾人。但我……”女儿打断钱教授的话问我:“你还算不算?”

我说:“算,当然要算!”我先到洗手间洗了洗手,然后轻轻抚摸了一下金算盘,我本以为这就是个摆设,没想到那一颗颗珠子如一个个精灵般顺滑灵动,刹那间把一股热流反噬到我的心里,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那首算盘诗:

七子之家隔两行,十全归一道沧桑。

五湖四海盘中算,三教九流珠上忙。

柴米油盐小黎庶,江山社稷大朝堂。

八方天地经营手,六六无穷今古章。

“妈咪,你还算不算?”女儿又喊了一声,我赶紧把自己拉回来,快速拿起算盘,上下左右晃动一圈,让珠子全部归位。我定了定神说:“出个数吧。”

女儿说:“456。”她话音未落,算盘珠子就开始噼里啪啦上下翻飞。最后一颗珠子落定后,女儿笑了。看着归一的盘面,我一时间又恍惚起来。女儿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老同志,放心吧,我们怎么蹦也蹦不出人生的算盘。”

四年后,我入职宇宙行三十三周年纪念日那天,总行人力资源部发来贺信。这是总行近两年人性化管理的新举措,细分到每个员工,让你不得不感慨大数据的神奇。三十三年前别说电脑,就是计算器也没有,记账、轧账靠的就是一个算盘,啥事儿都得靠笔记录,挂在嘴边的就是“好脑瓜不如烂笔头儿”。感慨之余,我翻箱倒柜找到了入行时的笔记本,第一页规规矩矩记着报到那天石门分行中山路办事处主任石程锦的讲话。需要说明的是,当时的城市支行不叫支行,叫办事处,办事处主任也就是今天的支行行长。石主任是个圆脸大眼的中年女性,不苟言笑,但讲起话来却如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干脆利落,跌宕起伏后颗颗落在档位上。她是我们的主任,也是我的师傅。我在小学四年级就学过算盘,但真正练出彩来还是靠她的指导。她对算盘的理解和祖传的口诀就像武功秘籍,一下子就让我功力大长,也让我脱颖而出。三十三年后,想起那时的情景,不由得再次心神飞扬。我拿起手机拍下照片给已在京城总行工作的女儿陈连珠发过去,女儿回了一个大大的表情“赞”就没了声息。我再次穷追不舍地把笔记本第二页的内容发过去,那是我自己要干出一番事业的决心和梦想。女儿又是回了一个大大的表情“赞”。我知道我和她没有“接上火”。是呀,我这样一个中年大妈的聊天方式一点也没趣,而且自说自话由着自己的性子,跟一个年轻海归讲过去,和过去石主任在我耳边唠叨没有什么区别。不同的是当年我再怎么不愿意,也要硬着头皮听完。如今呢,一个表情包就可以搞定了,那个表情可以是“好的”,可以是“赞”,可以是为你“鼓掌、加油”。是呀,都什么年代了,谁还愿意听这三十多年前都包了浆的琐事呢?

但世间的事情却是年该月值的。就在我低眉垂首、黯然神伤时,女儿用微信发来一个“玉算盘”。她问,您老人家拨拉了大半辈子算盘珠子,见过这样精致的算盘吗?

我把图片放大了看,不就是个玉石算盘嘛,和我从玉石展上买回的那棵玉白菜没啥区别,那棵白菜我付出的价钱不菲,但懂行的朋友一看就说是玉石粉做的,付个零头都亏得慌。我把白菜从博古架上移到储藏室的角落,眼不见心不烦。玉白菜伤痛直接导致了我对玉算盘的排斥,我不屑地说,有啥稀奇的,不就是个算盘嘛,可惜如今人们都不用它了,想骗人也难哈。女儿说,这可不是玉石粉做的,您老仔细瞅瞅,这是大清年间的羊脂白玉。我怕在微信里跟她说不清楚,也怕她把微信里的话当成耳旁风,就十万火急地拨通了女儿的电话,告诉她不要上当。一来咱家不搞收藏,二来咱不懂眼,三来咱也没那个财力……女儿在电话那头哈哈笑起来,她说:“您老人家想多了,我想收藏也得够格呀,这是同事家的传家宝,昨天已经捐献给金融博物馆了。”

女儿的电话放下了。我却怎么也淡定不下来,一遍遍把图片放大了看,从她的只言片语里梳理信息。再追问,女儿说要知道你这么麻烦就不发给你了。这玉算盘是我同事家祖传的,他是我波士顿学院的师哥,是我们行新招聘的首席风险官。

事情到这里就该戛然而止了。但我却对女儿说的另一个信息在意起来。首席风险官,年轻的海归,还是女儿的同学,这是多么重要的信息呀。于公,我们行大的贷款和并购项目要过他那一关;于私,女儿在国外飘了六年,有了一个护身的学历,但却把婚姻耽搁了,这是不是个机缘呢?在美国时,我时时担心女儿跟了那个钱教授,天天召唤她回国。谁知回国后一眨眼工夫就进入了大龄女青年行列,我发动京城的同学、同事为她介绍了一个又一个的对象,但总是入不了她的法眼。我又开始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她留在美国。我家陈新阁总是劝我少操点心,他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况且女儿在国外历练了那么多年,要相信女儿有获得幸福的能力,比如在回国和留在海外这件事上,不还是女儿自己的选择。我也知道女儿的事情我做不了主,但谁让我是当妈的呢?再说,女儿从来没有这样对我主动说起过单位的人和事,今天突然说这些,就不能不让我多留个心眼儿。

我迂回问她:“老妈拨拉了一辈子算盘,还真没有见过玉算盘呢!什么样的家庭还有这祖传的宝贝?”也许是为了断掉我十万个为什么的念头,女儿哈哈一乐说:“山外有高山,总之,如果你想见那个玉算盘,改日进京时,我带你去看看哈。”

女儿去忙工作了,我却犯了魔怔,一边想心事,一边下意识地在笔记本上反复画着臆想中的算盘。

笔记本上的算盘,你说它是玉的它就是玉的,你说它是金的它就是金的,你说它是木头的它就是木头的。年轻时,我和算盘如影随形摽在一起,就像当时拼命学好数理化,为的是走遍天下一样。不怕你笑话,我就是靠着“铁算盘”这个本事,赢得了人生第一桶金——当上了石门分行中山路办事处的会计股长。那一年我才二十七岁。

这你就该知道我为什么对算盘那么感兴趣了,算盘在那个年代,在人们眼里可不就是今天的电脑、今天的手机吗?我一直保留着拨拉算盘的习惯,在冥思苦想抑或举棋不定时,我总会下意识地拿出算盘,上下左右晃荡一下,让档上面的两行珠子和档下面的五行珠子各就各位,让出一片海阔天空,等待一场数字世界里的上下翻飞和思绪的尘埃落定。

也许是空置太久,也许是生活里纷繁的事情太多,我自己也很快就忘掉那个玉算盘了,就如同忘记那一棵玉白菜一样。我们行多年来的客户,同时也是我们扶持的企业德福钢铁遇到了政策和发展瓶颈,外资美浮集团趁机要收购德福钢铁,并且一反外资低价收割中国企业、套取国内红利的常规,提出了以PE两倍收购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掌控德福钢铁。我和信贷员得知这个信息后一下就蒙了,因为在一个月之前,我们上报的德福钢铁的融资计划被总行否决了,钢铁企业限能、限产、市场饱和,已导致企业走下坡路,总行回复是,没有产品更新换代,就不能支撑这个融资计划。国有钢铁企业沪钢集团,也是我们行的战略合作伙伴,开启了对德福钢铁的并购,但却因为美浮的报价泡汤了。

对于德福钢铁我是有个人感情的,德福钢铁犹如当年的铁算盘,和我,和我们行,相互成就。我想用贷款再帮助德福钢铁渡过眼前的难关。德福的掌门人阎福海也明确表示,如果有资金支持,他绝对不会放弃德福的控股权。钢铁价格下滑,融资项目还在论证阶段,此时美浮集团却拎着两把板斧杀出来,一副势在必得要将德福收入囊中的样子。在这个时候,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追根溯源玉算盘的闲情逸致了。

两天后,我买了石门到北京的高铁票,去总行汇报德福钢铁项目贷款情况,不巧的是风控专家到上海考察项目去了。女儿笑着对我说:“蒋大行长,别急了,涉及外资并购的事情,你算找对人了。你猜,那个风控专家是谁?好了,好了,看你们基层老同志这么敬业,就免费透露给你吧。他就是捐赠玉算盘的石晓章。你怎么也是一个‘等’字,不如就先换换脑筋去博物馆看看那个玉算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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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金融博物馆,我看到了那个玉算盘。要不怎么说看景不如听景呢,也许是期望值太高了,我看到那个玉算盘后并没有觉得它比我的玉白菜细腻多少,边框和那些算盘珠子的成色差别就更大了。讲解员把玻璃橱窗里的灯全部打开了,怕我不信,又拿着笔指向算盘。她一边指一边说,这块玉皮和玉长在一起了,巧雕成边框,真是天成。只是这个珠子,别看它白,它是后补上去的。其实我明白,她是在变着法地告诉我,像算盘这么大的玉料太难得了,因为有瑕疵,才更真实。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许是笑容太过牵强,她把笔从算盘上收回来,然后再指到旁边的简介上,那意思是说,你不信,看看。我想反正今天项目也谈不成,看看就看看呗,没准儿明天还能借着玉算盘和总行的领导套套近乎呢。

“1948年9月石前程烈士把石家玉算盘抵押给石门晋通商行,换回了160支青霉素,60年后晋通商行后人无偿将玉算盘送还石前程烈士家人,2015年9月26日石前程烈士家人将其无偿捐赠给金融博物馆。”我问讲解员咋鉴定真伪,讲解员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恭维我是内行,她说,没看到鉴定证书吧?其实这个算盘的年代也没有那么久远,初步鉴定是真品,后续鉴定结果应该很快就出来了。说完她又笑着补充道,咱们金融博物馆刚建成,目前还在完善中,玉算盘也许不是精品,但它背后的内容真是太丰富了。我的目光跟着笔停留在了旁边的简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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