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舍里(短篇小说)

作者: 王琛

那晚的月亮大得出奇,满眼清晖在夜风中摇荡,写有“椿舍”的木牌子轻轻拍打着门楣。蛩声低沉,两棵椿树站成一帧晃动的剪影。

我怀里的姑娘,柔软得像一只羔羊。

传说,香椿的原名叫香玲子,臭椿叫木砻,是天上的一对恩爱夫妻,为寻找丢失的孩子流落人间。月影轻摇的时候,在树下可以听到他们的私语和叹息。

第一次路过小院,我透过门缝往里看,单凭这两棵树就爱上了这里。小院建在半山坡,有依势垒就的围墙和纹理粗硬的木门,五间石头房有些破旧,却异常坚固,融成了山体的一部分。两棵椿树摇曳在风里,独自寂寞,又彼此陪伴,像一幅老画撩动人心。

我们是在屋主搬走两年后住进来的。空了几百个日夜的小院,新闯入的野草肆虐而轻狂,经年的南瓜秧则已枯萎成骨。草丛里窜着松鼠和野兔,窗上趴着壁虎,雀儿把白腻腻的粪便拉在门把手上,肥大的蜘蛛编织着惆怅。一切的一切,写就着一段无人问津的荒芜的历史。

请工人干了三个多月才装修出来,又花一周时间收拾妥当。有一间侧屋漏了雨,干脆掀了尖顶的旧瓦,铺上水泥斜顶。晴朗的没有风的夜晚,在屋顶铺个大大的防潮垫,我跟一一躺上去,四周是星星和萤火虫在飞舞,分不清哪颗是星,哪只是虫,夜晚静谧又奇异。

风水上讲究前有照后有靠,小院背依青山,门前是一条蜿蜒的小溪,可谓风水宝地。三年前,山下村子在屋后建了公墓,站在床上透过窗子往外望,就能看到那一排排肃穆的石碑。这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也是规划中公墓的用地,只是暂时没排到这里,也就没有拆。我花很少的价钱租下来,像得了个宝,高兴得只想对着那些墓碑叩拜称谢。

一一的青春期来得有点儿晚,但还是来了。眼见着体态越来越丰满,肌肤不再稚嫩,性情也变得古怪。医生说,像她这种病,智商是停下了脚步,身体发育却和常人无异,那种叫作“性荷尔蒙”的物质不会放过她。它们随着血液的流动,从大脑出发,奔向女孩的卵巢,指挥身体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也让人变得暴躁。她的体内,仿佛有一只受困的狮子,四处乱撞,无可遁逃。她会大喊大叫,会摔东西,会撕咬,甚至会扒光衣服来宣泄。

我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月经量越来越少,还时常爽约,头发忽然就不可控地白了,身体一阵一阵冒虚汗。从前一一听话,我的脾气也不错,现在不行了,她无理取闹,我也难以自控,我俩像那种连炮,一个爆了另一个也爆,好端端的家快让我俩炸飞了。在一次鸡飞狗跳之后,我甚至生出了拉着她从窗户跳下去的念头。看着先生疲惫的眼神,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想也许带着一一躲到一个清静之地,才是最好的选择。这个家,总得留一个正常人。

先生怕不安全,不同意我们搬来住,可耐不过我的软磨硬泡。有什么不安全的呢?家里不放值钱的财物,谁会冒险抢一堆锅碗瓢盆?人呢,是一个更年期妇女和一个青春期唐宝,不值得多看一眼。当然,在这样一个离人远离鬼近的地方,谁也免不了会害怕。怕孤单,怕黑,怕鬼,怕诸多的不方便,对我而言却全是虚无。自从接受了一一的病,我就知道,害怕是生活里最无用处的情绪,选择一种恰当的方式,顺利度过每一天,才是我看得到摸得着的幸福。勇敢,是我对抗,或是驯服于命运最有力最顺手,也是最廉价的武器。

“永夜依山府,禅心共寂寥。”我享受这样的寂寞时光。小院有着自己的时间。第一天我们打扫庭院,第二天迁于乔木,第三天晴耕雨读。山上的三餐四季,就像匆匆流淌的小溪,不徐不疾,没有变化,却绝不单调。

一一什么都不懂,却通天地之合。来小院后,变得乖顺了很多,像鱼儿遇了水和尚进了庙,有一种大自在的超脱。还是会不分时候地闹闹脾气,但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已经不错了,在城里时,她成日成夜地闹,小区好几个保安被她打过,在派出所都挂了号。

她状态好,是我们家最大的福气。我的更年期症状也缓和了很多。心情像一块洗净了的旧抹布,难得的爽利。

山里信号弱,微信时有时无,不定哪个角落能收到新消息,也没规律可循。幸好这么多年,我早没什么社会活动了,有没有微信也不打紧。先生每周五下午来,住一晚就走。是准时来吃晚饭,还是晚些到,都会提前知会一声,实在来不了,就请朋友帮忙,送些生活必需品。其实大可不必,我有辆电动三轮车,日常采购在山下小超市就能完成。但也表明人家一个态度,我领这个情。

从中午开始,我就举着手机满院子转。

先生说,他准时来,还带个帮忙的,让我多做一个人的饭。打从知道一一得了这个病,我辞了外面的工作,一心在家照顾她,家里就没请过保姆。倒不是请不起,是心里没底。将来我俩都走了,只能把她托到机构,谁知道需要多少钱。可能多少钱都不能顾她周全,但能多留点儿是点儿,万一有用呢。我也不是纸糊的,总忙得过来。所以这没头没尾的话让我有些糊涂,我在微信里问,“帮忙的”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回我。

先生一人在外打拼,不能每天回家,这么多年总是有人提醒我提防点儿,说什么男人是下半身动物,何况他还是个大老板。怎么防呢,让他放下工作回家陪我们吗?那谁来养我们,谁给孩子准备后半生的倚仗?

“什么大老板,一个小公司。”我打着哈哈。我们俩,是把后背交给对方,与命运抗争的战友,一丁点儿的不信任都会让我们一败涂地,我可没多余的力气面对那样的不堪。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懂这个理儿。

盛夏时节,山里的气候非常舒适,四五点钟凉气就已到访。我取一件长外套,给一一披了,和她坐在院子里,边择菜边等先生。

两棵椿树差不多粗细,臭椿高大香椿矮小,却一样浓荫蔽日。听说,这两棵树是野生的,当年不知是谁先围着它们圈了院子,又慢慢盖了草棚,再后来,才一块石一块石地垒了屋,到我把“椿舍”的木牌子挂上门楣,这里便成了我们的家。我上网查到,香椿和臭椿属不同的植物科系。香椿为楝科,以气味讨人喜,却木质脆弱,民间有“不怕有蛇进家门,就怕香椿高过房”的谚语。臭椿属苦木科,以气味惹人厌,却异常坚韧,是绿化造林的好物种,在很多国家和地区作为行道树,被美誉为天堂树。我怕香椿易折,坚持让石桌离它远些,却没想到一一喜欢拽着树打转转,臭椿旁边有石桌,转起来受影响,香椿树成了她的玩具,一眼看不到她就转起来。

一一又摽着树转起来,怎么劝都不听。我得留一半的心思关注她,也是没辙了。

大门被敲响,我起身去开门。一一已欢快地叫着爸爸,抢在了前面。我心里有些纳闷儿,怎么带个帮忙的还客气起来?回自己家敲什么门嘛。

我听到一一大叫一声,转身就往回跑,差点儿跟我撞个满怀。门开处,是个眉眼俊俏的小姑娘,高马尾有些凌乱,也因此带着朝气,在夕阳的光影里镀了一层辉光。她的身后,是一个大大的行李箱。

一一躲进了屋里。她从小怕人,青春期暴躁伤人,也多是缘于恐惧。我忙将小姑娘请进院,又出门向山路那边张望。上山的路只有一条,绕过小院通向墓园,再从墓园围着山绕下去。山路太窄,仅能一车通行,停车也只能在路上。好在农村上坟的习惯是上午,平日也少有开车上山的,所以先生傍晚来不会挡路,周六一早就把车开走。

山路上空空荡荡,清冷中带着几许神秘。

“吴总没来,我叫小路。”身后的声音细声细气。

“为什么?”我瞪大了眼睛。他还从没有说来又不来的情况。

“他临时有事,叫我先过来,他办完事才来。”姑娘顿了顿,又补充说,“估计近些天来不了了。”

我低头看手机,才见他发过微信,是我没看到。他说姑娘是他们公司的实习生,听说了我家的情况,主动过来帮忙。他的确遇到突发状况,紧急飞上海出个差。

“你怎么上来的?”回桌前坐定,我一边倒茶一边打量眼前的姑娘。她可能和一一年纪差不多,气质样貌甚至眼神里的东西,却是一一没有的。我看着窗里那张躲躲闪闪的脸,禁不住叹了口气。

“我坐地铁倒公交,下了车直接求个开电动车的大爷拉我上来的。”姑娘的脸上带着一丝得意,像极了帮我扫完院子得到表扬的一一。

“吴总没帮你打车吗?”我感到奇怪,先生过得节俭,人情世故却是懂的,否则也不会那么好人缘,我们需要的时候,总有人来帮忙。

“打了啊,但我看到地铁站就下来了。距离那么远,打车得花多少钱啊,坐地铁很方便。”姑娘低头饮茶,凌乱的发梢垂在脸旁,掉进茶杯里。

我伸手帮她把头发捋到耳后,心里涌动着歉意。“这么沉个箱子,你又地铁又公交的,多不方便!”

“这算什么,地铁里有电梯,上公交就那一下子,都不是个事。”姑娘微微笑着,眼神扫过窗户,“这不是省钱嘛,下午这个点车上人也不多。”

懂事的姑娘,总会让人心疼。但太过伶俐,又让人生疑。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晚风如扫,我听到两棵椿树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站在树下,头仰着,让风像把梳子那样把头发往后吹,露出一张光洁的脸。太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像一支支凌厉的箭射向地面。有束光打到她脸上,为她镀上一层神秘的光晕。她的眼睛微闭,神情是种经历过挫折的坚毅,带着心事重重的复杂。

有种文艺片的既视感。在这个全民娱乐的时代,敢站在镜头前的都是好演员,别看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孩子,已经能把成熟和沧桑演绎得看不出真假,让人心生敬畏。

她已经住下好几天了,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有些不解,不解之后,是隐隐的担忧。

以前先生也会有事脱不开身,托朋友送些东西来。他们都是来了就走,说是怕车挡道,我懂是怕近旁的墓地。这鬼地方,除了我们母女,没什么人能待得住。

先生说,小路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让我别问也别管。他确实忙,下了飞机才告诉我,小路是新来的,得知我俩搬到了山上,主动提出要来陪我们。她说一一需要与人相处,避开人群对她没好处。这当然是我们希望的,要不是一一无征兆地攻击旁人,还不懂得女大避父,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一个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刚来公司就了解了上司的家事,还能主动来帮忙,让我心里有些别扭。我不由得想起人们常说的,现在的小姑娘可现实了,都喜欢年纪大的男人,有经济基础,懂照顾人,她们可不管人家有没有家庭。是这样吗?看着小路满脸的胶原蛋白,我不敢再往深里想。

小路住得很安心,我便什么也不问。快五十岁的人了,若还没个孩子有城府,我也是白活了。

“这叫丁达尔效应。”小路接过一一递过的手机,一起翻看刚刚拍过的照片。“山上容易抓到这样的镜头,因为湿气重,太阳光投射到水分子上,发生散射作用。”

一一照得不错,她完全贯彻了小路的意图,让镜头里的光拥有了一种神圣的力量。但她显然听不懂什么叫丁达尔效应,只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小路。

小路仅用两天就和一一熟络起来,很快把这孩子变成了小跟班。她指挥着一一擦桌,洗碗,叠被子,教一一拍照片和视频,还带着一一跳房子,跳绳。看着一一不协调地伸展着四肢,努力又怪异的样子,我觉得好笑又心酸。

我是个不合格的妈妈。想到这一点心里很难过。

这么多年我尽心尽力,以为自己把一一照顾得很好,也最大限度地开发了她的潜能,现在看来,缺失的太多了。仅仅几天,一一就学会了很多新技能,情绪也越发稳定。青山绿水的滋养,小路的引领,让她感知的触角慢慢伸展,懵懂的灵魂开始复苏。

看来,她是真的需要除我之外的陪伴,特别是同龄人,她需要正常的交往和成长。在我眼里,一一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可是在小路面前,一一变成了正当好时候的姑娘。

有些唐宝在某个方面是天才,像澳大利亚姑娘玛德琳是超级名模,美国姑娘杰米是个演员,中国也有个乐队指挥舟舟,他们的成功让我看到过希望。我也曾从各方面去试探,希望能有所发现,开发出一一的一技之长。结果总是令人失望,一一虽不至笨得什么都不懂,却看不出有哪方面的天分。现在小路来了,教一一拍摄,我才发现她是个摄影天才。

小路会提前给一一摆好角度,告诉她要怎么拍。听不听得懂不知道,但她拍出来的片子总会让人满意。有时候她也会随手拍,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我的憨一一,变成了一个见到一滴露珠、一片云朵也心有所动的摄影师,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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