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坊的红月亮
作者: 李知展上部
1
先说地名。平乐坊,在光明市场后面,是个摊开的老街巷。平乐、光明,都是本地人的好彩头,讨个口彩。这个位于老城区的岭南街巷,总是泥沙俱下一团兴旺。下水道溢出的汁水,老巷子独有的岁月沉积的霉味,热烘烘的人的气息,混杂着煎炸烹炒的食物气味,置身其中,让人觉得爱恨难平、喜乐悲忧都抵不过柴米油盐现实运转的巨轮,即便死去的、消失的,也不过是在水面上短暂地留一个小坑,立马就被旁边的水填平,就如这平乐坊的夜市,人来人去,永远涌动着现实主义的激情。
如果一只鸟从高处俯瞰,平乐坊呈现在它眼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低矮而密集的楼群,几乎没有间距,横七竖八却以其内在的秩序拥挤在一起。每栋楼里都住着几十户人家,哭笑唱骂,吆喝叫卖,谁家在阳台上炒菜,“刺啦”一声;谁在和老婆打架,注定打不出新意;谁在和来路不明的女人吱吱呀呀地交响;谁在响亮地吐痰;谁在晦暗地生病;谁在哭,谁在笑……种种声音搅拌在一起,闹哄哄的,嗡嗡着往上浓稠地蒸发,蓬勃地弥漫着尘世生活活色生香的气息。而各个楼顶晾晒的各色衣服在风中招展着,像是底层人生的一面面旗帜。
“快香食亭”的门面漆皮斑驳,很有年代感,像一艘破船,然而,这船是驶过风浪的。韩春丽立在餐馆门前,如同掌舵,接待食客一往情深地驶向火热的世俗生活。她一袭红裙,脸上笑吟吟的,浅笑间百媚丛生,把笑容和情意均匀挥洒在每个新友故交身上,闪转腾挪,纵横捭阖,红裙竟如冲锋陷阵的猎猎铠甲。
“花甲两斤,生蚝一打,刘哥你坐。”
“顾总喝什么,扎啤还是生啤?”
“老胡你狗日的,老娘的屁股也是你摸的?一点儿零头也不抹,谁不知道你最近发了大财!”
…………
平乐坊是水,她就是其中最生猛的那条鱼,什么叫如鱼得水,夜晚到丽姐的“快香食亭”那儿坐一会儿就领略了。平乐坊是她的舞台,她有股子烈火烹油的劲儿,什么叫接地气,她就是那地气,并且在泥沙飞扬的地上开出壮丽的花儿。她这朵花儿是生活里长出来的,滋养她的是尘土油烟,是俗世的悲喜,所以根基实在,生机盎然。
叶逢秋每次走进平乐坊,一边头昏脑涨,一边不禁感慨地想:你个老春丽,命运怎么独对你网开一面呢?
如果把女人比作一条河,有的人过了青春,就混浊了,在岁月里失了宠,一路下去,水分流失,丢了那段上天给青春期打追光的鲜美骄矜,又没有其他支流汇入,潮水退去,都是沙砾。怎么办呢?只有努力攥住青春的小尾巴,误判形势,和岁月艰苦对峙,修啊补的,拉眼皮、打美容针、锉骨磨皮,手忙脚乱,赶工期似的,弄得一张脸不伦不类,对时光流逝如临大敌,沦为风声鹤唳、乏善可陈的中年妇女,比如叶逢秋;却也有时光啊青春啊任它去留,悲啊喜啊来者不拒,命运的馈赠或是打击,被逼也好,主动也好,都得接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舞马扬枪的,修炼成内在宽阔的河,生命力蓬勃,时间也拿她没办法,仿佛和岁月达成了和解,能听见时光在她身上汩汩流淌的美感。这样的女人身上窖藏着岁月,发酵出来一种人间烟火的风韵,成了民间市井真正有味道的女人。
到了晚上,平乐坊空气里酒精度饱和。灯火阑珊里、觥筹交错中,醉了食客,醉了夜色,也醉了芬姐。她喜欢平乐坊的夜,这是她放松的时刻:既可以隔岸观火,也是参与者,她和这醉醺醺的热闹是若即若离的。若即若离才该是一个中年人和世界最好的关系,进可参与,退可适意,但实际上呢,芬姐到了这个年纪和境遇,进也不能,退也不能,于是她常常感慨,夜晚真好啊,年轻真好。平乐坊的夜晚是属于年轻人的。虽然感慨,可芬姐不悲哀,她有自己骄傲的地方。那些喝醉的、开心的、难过的、压力深重的年轻人,在烧烤之前,或是酩酊之后,都要来到她的小摊前,啜一碗糖水,再去酒场鏖战或是回去酣睡。
芬姐的骄傲之一,就是她这个糖水小摊。芬姐上午算帮忙性质,熬粥、收拾桌椅、端餐,她原定不要工钱,补偿是晚上她可以借用韩春丽的铺面、炉灶、碗碟。芬姐做糖水,大致十来个种类,菠萝百合、杨梅糖水、紫薯糖水、红豆糖水、腐竹鹌鹑蛋、芋头糖水、桂圆黑糖水、甘蔗马蹄、绿豆薏米、银耳莲子、银耳雪梨……品类根据时令和上市的蔬果变动。
岭南夏日漫长,多雨溽热,糖水是行路中犒劳的凉亭,比如酒醉迷离,吃一碗银耳雪梨,甜甜的,淡淡的,解酒除腻;或是饕餮之前,要一瓯绿豆薏米,去暑下热,开胃生津;或是什么都不为,就夜里溜达到这儿,点一钵时令水果熬制的糖水,加上冰沙,清心爽口。三三两两的食客散落而坐,热闹的底子上,每桌自成体系,事不关己,各有各的小小悲喜。岭南这点好,早茶和消夜有平民性做根基,你哪怕开玛莎拉蒂,上下都是香港裁缝定做的华服,一样地排队自取,自给自足。
芬姐做这个小摊,一是不需要多少成本,二是她是本地人,煲得一手靓汤。煲汤和糖水有相通的地方,都在于让时间出香,芬姐熬煮的是一罐罐时间,食材有的微苦、有的回甘、有的酸辛,她得熬出它们的滋味,混合起来盛在碗里,汤匙调和喝下去,才是生活。芬姐的糖水,有口碑。入夜,常有那老阿婆颤巍巍地来芬姐摊上吃一碗,甜甜嘴再去睡,似乎梦都会更香甜一些。
平乐坊街巷里,在这个故事中陆续出场的各色人等,大都在“早晚小吃”吃过两样东西,一是芬姐的糖水,另一个则是姑姑的肠粉。
2
肠粉这个东西,怎么说呢,身份其实有些暧昧,说是正餐,有点儿郑重;说是点心,胃口小的女生说不定还能吃撑。可也恰因如此,它清白的面目、小巧的身姿,颇有点儿小家碧玉的样子,宜家宜室,可进可退,既可抚慰本地口味刁钻的粤式老胃,也能助力于此打拼的各路游子,甚至时不时出现在顶级酒店里,轻松出入国宴,成了粤式早茶的招牌。
人们对这招牌的喜爱是此志不渝的,也是漫不经心的,这两种感觉却结合得浑然一体:吃的时候,舌尖挑剔,必然催动主人来到滋味最好最实惠的那家门店;然而,甫一吃完,推盘起身,便忘诸脑后。在这点上,舌头很像是得鱼忘筌的“渣男”。毕竟不过一碟肠粉嘛,油盐烟火里寻常见,当不得什么。可是,“负心汉”坚持不了多久,等第二天早上,必定还得臊眉耷眼心急火燎地寻香而来。
在平乐坊,这帮本地人见天云集打卡的,是韩春丽姑姑的小店。店很小,招牌也风吹雨打的,依稀尚能辨出“早晚小吃”的字样。据说这招牌也是后来好事者提议做的,挺契合。原先连个门面也没有,就临街一栋小屋,到了早上,门口的蒸笼总是热气缭绕,一个瘦小的女人戴个遮阳帽,好像周围的热闹和她都没关系,她只顾对着蒸屉操作。随着她的动作,帽子上垂下的流苏晃动着,给小店平添一缕风情。姑姑有很多花帽子,每天戴的都不重样,且帽子大多镶饰漂亮花朵。流水的日子里,姑姑的头顶是一座小型的流动花园。
扑腾的热气中,姑姑手上的动作煞是好看,她人是静的,上下翻飞的动作却像是缠绕在树上的藤条,树身挺拔,绿藤繁茂。打开蒸屉,撇一勺米浆,均匀地泼在托盘上,再顺手抖动一圈,若是加蛋,打匀的蛋液抛出一点儿弧线,滑散;若是加肉,姑姑轻舒手臂,捏起钵子里的肉糜,啪,甩在米浆上,抹匀,送入蒸屉。拿捏着时间,拉出蒸好的上一层托盘,竹片倏忽一刮,薄如蝉翼的粉皮被聚在一起,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质地,咔咔咔,快刀斩乱麻,竹片将肠粉截为几段,随即落入瓷盘。旁边,芬姐自动接过盘子,兜头淋一勺酱油,端到桌上,肠粉清白,酱汁淋漓;如是加蛋的,则更好看,洁白的粉衣里裹着金黄柔软的蛋花,黄白相间,再配上两三叶碧绿的生菜,格外养眼。
佐一碗白粥,肠粉的清甜,酱汁的鲜香,再盛几个酸辣鸡脚,荤素齐全,可以慢咂,可以快餐,悉听尊便。反正在这里,姑姑对任何人都是去留无意的。
姑姑有大名,还挺好听——韩玉婵。街上开周易课字摊给人开业看风水的瞎老贾追求姑姑,姑姑没理会过,老贾就恨恨地说过:“女人的名字能是瞎取的?叫啥不好呢,叫个‘婵’,注定一辈子孤单。依我看,叫个‘妮’才配她,老姑子似的,活该无儿无女。”这就恶毒了。
姑姑奔五十岁了,未曾生育,一爿小店挣下些钱,先是支援给兄弟,等兄弟都成了家有了事业,她也年纪大了,也是一个人自由惯了,不愿拴附于婚姻。姑姑有句领风气之先的名言:“我又不是不能挣钱,要男人干什么呢?我还不知道类似瞎老贾那样的老东西的心思?娶了你,给他做老妈子,我才不要。”
也是,早上做个肠粉,闲时和老姐妹喝喝早茶逛逛花市听听粤剧,日子多惬意,何必看一个男人的脸色,吃那份“眼角食”?她们姑侄命运相似,韩春丽和姑姑也最亲,常来肠粉店帮忙。说是帮忙,大多数时间也就端个茶杯,在那儿闲聊天,替姑姑收收钱。其他人也跟着她顺嘴,都叫姑姑。
迎门引客的大多是米米。米米活络,至少她自己这么觉得,人长得也喜庆,做派娇娇的、糯糯的,可惜肥胖阻碍了她发嗲的效果。其实呢,她也没那么胖,只是脸如满月,显得肉乎乎的。再者,米米占了个白,这就难得了,刚剥开的粽子似的,雪白雪白的,热腾腾的,有一份让人欣喜的甜腻和肉感。上点儿年纪的阿公阿婆都喜欢米米,夸她:“喜气、福相。”米米笑得眉眼弯弯,一转脸,吐瓜子皮似的冲芬姐说:“可拉倒吧,还福相,不就是想说老娘胖。”芬姐笑得鱼尾纹挤挤挨挨的,照她屁股上拍一掌,说:“没个正形,快,小红楼点的,去送餐啦。”
米米便拎着餐盒,扭着腰身,骑电动车去了。
刚开始还好,后来去小红楼送餐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芬姐那时尚不知怎么回事,但对堆积的送餐单子很是无奈,嘀咕着:“这死妮子,送个餐这么长时间了?”嘀咕多了,姑姑操作着蒸屉,波澜不惊地说一句:“这个小骚货,发情了,把自个儿送货上门,这会儿正热火朝天地干着呢,不信你打个电话试试。”芬姐目瞪口呆,一下子连酱汁都洒到了碟子外面,不是佩服姑姑的观察力,是她的粗鄙、直白、浑不在意,甚至带着点儿看透后微笑的语气,像在叙说掉了一粒芝麻,生活里并没有什么事值得惊奇。
芬姐的这种惊讶当然是建立在姑姑平日的不苟言笑上,她们其实年纪相当,可她对“姑姑”是有点儿敬畏的,这种情绪来得隆重,因此姑姑有什么指令,都积极执行。姑姑对她们也很照顾,可她们就是亲不起来,除了名义上的老板和员工这层理由之外,还隔了另外一层,芬姐说不上来,倒是米米评价得挺到位:“冷清。”她说:“姑姑这人,冷冷清清的,骨子里有股子寒气。”像焐着一大块冰,自己一点点往回暖,冰没暖化呢,人却霜寒四五十年。米米哧哧笑着,咬着芬姐耳朵,又说一句:“她是缺男人给她……”芬姐打了她一下,说:“小孩子,别乱讲哦。”米米还抗议:“就是嘛。”一转头,发现韩春丽摇着茶杯,从外面走来。
“又说我姑坏话呢,是吧?”韩春丽故意掀了一下米米的裙摆。
米米娇笑叫道:“丽姐,你好没正经!”
韩春丽一来,小店就有了春风,米米也可以偷个懒耍个赖。她和韩春丽闹了一会儿,吐下舌头,打个眼色,腰身一扭一摆:“丽姐,我到点了,你接我的班哈。”一溜烟跑开,她要去超市衣品店上班。
说起来,米米除了矫情一点儿,做事还是不错的,她早上在姑姑这里送完餐,还有一个班。她不掩饰对金钱的渴望,谈及去香港扫货或是名牌包包,双目放光。米米说起偶像剧里的粉红幻梦时眼睛似乎蒙上一层糖,米米觉得自己比那些“灰姑娘”好看多了,至少浑身上下比她们白呀,她总这么想。米米是受过不少罪的,甚至传言被继父糟蹋过,可米米不在乎,笑起来唇红齿白,桃花上腮。这个世界够苦的了,很多时候,很多地方,都不忍细看,该允许她葆有一点儿甜,哪怕是傻白甜。
韩春丽却唤回她,丢给她一管口红、一瓶香水,都是叶逢秋拿给她的。米米识货,眼睛亮了一下,拉长的睫毛蝴蝶似的扑扇,一颗即兴的泪珠子走出来,揽着韩春丽,上嘴“吧唧”亲了一口,拖长尾音,黏腻腻地说道:“姐,你最好啦!”韩春丽甩掉她,反手擦脸颊的口水,说:“买错色号了,你不要就扔。”“要要要!”米米连声尖叫。韩春丽就这个死样子,明明想给你个东西,还拽拽的。米米想:以后我有钱了,也给员工来这一套,不过她叹了口气,丽姐这做派她估计学不了。果然,韩春丽逮着计算器一通按:“这月送餐你晚点九次,送错一次,比上月表现还扯淡,扣两百七十块,下月要是还不好好干,趁早爬走。”韩春丽说着,将从她这里扣下的钱放在芬姐那边。没事的,芬姐还会给她的,米米笑了,眯着眼,吐着舌,做出害怕的神情,接了工资,其实开心得要死,就要灰溜溜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