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孩儿 (中篇小说)

作者: 葛水平

笑孩儿是一头小黑驴,长耳朵,大眼睛,白袜子,大板牙,穿一双漆皮鞋,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看似如醉酒般,其实步子很稳当。见人不急不慌,斯文得像一个中学生。笑孩儿一旦感性了又很调皮,屁股一颠,撩起蹄子踢人,管你三七二十一,性子一来谁都拦挡不住它的驴脾气。

从开春到地冻,笑孩儿一直伴随着它的小主人玩耍。小主人叫祸害,这个奇怪的名字是小主人的爷爷起的。陪伴小主人成长,驴当了个配角儿。

别小看了一头驴,驴在庄稼人心目中和子孙一样重要。

春天,起起伏伏的山峦晕染出青葱与鹅黄的春色,迎春花不等叶子先出,花朵就黄灿灿地开了。山腰间点缀着一大片浮云,渐渐碎散成点状,一头驴“咯哦咯哦咯哦”喊破了宁静,仔细瞅,原来浮云是一群放养在山坳中的绵羊,驴是笑孩儿,脊背上驮着它的小主人祸害。放羊人在不远处的一块山石上拉二胡,一阵古老的乐声丝丝缕缕在山间漫漶开来,羊群闻声聚拢在一起,一只叫耍瓜瓜的头羊带领一条长蛇一样阵势的羊群,跟随笑孩儿行往暮炊的村庄。

下山的路崎岖,笑孩儿生怕脊背上的祸害有啥闪失,走得很慢。耍瓜瓜摇晃着羊角发出粗鲁的“咩”叫,试图用炫耀武力来撵赶笑孩儿,笑孩儿给羊群带路,耍瓜瓜从心里不服气,因为它才是一只脖子上挂着铃铛的头羊。

笑孩儿慢条斯理的样子让耍瓜瓜起了斗志,见走着的笑孩儿不理睬它,它就开始动真格的了。耍瓜瓜往后退了几步,勾着头,平举着羊角,准备用力撞向对方的屁股。脸蛋儿上布满皴裂皮的祸害似乎也来了兴致,用腿夹了一下笑孩儿的肚子,嘴里喊着“嘚儿”。

就在耍瓜瓜撞上来的瞬间,笑孩儿朝后尥了一蹶子,这一下不得了,耍瓜瓜被踢得跌在地上,半天没有起身。大脑迅速转动,可被踢疼了的脑仁子限制了它的想象,此刻它唯一的想法就是必须站起来,否则头羊的位置不保。耍瓜瓜忍着疼痛站起来,高高扬起角,它的羊角就是战旗,就是羊群的方向。

叫虎子的独眼牧羊犬在远处的夕阳下撒欢儿,发现这边情况后,迅速跑过来,也许是因为一只眼睛的缘故,虎子的权威性不足以威慑耍瓜瓜,此刻耍瓜瓜将牧羊犬虎子当作了空气。

其实独眼虎子不怎么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都是一家人,内斗算怎么回事儿?

虎子心想,敢挑事儿的没有本事赢,还不如就做一只乖乖羊得了。

山下的柳条沟是中条山脉一条南北走向的深沟,柳条沟村就挂在半山腰上,村子中央一条长街贯穿南北。长街的中心地段有一棵上了年纪的老槐树,树上有四五个喜鹊窝,夏天的时候有蛇爬上去偷吃鸟蛋,喜鹊们集体朝蛇吐口水。有些时候蛇也能够得逞,但绝大多数时间里,蛇被喜鹊们的口水吐得掉转头,退缩回草丛里。蛇不想恋战,一旦遇见了祸害爷爷六十三,它们的命就丢失了。

祸害爸爸叫李蛮力,个子不高,小眼睛,话在胸腔里存着,一张嘴好似描在脸上的多余线条,很少和人交心。他的心事其实都在他爸爸六十三身上。六十三先是给自己的儿子起名李蛮力,再是给驴起名笑孩儿,再再是给孙子起名祸害。其实,六十三的名字也很怪,是他父亲63岁得子时起的名字“李六十三”。晚辈喊他六十三爷,结果就叫成了一个日常用的大名。

好名字是一个人的门脸儿,类似于听上去喜悦的好词句,听名字就不敢小瞧了此人和其背后的祖宗。

人们凡是说起这一家子时,都是一脸奇怪:“那老头儿真是一个古怪人。”

有好名字的人长大了准有大出息。李蛮力找有学问的人给祸害起了一个正经名字“李前进”,但是六十三从来都不叫祸害“李前进”,想要让六十三爷叫祸害“李前进”,那必须等到祸害12岁生日那天才能改口。12岁是童年成为少年的一个关口,农村人在孩子12岁生日时要“开锁子”。

祸害已经11岁了,11岁和12岁之间就隔着一个“年”,年一过,“祸害”的名字就成为往事了。

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立着收工回来歇脚的人们,此刻,他们在议论柳条沟修路要砍掉老槐树了。他们对老槐树的感情,永远停留在老槐树下夏日的荫凉故事中。

老槐树的主干要三个大人才能将其合围,主干之上是两根丫状伸出的支干。老槐树的根如虬龙,干如生铁,枝如青铜,高低错落,如一柄撑开的大伞,夏天时,树叶在天空中织出一面大大的绿网。

六十三爷说,他还是孩子的时候,老槐树的主干就差不多是这个样子了。

俗语说“人老腰弯,树老梢焦”。如今,老槐树不但枝梢枯焦,连树干中心也几乎成了空心。没人考证过老槐树究竟种植于何朝何代,不过,柳条沟小学博闻广识的李老师说:“老槐树最少也是一位唐朝的遗民了。”

唐朝?所有人都惊得双眼溜圆,半天合不拢嘴。

说此话时,祸害正和小伙伴在老槐树下玩“砸大堂”。

砸大堂这个游戏可有趣啦,游戏前要提前准备三块砖头,要有明显的大小之分,分别被设为“大堂、二堂、顶门棍儿”,然后将三块砖头依次在老槐树下排成一条直线,要有一定间隔,个头儿最大的放中间,其左边放第二大的,右边放第三块。游戏需要四五个人参加,每个人事先要自己准备一块小石头,以投掷顺手为宜。这个游戏需要画一条起始线,一般要距离三块砖头两三米远,并且一边投掷石头,一边念儿歌。

游戏开始前通过“石头剪刀布”的方式来决定投掷的顺序,每人一次,先后站在起始线前,瞄准其中的一块砖头砸去。砸倒大堂的当“司令”,砸倒二堂的做“参谋”,砸倒顶门棍的为“打手”,砸不倒不算数,最后一无所获的小伙伴要接受惩罚。惩罚的内容由司令来定,参谋可以向司令提一些建议,所谓的惩罚无非就是拧耳朵、捏鼻子、踢屁股等等,打手负责去执行。

惩罚人时常常闹出过不少笑话,比如捏别人鼻子的时候被鼻涕弄了一手,踢别人屁股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一个响屁吓了一跳……每每出现这种场面,大伙儿都会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岔气。

大堂,二堂,顶门棍儿,

疙瘩梨,肉合子。

一米二米三,三加三,

四面红旗,跨过鸭绿江。

骑马的过去了,扛枪的过去,拉洋车轱辘的过去。

小伙伴们突然停下了砸大堂,想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唐朝样子。风刮在他们脸上,吹到脸上的风难道是从唐朝刮来的?

傍晚的落日一下子就跌落在了山后面,站在老槐树下的祸害有点儿憋不住尿了,提议小伙伴们集体照着老槐树的根部哗啦哗啦撒上一泡。

他们记事起就听大人们说:“尿急了,就去浇老槐树。”

真是畅快呀,老槐树就这样喝着一代一代人童年的尿变老了。

祸害望着天空中的火烧云,乌鸦扑棱着翅膀飞往远处,在天空俯冲、滑翔。难道天空也是唐朝的天空?

如果说老槐树下的地盘儿不仅是唐朝的,更是柳条沟人一代又一代的童年乐园,那是任何人都不敢否定的。

祸害想起了夏天,置身于老槐树那大大的树冠下,轻风一吹,凉爽至极。那时的老槐树下,成了柳条沟人乘凉的好地方,和妈妈一样的女人们纳鞋底,绣绣花枕,唠家常,也有汗流浃背的男人们路过,不忍心放弃这绝佳的表现之地,干脆脱下汗衫,索性吹个痛快;更多的时候,是放电影。

柳条沟小学的李老师是村子里的土博士,常在老槐树下口吐莲花编顺口溜;用半瓶子蓝黑墨水讲唐朝故事:关公战秦琼。

如果正巧有一粒鸟屎不偏不倚掉入哪位碗里,听吧,孩子们的笑声能把整个柳条沟村底儿朝天掀翻。

祸害常常在夏夜的饭场上倒头睡在爷爷的脊背上,大人们谈到兴起时,天上的三星西斜了也不舍得归家。脊背上的祸害看爷爷像猫似的,伸出舌头把空碗舔过一遍又一遍,就是舍不得用一袋烟的工夫离开饭场。

祸害依稀记得有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电闪雷鸣,震耳欲聋的霹雳一个接着一个,老槐树突然就起了火球。后来,从邻居二大爷絮叨不清的漏风跑气的嘴里,半懂不懂地听了个大概:原来是老槐树里藏匿着一个唐朝的妖怪,被天上的火龙抓走了。

老槐树被雨天的闪电和雷击中,雷劈掉了老槐树树梢上的青绿叶子,可老槐树树梢上的喜鹊窝还在。

村长说:“老槐树没有可利用和保护的价值了,既然妨碍修路就砍了吧。”

六十三爷和村子里的人们说:“前些时候就听说有一条公路要穿村而过,目前已勘测设计完毕,等柳条沟过罢关帝爷的磨刀会,就准备动工了。”

柳条沟的人们心里感到酸酸的,像是听到一位慈善的老人就要离世的噩耗一样。

太干净利落的农村不是农村人过日子的地方。

祸害想,自己现在突然长成大人就好了。这样一想,心里突然难过得心慌,伸手揪了一下脑后的小辫儿,盯着笑孩儿看了看说:“你为啥不长成一个人呢?”

说罢,走近笑孩儿扯起它的两只耳朵,一张驴脸被扯成了歪嘴婆。

柳条沟一年一度的五月十三日交易大会,主要是交易铁货,不过那是从前,现在更多的是交易日常生活用品。

每年过会学校都要放假,学生娃成群结队拥向街道,裤兜里装着攒下的零钱,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日头把他们的影子铺在地上,弯腰、伸手、踢腿,剪纸画一样,每个人都咧着嘴笑,看见啥都好,就是钱太少。

每到五月十三这个日子,各村的铁匠们都拉着家什聚集在集市上,搭起炉灶,燃起炭火,拉起风箱,将烧红的铁块放在砧子上,抡起铁锤,甩开臂膀,叮叮当当,各自施展绝艺,吸引四面八方的人前来自家交易铁货。

六十三爷说:“那都是从前哇,现在人不用铁钉了,铁器走出了日常生活,代替铁器的是大铁门。乡下人已经学会了以变应变,没办法时就会生出办法来。”

祸害爸爸李蛮力的铁匠铺承接了焊接铁门生意,也叫转型发展。可自己院子的大门依旧用的是过去的木门,门上吊着铁铃铛,开门“当啷”一声响,祸害爸爸几次想换掉老木门,几次都被六十三爷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六十三爷说:“想换掉铁门可以,等我躺进棺材里。”

祸害奶奶指着六十三爷的脑袋骂:“倔老头儿,死脑子,黄土埋到脖子了还想当家做主。”

六十三爷皮笑肉不笑地和祸害奶奶说:“知道啥?头发长见识短,我听到木门当啷当啷响就恍若看见了你从前的样子,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呀。”

祸害听出了爷爷和奶奶的对话,原来留下木门是为了留住记忆呀。

许多县城里来赶庙会的姐姐们最喜欢的就是在铁铃铛下照相,她们的笑容就像秋天的山菊花似的烂漫妖娆。

六十三爷喜欢给孙子们讲从前——“孙子”指的是祸害,“们”指的是笑孩儿。说不好也有羊群和瞎眼虎子。

传说关云长最后被诸葛亮用借刀杀人的方法害死后,关云长的英灵到了云端上的南天庭任职。关云长无重要事情时常常推开南天庭的窗户望着人间看究竟。

故事讲到这里,六十三爷问祸害:“知道关云长看啥不?”

祸害又不是关云长,怎么知道他看啥?何况南天庭在什么地方祸害都不知道。

在一旁听故事的笑孩儿表示自己知道,只见它走近六十三爷,用脑袋顶了顶六十三爷的胳膊肘,用驴脸蹭了蹭六十三爷的后脊背。

六十三爷说:“笑孩儿除了不会说话啥都知道。它一定是知道了关云长望着人间是看什么,他心里焦虑着,五月天正是庄稼喝水的季节,庄稼在这个月份喝饱雨水才能茁壮成长,可每年的这个季节人间却常常闹春荒,太阳瞪着眼睛不打瞌睡,明晃晃照得庄稼地火辣辣的,刚长出的青苗被晒得叶片全都卷曲了,接下来的日子究竟怎么办?”

祸害认为笑孩儿的表现欲太重了。他上前去牵着笑孩儿,把它拴到旁边的一棵树上,然后走到爷爷身边要爷爷继续讲关云长的故事。

爷爷就把屁股挪到笑孩儿被拴着的树下讲:“那时的关云长看到世间光景十分不佳,便决定呼风唤雨,让风神和雨神为民间施展自己的看家本事。关云长的能耐虽然大,可总有看不惯他、想制约他的人。这叫‘石头剪刀布,一物降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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