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 (中篇小说)

作者: 孙志保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尤明月正在做梦。他梦见自己躺在一片如茵的草地上,躺在象牙一样白而细腻的月光里,正在香甜地呼呼大睡。他经常梦见自己睡觉,次数比大米敬老院食堂筷箱里的筷子还多。他的手机铃声很有个性,是一个女人用好听的声音戏谑地念一首诗:床前明月光,地上一层霜。扭头望明月,明月也是霜。铃声浸入了梦境,他忍不住咧嘴笑了。三年前,尤明月被王大米请到大米敬老院当护工时,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让王大米诵读被他篡改的这首诗。王大米答应了,他录了音,请人做成了手机铃声。王大米的声音很好听。当年他们高一(2)班所有男同学都喜欢找王大米说话,主要原因是想听听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如水般清澈,如云般悠远,圆润而温暖,如她的肉体一样性感,这是大家的共识。光凭声音你就想和她睡一觉!一个男同学私下和尤明月说。尤明月把那个男同学揍了一顿,然后告诉了王大米。王大米笑得直不起腰来。那一刻,尤明月才发现王大米很浪,她听到这样的话应该羞得脸红,可是她却无所顾忌地大笑,好像她认为睡觉这样的事很无所谓似的。

当他把做好的手机铃声放给王大米听时,王大米说,尤明月你这么做,是记严老师的仇呢,还是真想做霜?在我这里,你可不能做霜,你得做真正的明月,用你的皎洁照亮大米敬老院,照亮每一个老人的夜晚。

严老师是尤明月和王大米在高一(2)班上学时的班主任。那时两人成绩都不好,但是,一个帅,一个靓,严老师经常为此感叹。高一上学期开学不到一周,王大米成了班花,尤明月成了班树。两周以后,王大米仍然是班花,尤明月却成了班草。大家都认为尤明月笨,他的能力和行为与他英俊的脸和挺拔的身材严重不搭,只能做一棵班草了。但尤明月不服气,他说,李白一千多年前就让你们举头望明月,诗仙的话你们都不听啊?严老师曾经在一次班会上有些刻薄地评点尤明月,你为什么叫尤明月呢?你应该叫尤白霜,你更适合趴在地上做霜。还举头望明月,望你需要举头吗?尤明月说,做霜有什么不好,你给霜一点阳光,它就化了;你不给霜阳光,它也会融化,因为它容易感动。容易感动的,都是善人良人。严老师说,融化了又怎么样?一片霜与一摊水有区别吗?严老师当时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他让大家谈各自的理想时,尤明月竟然告诉他,自己的理想是做一名护工,护理需要帮助的每一位老人。在此之前,王大米刚刚谈了自己的理想,她要做著名企业家。王大米说,我的企业将成为县里的中流砥柱,全县公务员一日三餐,其中两餐来自我的企业缴纳的税收。王大米性感的声音还在绕梁,同学们的掌声还有余音,尤明月就用他的理想把大家逗笑了。来侍候我吧!我付你双份的工钱!几个男同学向他大喊。这次班会以后,尤明月就把李白的《静夜思》改了:床前明月光光光,疑是九天下大霜。举头再无尤班树,低头只见尤白霜。明月把它抄在黑板上,一天以后便在校园里广为流传。为此,严老师被校长狠狠地批评了一通。高一第二学期快结束时,尤明月退学了——他父亲得了肺癌,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死了。明月不想退学,但是家里没有经济来源了,他得把挣钱的事担起来。而且已经卧床五年的母亲需要他伺候,正上小学三年级的妹妹尤明明更需要他照顾。

王大米性感的声音没有叫醒明月,却把躺在他身边的李紫烟吵醒了。李紫烟不喜欢王大米的声音,说太骚!她用赤裸的左腿踹醒了尤明月,说,你是存心不让我休息!累了整整一年了,好不容易睡了几天安稳觉,你又弄这一出!是哪个野女人给你打的电话?

明月揉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电话号码。是老杨打来的。他昨天就预感到老杨他们快打电话了,没想到在夜里三点应验了。

老年人就是这样,他想打电话时,才不管是什么时辰。

杨叔,是刚醒呢,还是没睡呢?尤明月的声音几乎能拧出甜汁。

明月,你明天能回来吗?我这几天都没睡觉了,身上疼,嗓子干,床上也臭。刚才我看了一下,两条腿都肿起来了。老杨痛苦地说。

明月知道,老杨说的明天,就是今天上午。

老杨叫杨秋理,已经九十岁了,和老伴袁文芝住在大米敬老院413房间。老两口都患有多种慢性病。老杨由于下肢无力,已经卧床半年,移动一步都得借助轮椅,是全护理对象;袁文芝拄着单拐能慢慢行走,属于半护理对象。

明月看了看面带愠色、眼睛半合的李紫烟,有些作难地说,杨叔,我和王大米说好的,后天上午回去。

明月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大儿子尤国光在杭州,小儿子尤文竹在宁波,都是腊月二十八才赶到家。而且,大儿子还把女朋友带了回来。对于尤明月和李紫烟来说,团圆是一年中最大的事情。李紫烟和尤明月是同行,但她只做私人护工,眼下受雇于一个叫费正定的老爷子。春节假期,费正定在市财政局工作的儿子回来了,李紫烟便理所当然地放了假。明月不一样,他休息一天都得找王大米请假。当他以陪儿子为理由请假时,王大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王大米说,你自己看护了九位老人,其中八位是全护理,一位是半护理,你走了,这些老人怎么办?明月也知道王大米为难。去年春节,由于请假的护工多,敬老院无法正常运转,王大米就发了一个通知,要求所有老人在腊月二十七之前离院,过了年初七再回来。如果不按时离开,每人每天加收五百元护理费。贴通知的糨糊还没干,王大米就被老人们的家人告到了县民政局,她被张副局长找去谈话,上了一个小时职业道德课。还有人打了县长热线,热线又把问题转到了县民政局,王大米又被张副局长训了一通。王大米没办法,只好动员自家亲戚到敬老院帮忙。同时,以每天三百元加班费的报酬吸引请假的护工提前回归。所以,今年王大米在春节前十天就把话撂出来了:所有员工春节期间不许离岗,缺岗一天扣三百块钱。即便如此,还是有一半员工请了假,把王大米气得后槽牙疼了三天。明月说,我腊月二十八才来请假,你就知道我是不得已了。我只请七天假,从年三十开始,到年初六结束。王大米说,你把那些老人扔给谁?尤明月,你非让我哭给你看吗?你喜欢我哭的样子吗?

一个人看护九位需要全护理和半护理的老人,在全市五十六家养老机构一千余名员工里,除了尤明月,没有人能做得到。为什么要看护九位?有王大米的原因,也有明月自己的原因。敬老院坐落在城东工业园区,是一个独立的大院,主建筑是一幢青灰色的五层大楼,东西两侧还有两排平房。它虽然叫大米敬老院,却是县民政局的产业,王大米是承包人,签了五年合同。大楼的一层是办公区;二层和三层是自理老人居住区;四层和五层是半护理、全护理老人居住区。居住区总共六十八个房间,单间、双人间、三人间都有,可以容纳一百五十余人。院里现在有一百零三位老人,需要全护理的有三十位,需要半护理的有近四十位。而护工只有十七人,能担起全护理工作的护工,加上尤明月,只有五人,三男二女。护工的底薪是每月两千元,护理一位全护理老人,加二百元。按照县民政部门的规定,为保证护理质量,一名护工最多护理三位全护理对象。王大米没法执行。她承包这个敬老院,承包费是一年三十万。这个数字不小,一不留神就赚不到钱。少请护工,是最稳妥的节流办法。如果按要求去做,那得请多少护工?得多发多少工资?得多提供多少人的吃喝和住宿?大米便找明月谈,让他多担当,给其他人做个榜样。明月权衡再三,答应护理九位。大米有难处,他不帮谁帮?当初王大米在汽车站西侧的卤蛋摊子上找到他,只说了一句话:尤明月,我帮你实现理想来了!明月立即明白了,眼睛竟有些潮湿。有人记得他的理想,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老实说,做护工不比卖卤蛋挣得多,而且非常辛苦:没日没夜,擦屎把尿,喂饭洗衣,弄不好还要挨骂挨打,受尽委屈。但是,他喜欢!退学以后,明月一直想着王大米,王大米的声音和笑声一直在他耳边荡漾。王大米高中毕业后就去做生意了,刚开始是做布匹批发,门面阔,生意大,明月不敢往跟前蹭。那时同学们都猜测,说王大米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哪来的钱做恁大的生意?明月从不猜测,在他心目中,王大米是有理想的人,这样的人是用来尊重的。王大米后来不批发布匹了,转行建了两个加油站;再后来,她又成立客运公司,买客车跑长途。她最终选定了养老行业,明月既佩服,又兴奋。放下理想不谈,王大米主动找他做任何事,他都不会拒绝。既然这样,多护理几位老人有什么呢?再说,护理的老人越多,收入越高,这也是好事啊!他需要钱。两个儿子都大了,都要娶媳妇,彩礼贵得很,他一直为这事发愁。明月挣钱还有一个目标:他想办一家自己的敬老院。从退学以后他就这么想,每天都在想。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理想实现的可能性很小,也许哪天桃花开得像太阳一样大了,他的理想就实现了。

王大米最终还是准了明月的假。她知道,如果不准假,明月肯定不会离岗。但是,她不忍心让这个男人为难。三年来,明月为她挡了很多事,虽然身份是护工,实际上却是她的左膀右臂。明月为老人们提供的优质服务,以及他在老人们心中的地位,都超过了他们的子女。他不仅是老人们五星级的生活保姆,还是他们的好朋友、贴心人。逢年过节,敬老院会给老人们发些小东西,像端午节,会每人发两个粽子。那些老人自己不舍得吃,一门心思留给明月。明月如果推辞就会挨骂,说他不拿老人当自己的长辈。处成这样的关系,找遍大米敬老院,没有第二个人;找遍全市,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人。如果评选全市敬老行业标兵,明月是第二名,没人敢当第一名。这样的男人,王大米揣在口袋里都怕飞了,怎么会过于违拗他的意愿呢?而且,王大米心里明白,尤明月暗恋她。

七天假期,明月规划好了每一天。今天是初五,他准备做全鸡煲,两个儿子都喜欢吃。

但是,老杨的要求他不能一口回绝。

明月答应老杨,一回去就给他按摩后背,给他擦澡,给他剪脚指甲,给他涂药。挂了电话,明月感觉有些不舒服,总觉得魂儿飘远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推了李紫烟一下,说,我真担心王大米临时找的那两个顶替我的人会把老爷子们弄出病来。都是熟透的瓜,风一吹就落了,要是落了一个怎么办?要不,天亮我就回去吧!

李紫烟忽地坐了起来,说,你还回去!恐怕你永远回不去了!尤文竹已经和我谈过了,你近期必须把工作辞了!

明月吃了一惊,扑棱一下掀开了被子。

尤文竹长得很像明月。李紫烟曾经说过,这孩子长了一副好皮囊,可惜没有一个好爹。

李紫烟叹了一口气,说,尤文竹正和罗振方的闺女罗旋子谈恋爱,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闺女让文竹通知咱家,你如果还做护工,她就会和他分手。如果你辞了,她会让罗振方给你找份好工作。

罗旋子在宁波一家生产医疗设备的国企上班,尤文竹在附近一家民营企业打工,两人认识不到两个月便热恋了。李紫烟戏称这是一场发生在夏季晨雾里的白兔和黑兔的恋爱。李紫烟曾经把自己和尤明月的婚姻比作雾里看花,说原以为是朵红玫瑰,掐到手里才知道是蜡做的。

罗振方是明月的初中同学,上高中时又同窗了一年。那时,他们关系很不错,经常一起去红旗电影院门西侧租武侠小说看。明月退学后,罗振方转到一百公里外的阳城市上高二,勉强考上了大专,毕业后分到县人事局工作,后来又下乡当了镇党委书记。前年春天,他被调回县城,在工商局当局长。明月偶尔会在街上看到他,他腋下夹个公文包,油头粉面的样子,已经找不到同学时的一点痕迹。明月装作没看见,一低头便过去了。当明月听说尤文竹在和罗旋子谈恋爱时,忍不住笑了,就像眼前吹过一阵风。可没想到,这场恋爱真要结果子了,而且,那果子还要砸他的头。

嫌我这工作丢人?明月不屑地说,指不定哪天罗振方进去了,做护工会成为他的理想。

李紫烟拍了他一下,说,你怎么咒人家?人家这也是正当要求,门当户对做不到,体面多少是多少,不行啊?

明月摇摇头,说,你告诉尤文竹,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我成了无关的人,就不碍他的事了。

李紫烟说,如果你是一条狗,肯定天天咬人!

明月愣了一下,笑了,说,狗的世界你永远不懂。停了一下,又说,李紫烟,那个罗旋子,她没让你也辞了?

李紫烟撇了撇嘴,说,没有!她没让我辞,我心里倒不好受。看来人家还是看重你的,我一个老妈子,在人家眼里屁都不算一个。你丢人才算丢人,我压根儿就没有人可丢!

李紫烟高中毕业后,在街道工厂做过会计,在私人酱厂做过翻缸工,在咸菜店当过营业员,在超市做过收银员。明月曾经和她开玩笑,如果把七十二行画成一张地图,在你的鞋底上抹点墨汁,你干过哪一行就往哪里踩一脚,那张地图肯定会全部变成黑色。两年前,一个远房亲戚来找李紫烟,问她愿不愿意去一个富贵人家照顾老人,一个月干二十六天,四千块钱工钱,逢年过节还有礼物。富贵人家,就是费正定家。费正定当时已经七十六岁了,退休前做过县酒厂厂长、分管经济的副县长。县酒厂是国家二级企业,一年上缴利税上亿元。在黄花县,没有人不知道费正定,即使不知道他过去的辉煌,也知道他儿子和女儿比较厉害。他儿子在市财政局做科长,前景很好;女儿在市里一所本科院校做美术系主任。费正定死了老伴,又不愿意去市里和儿女一起生活,就想找个心眼儿好、活儿细的女人照顾生活,在黄花县城度过余年。李紫烟没有考虑,一口答应了远房亲戚。

没想到,一做就是两年。现在,费老爷子已经七十八岁了。

王大米为了让尤明月安心工作,曾经和他提过,让李紫烟也到大米敬老院工作。李紫烟得知后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说,你累死累活一个月才挣三千多,我照顾一个老人就能拿四千,再加上小东小西的礼品,五千块都打不住。去给王大米打工,除非我得了神经病!再说,我才不去看她那骚样儿呢!她四十多了还不结婚,作风能正派了?早晚有一天她得把你弄床上去。弄上去也好,省了我的事。

明月就讪笑。李紫烟说归说,肉体上的事一点儿都不会省略。都四十大几的人了,再忙,每个星期都得馋一次。

明月咳嗽一声,穿上了羽绒袄。李紫烟以为他要起床,随手打开了台灯。明月靠在床头,说,我上午就回敬老院。你告诉尤文竹,罗振方和他闺女如果看不起我,就滚得远远的!这样的亲家咱不攀,攀到最后,摔死的还是咱自己。我尤明月哪点不好了?王大米恁能的人,凡事还撅着屁股和我商量呢!

李紫烟说,那撅着屁股是和你商量事?

明月说,你能不能正经点?

李紫烟说,我正经得很!你总得替儿子想想吧?儿子过好了,你心里不舒服?能和罗振方做亲家,牺牲一下又怎么了?还有,你看看我,都这个年纪了,连一套好化妆品都舍不得买,我都快忘了我的理想是什么了。如果和罗振方做了亲家,他稍微帮咱一下,日子就上去了。

尤明月说,我拿泥坑当柏油路去走行不行?我可以拿热脸去蹭凉腚,唯一的条件是不能干涉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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