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单儿

作者: 吴春华

1

一个人逃离过去,能逃多久?

从青年到中年,从农村到城市,李菲逃了半生,却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被一张张“面熟”的脸围追堵截——他们来自她的故乡,他们像一个个尖锐的声音穿越时空而来,把她从千万人之中抓了出来。二十多年,她已经是一线城市的老居民,而他们,蹒跚着,跨越千山万水,硬是从农村小镇到四线县城,再到准一线城市,毫不顾忌、十分嚣张地来到了她的眼前,向她平静的生活投下一个又一个石子,心海一圈又一圈地荡开涟漪。前些日子,在一个露天茶园里,她被人叫出曾用名,像是一面从来没有被敲响的锣,当的一声,惊醒了沉睡的时光。又一次在公园假山茶室外,一双苍老的女人之手拉住她,跟她相认,骇得她抽手后退好几步,又不得不瞪大眼睛与她对视、确认。

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在中年与青年重逢?自己千辛万苦逃离的过往又开始进入生活,她心底的秘密像深海冰山,让乡音之船触礁。

今天她看到的一张脸,更让她惊心动魄。

李菲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几分钟一次的翻身,床就地震似的颤动一下,汪博被她影响得没法安睡,终于不耐烦了,小哥,你干吗了?今晚出去跑个单儿,撞鬼了吗?

是撞鬼了。她遇到一个“小鬼”,跟她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姑娘。对,年轻时候的自己、曾被自己埋葬的自己,站在面前。她的心猛地一下被电击中,曾经垒在生活暗处的一堵墙,沙一般坍塌下来了。

李菲是谁?

她老公以前叫她菲菲,现在总是叫她“小哥”。不是昵称,是开玩笑,开着开着,就当真了。因为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外卖小哥”。据研究院的调研报告,外卖小哥平均年龄三十一岁,“九○后”的占比为百分之四十七,“八○后”占比为百分之三十九,像李菲这样的“七○后”占比仅百分之十一,而全国七百万外卖小哥里,女性占比仅一成。绝大多数小哥四十五岁之后,已经跑不动了。李菲已经四十七岁了,选择去跑外卖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她这个外卖小哥,是七百万分之一,也是七百万里挑一。可在她自己看来,自己就是沧海一粟。她喜欢这样沉入海中的生活,普普通通的生活。“功成名就”这四个字,跟她没有关系,她也没有兴趣。儿子小时候曾经说自己的理想是做个普通人,老公惊讶他的庸常,她却很高兴。她只想儿子健康快乐,享受普通人的生活乐趣。

李菲身体底子好,家里老幺,唯一的女儿,并不像其他的农村女孩遭遇性别歧视。爸妈和两个哥哥都疼她,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大家都省着也让她吃饱。底子好,就像一座大厦地基打得牢,整体自然就好。如今更年期了,她半点毛病没有。家人没法阻止她选择这工作,毕竟“四○后”“五○后”人员,她这样没有文凭的,在这个人才济济的大都市,哪里好找工作?最多的就是保洁工人,但那收入怎么够供孩子上大学?做保姆?哦,不,不,不。李菲和老公汪博好歹在这里打拼了二十多年,连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房子,也有三室两厅在那里蹲着。即便是不起眼的老城区,不起眼的街道一角,跟城市进不来的户口一样,她有。这是她的底气。她不是在大都市闯荡的小年轻,不需要贷款买房租房。要不是因为开店不再盈利,她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老板娘,那种伺候人的事情,难得有尊严,肯定是不能做的。

汪博对自己的老婆一直都是爱的。他们一个从川西北来成都,一个从川中来成都,从工厂车间开始,相识相知,经历了算是漫长的二十多年。她的勤劳、果敢、温柔都在日常生活中慢慢地感动着他,任凭风霜吹皱她的容颜,他还是当她是手心里的宝。她的选择,从来也是他的选择。自食其力,没有什么不好的,个性强、脾气倔的她从来就不是吃闲饭的人。小店的生意不好做了,他们决定减少人手,她自己找事情做。外卖小哥,这个工作虽然辛苦一点,但是相对自由,每单挣的都是现钱。她干得很起劲,干到每天晚上八九点还舍不得休息。回到家,她总是兴致勃勃地打开手机平台,与他一起分享她一整天奔波后的成果,三百多,四百多,多的时候超过五百。

日薪,难得;这么高,更难得。

李菲永远都是那么能吃苦,在汪博眼里,她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年轻的时候,她皮肤白、眼睛大、脸儿似苹果样,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美貌骄傲过、懒惰过。这是他最爱她的一点。在厂里车间,她学东西那股不会不罢休的倔强劲头也让他觉得可爱。聪明泼辣,爱说爱笑,个性强点有啥不好?汪博结结实实地被俘虏,又展开结结实实的追求。她经过长时间的犹豫和思考,才跟他开始恋爱。之后是两个人夫唱妇随,一起打拼。

外卖小哥,这种年轻人干的事情,在她看来,没有什么了不起,甚至轻松得很呢。她在成都这片也待了二十多年,十分熟悉。送点外卖算什么?外卖又不重,比在工厂里三班倒轻松多了;比自己跟老公一起创业一个工地一个工地地跑业务也轻松多了。当外卖小哥还可以见识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状态,她时常回来给爷儿仨讲点没头没尾的故事,自称阅人无数。骑着电动车在川流不息的大街小巷穿梭,她感觉都市如果是个人,自己和那些人啊车啊就应该是骨肉相连的一体。当然,自己应该是一个细胞,白细胞。

当外卖小哥,李菲的性格也变好了,个性没有那么强了,也没有那么急了,甚至温柔了很多。开始汪博不适应,李菲笑自己是被服务行业同化了——毕竟一个差评很值钱的!偶尔在家里,她做了一顿好吃的,还叫父子俩给点个赞,来个星级好评。在儿子的帮助下,她很快学会了手机导航,一个智能手机带给她全新的世界。一机在手,啥子都有。她笑着对儿子感叹科技是改变世界的力量。

李菲每天都很累。好在工作上班的时间不早,让她有充足的时间给家里人准备早餐。从上午九点半出门忙,中午送午餐,忙的都是团餐,大份。下午会送下午茶,晚上要送晚饭和夜宵。自己吃午饭要在下午两三点钟挤出的一点点时间,晚饭只有夜里回家吃。有时候饿了,就在街边店买份快餐。她是可以每餐都在家里正常用餐的,只是她舍不得——舍不得那么多摆在平台上的挣钱机会,就像舍不得掉在地上的现金不捡一样。对于她来说,这不费体力、不动脑子的活路,实在是安逸。吃点灰尘、吸点雾霾,有啥?只要在户外的,不都会中招吗?人家交警,还不是天天站在大街上,风吹雨打,日晒雨淋。

她给自己规定,每周日下午休息。一周半天的休息时间是太少了。李菲觉得这半天比工作日还忙。午饭后就没有停过手脚:擦桌椅、抹柜子、收拾房间、拖地;洗衣机里衣服开机洗起,老爹的外套被单,儿子的运动套装,收拾一大堆得洗上两三缸。一些小东西还得手洗。洗好后一件一件地晾好,阳台马上就像筑起了一道墙,黑压压密不透风。忙完又该煮晚饭了。她炒菜的技艺比不过汪博,但是基本的家常菜还是没有问题的。儿子大三,在一家广告公司实习,常常在家吃饭。好在李菲动作麻利,又懂统筹安排,所以忙得有条不紊,忙得秩序井然。吃完饭,不到七点,一家子其乐融融地坐在客厅看电视。

事情就坏在李菲的勤快上。一大碗稀饭加上丰盛的两荤两素、一个大馒头下肚,她觉得撑着了。老汪,出去走走?汪博陪着老爹,眼神被抗日谍战剧勾得死死的,心不在焉。哎呀,今天算了嘛,我想看电视。李菲再看看低头打游戏的儿子,摇摇头说,那你们耍,我出去消下饱胀,跑几个单儿!

李菲的“单儿”两个字像是一个蛋蹦出来,短促有力;或是一盏灯,瞬间就亮了。一家子对这个“单儿”的发音都跟着她学来的,舌尖抵住齿间,飞快弹回,像个调皮蛋在齿间闯了祸飞快地跑了。

吃得饱饱的李菲不知不觉就跑了几单儿。周日的跑单儿她总是节制的,尤其晚饭之后,路上时间跟锻炼一样,一个小时。九点必须回家,还可以陪汪家爷儿仨说说闲话。

最后一单儿是个老小区,点餐的叫张婷。到小区门口李菲就打了电话,在张婷的指点下,好不容易找到小区边缘的六栋三单元,爬上五楼,李菲有点气喘。站在门口,缓了一下,敲门。女孩脆苹果一样的声音传来,来啦!噔噔噔地跑步声停在门口,啪—— 一张圆圆的苹果脸笑吟吟地看着李菲,见不是外卖小哥,也不是外卖大叔,是一张阿姨的脸。有点面熟。她愣了一下。李菲这个“外卖阿姨”一直习惯别人的惊讶,本不以为然,但女孩的脸却把她吓了一跳!

白皮肤、大眼睛、圆脸蛋,这不就是年轻时候的自己?!她的心嘭的一声跳出胸膛,赶紧一把捂住胸口,一手把塑料口袋向前一递,她嘴里说了声“久等了”,飞快地转身下楼。

张婷接过外卖,说声“谢谢”,慢慢关了门。咦,这个阿姨还来当外卖小哥,真是大成都才有的风景呢!看到自己,她的脸色怎么突然变得刷白?真是奇怪。

李菲脑子里洪水泛滥一般。她是谁?她来自哪里?她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跟自己如此之像?难道?李菲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平静了二十多年的生活,被这张脸打破了。

我的?我的孩子?!李菲埋葬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像潘多拉的盒子,被这个叫张婷的女孩打开了。她是不是她?她怎么到成都来了?她在干什么?心神不宁地回到家,她完全没有了往日跟爷儿仨分享工作经历的心情,做贼似的洗漱完毕,悄悄躺到床上。

2

李菲的生活,这二十多年里是风平浪静的。起码她自己做到了风平浪静。生活就像一艘巨轮,她在把握前进的节奏。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是李晓霞,是一个遗弃了孩子的妈妈,是一个被爱情遗弃的女人,是一个封建思想的受害者。短暂的婚姻生活,可怜的女婴,软弱无力的爱情,一地鸡毛的家庭。年轻的自己误入歧途。

她把所有的痛苦都埋葬了,埋葬得干干净净,埋葬得不留痕迹。她改了名字:菲,音同非,非同从前。她到了成都,进入工厂,就像一粒沙掉进沙漠,一滴水落到河流,一棵树种在城市的森林……一切都自然而然,每天从忙忙碌碌开始,以忙忙碌碌结束。

可是。从前的二十多年,还是从地下冒了出来。

惊心动魄。

李菲觉得自己结疤的伤口被一张脸,锥子般戳开了。二十年多前的梦魇复活。那是刚到成都的时候,每晚她都要在孩子的哭声中醒来,泪流满面。决绝地离开她时,她刚刚满月!

可是,她怎么能忍受那样屈辱的日子?不过是生了一个女儿,她就开始了人间炼狱般的婚姻生活。折磨她的,不是爱着自己的丈夫,却是强悍的婆母。

“长得好看有啥子用?还不是生个赔本的。”

“看到这个断种的我就气!”

“我们张家算是栽到她手里了!”

“有钱有啥子用?我们的钱未必拿出去做赔本生意?!”

“那个卖××的!”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这哪里是长辈对儿媳妇应该说的话?李晓霞觉得自己从体面豪门到了龌龊地狱,一个厉鬼龇牙咧嘴、恐怖万分地出现在她的婚姻生活里。刚开始婆母还只在背后说说,没几天就耐不住了。把握着家庭财政大权的黄桂英,把自己当成了穆桂英,在斗争儿媳妇生女这件事情上,挂帅出征,披荆斩棘,把家里搞成了战场。

还在坐月子,李晓霞就不能安生。心情抑郁,奶水回流。不足半月,孩子就断了奶。是没有奶了。丈夫是个孝子,在母亲的羽翼下长大,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镇政府工作。面对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不知所措。当着妈妈不敢说一个“不”字,背着妈妈又百般讨好老婆,希望老婆能忍受下去。

黄桂英生了一个“好”,一女一儿。儿子出生之后,她便感觉是天赐了宝贝,让张家有后。原本准备再生一个儿子,却赶上了计划生育。她索性把“天赐”用在了儿子身上,表达自己对上天赐予的感恩。对儿子疼爱有加,以至于忘记了女儿是如何冷眼看着她的脸。女儿出嫁后几乎不跟家里联系,她倒乐得清静,把自己和医生丈夫的事业—— 一家医院搞得有声有色。张医生大眼马脸,高瘦身材,性情温和,修养也好。在人人下海的年代里,在精明的黄桂英支持下,他走出了县中心医院,回到小镇从私立诊所开始,越做越大,成立了镇上唯一的私立医院。

教育和医疗,这两个产业,没有谁能离得了,何况在一个发展得越来越大,常住居民已经数万人的大镇。黄桂英表面上是副院长,实际上是董事长,把张医生管得服服帖帖的——他不善言辞,像头黄牛,在自己的医学事业上兢兢业业,不知疲倦,毫无怨言。一个“院长”亲自看病出诊的医院,自然得民心。病人和钱一样,流水般往医院涌来。两口子都常常被人求着,被吹捧和顺从自然成了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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