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事
作者: 刘庆邦干了一辈子工作的人,会先后有许多同事,有男同事,也有女同事。随着时间水一样逝去,多数同事早已被淡忘得无影无踪,不可寻觅。却有少数同事,清晰的形象不时在脑子里闪回,让人难以忘怀。既然老也忘不掉,总有其原因,有值得回忆的地方。作为一个长期从事写作的人,我难免在自己的记忆里找来找去找人物,讨来讨去讨生活。当有的同事在我的回忆中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请自来时,把他们排除在外,忽略不计,是不是有些舍熟求生呢?是不是有些可惜呢?
好吧,我这次就写一写我的同事,一位多年以前的女同事,她的名字叫汪莹丽。
我第一次见到汪莹丽时,她还是一个刚从农场回到矿区的知识青年。那时我从农村到煤矿参加工作不久,正在支架厂里当工人。支架厂是新建的厂子,就地挖坑采石头,用地炉烧水泥,打成钢筋水泥支架,运到井下代替木头支架支护巷道。厂里只有一个茶炉房,干部和工人们喝开水,都是提着水壶或暖水瓶到茶炉房里去接。定时供应生水的一只水龙头,也是安在茶炉房里。厂里有的女工,会端着自己的搪瓷盆去那里接水洗衣服。我就是有一次在排队等着接开水时看到汪莹丽的,当时她正端着多半盆子泡着衣服的清水,从茶炉房里往外走。厂里的女工不多,我知道所有女工的名字。这个女青年是谁呢,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她呢?
女青年大概感觉到排队等着打开水的人都在看她,她低着眉,谁都不看,只看着自己盆里的清水,径直向外走去。都处在青春阶段,男青年对女青年是敏感的,我很想知道这个女青年是谁。我很快就从工友口中知道了,她叫汪莹丽,跟她妈一起住在工厂后面的家属区里。矿务局有一些被打成“走资派”的老干部,还有一些被认为政治上有问题的人,在厂里进行劳动改造。汪莹丽的妈妈是在抗战期间投身革命的老干部,不知是何原因,也从矿务局机关下放到我们厂,放在劳动改造之列。那两年,矿区职工子女下乡插队或去农场锻炼告一段落,开始被分期分批召回矿区参加工作。汪莹丽参加工作不在我们厂,她被分配到矿务局党校当讲解员。党校里办有阶级教育展览馆,展览模仿四川《收租院》的泥塑形式,塑造的是旧社会的矿工在地狱般的井下受苦受难的形象,以对现在的矿工进行阶级教育。汪莹丽的老家在河北,可能因为她家乡的人说话跟普通话比较接近,汪莹丽的普通话说得好一些,就得到了一份只动嘴就可以挣工资的工作。她当讲解员,不算是当干部,但与从事体力劳动的普通工人又有区别,当时有一个说法叫以工代干,说是有些人是工人身份,做的是干部的工作。汪莹丽等于一参加工作就跨越了体力劳动阶段,在向脑力劳动者靠拢。汪莹丽初中毕业于矿务局中学,有不少男同学和女同学。她的那些同学绝大部分被分配到矿上或厂里的基层单位当工人,只有她和极少数同学,才走上了矿务局的“上层建筑”,从事以工代干的工作。这样她就与绝大多数同学们拉开了距离,体现出她所处地位的优越。
我对汪莹丽加深了印象,源自她对我的一次拒绝。不是拒绝别的,是她拒绝我看一场电影。我有一位老乡,在矿务局电影队当放映员。有一天下午,那老乡悄悄告诉我,晚上要在矿务局党校的小礼堂放一场用于内部批判的电影,电影的名字叫《早春二月》。当时的文艺生活单调得很,不是看样板戏,就是翻来覆去地看那几部老掉牙的黑白电影。矿务局机关的干部大概也耐不住单调和寂寞,就以“批判”的名义开小灶,看一些普通观众看不到的电影。我曾听人说过,《早春二月》是一部根据柔石的小说改编的表现爱情生活的电影,由著名电影明星孙道临和谢芳主演,那是相当精彩。这样的电影让人无法拒绝,我渴望能看到这部电影。在还没有看到电影以前,我已经开始准备回头向工友们炫耀,心里稍稍有些激动。天刚黑,我见矿务局的机关干部一个接一个分头向党校走去,他们互相之间不打招呼,更没有成群结队,都是单溜。他们接到的是秘密通知,采取的是秘密行动,显得都有些神秘。党校大门口是两扇大铁门,右侧的大铁门上还开了一扇小铁门,大铁门关闭了,只开着一次只容一人进出的那扇小铁门。小铁门外面的门灯下立着一个把门的女青年,女青年不是别人,正是汪莹丽。看见她,我心中一喜,想到我见过她,她应该会顺利放我进去。可我刚走到小铁门门口,她手一伸把我拦住了,问我:“你是谁?你不能进!”
我向她解释说:“我在矿务局政工组帮助工作,帮助筹备即将召开的矿务局共青团代表会议。电影队的放映员是我的老乡,是他让我来的。”
“那也不行,我不认识你!”
我知道看这样的内部电影不是凭票,而是凭脸,汪莹丽不认识我这张脸,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电影大概快放映了,这时我看见矿务局办公室的周主任匆匆走了过来,他举手对汪莹丽打了一个无声的招呼,向小铁门里迈去。我认识周主任,周主任也认识我,我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赶紧喊了一声“周主任”,意思是让周主任跟汪莹丽说一声,放我进去。让我大为失望的是,周主任只回头看了我一下,连一句话都没说,就自顾自地进去了。周主任的表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通过这样一个细节,我就认识了一个人的品性。
看不到电影,我还是不甘心,站在党校门口不愿离去。我对汪莹丽说:“你不认识我,我可是认识你,我在支架厂里见过你。”
周主任不搭理我,也许更坚定了汪莹丽拒绝我入内的决心,她说:“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你什么都别说了,说什么都没用,我说了不让你进,你就是不能进。”
这个汪莹丽,真够死心眼儿的。我说了一句“真遗憾”,就悻悻地走开了。
团代会开过之后,瘫痪了多年的团委又重新恢复了共青团的活动。因我参加了团代会的筹备工作,原本可以留在团委当一个干事,可因为我当工人还在试用期内,需要回到原单位转正、定级,就回到了支架厂继续当工人。
煤矿上会挖煤的人总是很多,会动动笔写点儿东西的人却很少。因为我喜欢在业余时间写点儿小东小西,在支架厂的石坑里又打了一年多石头之后,我被调到了矿务局政工组下属的宣传组工作。矿务局有一座新建成的煤矿要投产,宣传组决定创办一份《矿工报》,将矿井投产作为喜讯加以宣传。办《矿工报》得有编者,于是宣传组的领导就把我调了过去。此前因恋爱的事,厂里有人说我有小资产阶级思想,把我狠狠整了一通,几乎开除了我的团籍。是宣传组的领导把我从困境中拉了出来,使我的命运从此开始有了转折。知恩感恩,多少年来我一直对那位宣传组的组长心存感激。
在编《矿工报》期间,有一天我收到了汪莹丽寄给《矿工报》的一篇稿子,是一首短诗。我认识汪莹丽,但我绝不会因为她曾拒绝我看电影,我就拒绝发表她的稿子。相反,我欢迎她给《矿工报》写稿子。加上她的稿子写得还可以,我马上打电话通知她,准备采用她的稿子。汪莹丽很高兴,多年以后她告诉我,那是她所写的稿子第一次变成了铅字印刷品。给她打电话时,我顺便告诉了她我的名字。她说“噢噢,知道,知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也许是那次她拒绝我看电影后向别人打听到的。
过了一段时间,政工组所属的组织组和宣传组分开,成为两个部门,分别叫组织部和宣传部。我当然被分在宣传部,一边继续编《矿工报》,一边兼搞对外新闻报道工作。党校办的阶级教育展览馆时兴了一阵子,大概该受阶级教育的都受过了一遍,就不大时兴了。展览馆虽说没有关门,但里面矿工受苦受难的连组塑像已无人参观,变得冷冷清清,有些阴森。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了讲解任务的汪莹丽就被调到了矿务局宣传部,成了我的同事。我毕竟比汪莹丽早到宣传部工作,部长给汪莹丽安排的工作任务,是让她跟着我学习写对外新闻报道。这同时也是部长给我布置的新的工作任务,按当时流行的说法,叫以老带新的“传帮带”。这样一来,我和汪莹丽的同事关系就是一对一的同事关系。我们两个在宣传部见面时,脑子都难免闪现在党校门口关于看电影的那一幕,但谁都不会提起,那一幕像是某个电影镜头一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蜜蜂采蜜,必须到有花儿的地方去。在煤矿写稿子,就必须到挖煤的地方去。我和汪莹丽如果老是在宣传部的办公室待着,喝喝茶水看看报,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轻松倒是轻松了,可拿什么写稿子呢?于是,我就时常带着汪莹丽到下面的煤矿去采访。矿务局管着六座煤矿,有的矿在东边,有的矿在西边。比较近的煤矿离矿务局只有几里路,比较远的煤矿离局机关却有十几里,甚至几十里路。我和汪莹丽怎么到矿上去呢?比较近的矿,我们就沿着运煤的公路或运煤的铁道专线走着去。比较远的矿呢,我们只能搭运煤的敞篷大卡车过去。那时的司机属于吃香阶层,都牛得很。我们站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往往要招好多次手,才能叫停下一辆卡车。司机的驾驶室里只能坐一个人,我都是让汪莹丽坐到驾驶室里去,我翻过车帮,站到后面的车斗子里。只要是运煤的卡车,不管车斗子里装没装煤,车一旦跑起来,车斗子里就煤尘飞扬,飞蚊一样打在我脸上。不记得有多少回了,我们只要搭运煤的卡车去矿上,我都像下了一次矿井一样,脸上、耳朵里、脖子里,都沾了一些煤尘。每回下了车,汪莹丽见我脸上沾了煤,都对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显得有些抱歉。我们去矿上带的东西很少,我背一只褪了色的黄色军挎包,里面装的是笔记本和稿纸。汪莹丽提一只灰色的人造革敞口手提袋,里面装的无非也是采访和写稿所用的文具,反正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带过洗漱用品和化妆品。矿上那时候没有免费的招待餐,我们在矿上吃饭,都是自己花钱和粮票买饭票,去职工食堂排队打饭。每次采访结束,我都没让汪莹丽写稿子,还是我自己动手写稿子。稿子写完,我顶多让汪莹丽抄写一遍,我想让她通过抄写,知道新闻稿子应该怎样写。稿子在报纸上发表时,都不署作者的名字,不管谁写的,也不管多少人合写的,只署一个“本报通讯员”就完了。那时写稿一律不付稿费,更不存在稿费分配问题。
说是以老带新,我的岁数并不大,才二十三四岁。我是1967届的初中毕业生,汪莹丽是1969届的初中毕业生,她比我小两岁,也很年轻。两个青年男女,时常在矿务局机关同出同进,下矿时一路同行,在那个处处充满火药味的斗争年代,别人会不会有什么看法呢?会不会引起别人的议论呢?不会的,我相信不会的。我们二人之间一直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甚至有些互相戒备。根本的原因在于我那时已结婚,是有了妻子的人。我妻子和汪莹丽是什么关系呢?她们是矿务局中学的同学,我妻子比汪莹丽高一年级。而且她们还一起在矿务局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唱过歌跳过舞,曾经是宣传队里的同事。从资格上说,她们是煤矿职工的“家生女”,至少也是煤矿职工的第二代。作为一个从农村被招工进矿的青年,我只是一个后来者,或者说是一个闯入者,先入为主的她们,有资格对我进行审视和评判。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原因是,我和妻子的恋爱经历了一些磨难,闹得妻子的同学们都知道了,汪莹丽当然也会知道。汪莹丽极少在我面前提到我妻子,我理解这是她对我的尊重。
“文革”结束恢复高考,汪莹丽也参加了。因她上初中时几乎没学到什么东西,知识基础差得太多,没能考上。我没有参加高考,一是我已经有了孩子,二是对高考缺乏自信心。等恢复高考头一年的作文题目出来时,我有点后悔,觉得就那个题目而言,我能写一篇不错的作文,说不定能得高分。还说不定因为作文写得好,我有可能考上某所大学的中文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机会一旦错过就永远错过了。汪莹丽考大学不成,开始跟着收音机里的电台广播上电大。我没有上电大,我愿意在实践中学习。有人劝我,说上电大可以拿到大学文凭。我没有动心,对拿文凭不感兴趣。再加上我家没有收音机,没有条件天天跟着收音机听课。
汪莹丽岁数不算小了,有人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我不知道别人给她介绍了多少个对象,反正她一个都没看上。全矿务局范围内的男青年似乎都不在她找对象的视野范围之内,有人又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她连跟人家见面都不愿意,说:“呀,不行不行!”某矿团委有一个青年看上了汪莹丽,给汪莹丽写了一封求爱信,趁汪莹丽不在办公室的时候,把信偷偷塞进汪莹丽办公桌的抽屉里。我和汪莹丽在一个办公室,那个青年往抽屉里塞信的时候被我看见了。汪莹丽办公桌下面的抽屉是上了锁的,但抽屉上面有一点缝隙,那个青年是通过缝隙把信塞进去的。对那个青年的情况我知道一些,他求当团委书记不成,受到刺激,出现了精神分裂和不能自控的状况。他的主要表现是以团委书记自居,喜欢参加各种会议,听说哪儿有会议,他早早就到了会场。有些群众性的大会,他参加就参加了,没人管他。有些不该他参加的小范围的会议,他一去会议室,人家就毫不客气地把他赶了出去。除了参加会议,他就提着一只灰色人造革小提兜四处游荡。他多次游荡到我们宣传部的办公室,圆圆的大脸上带着微笑,一待就是半天。等汪莹丽来到办公室时,我告诉她,那个青年往她抽屉里塞了一样东西。汪莹丽了解那个青年的情况,她曾以开玩笑的口气,把那个青年喊作书记。也许正是因为她把那个青年喊作了书记,那个青年误以为汪莹丽对他印象不错,就向汪莹丽发起了求爱。汪莹丽打开抽屉,只把求爱信瞅了一眼,就像是受到了莫大侮辱一样,气得脸色发白。她骂了一句“神经病”,就把信撕成两半、四半,扔进脚边用铁丝编成的废纸篓里去了。她犹不解气,拎起废纸篓向门外走去。我估计她是要把撕碎的求爱信倒进厕所的垃圾堆里去。回过头来,汪莹丽对我说,希望我不要对别人说这件事。我让她尽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