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困于考证
作者: 吴寻考证,对当下的年轻人来说,是仅次于学历的重要事项。他们或是出于对升职加薪的焦虑,或是因为信奉“证多不压身”,在考证的路上越走越远。他们中的一些人发现,盲目地积累证书数量,可以带来些许安全感,却无法给未来增添实在的筹码。
连续考证者
有段时间,27岁的流苏喜欢把考来的证书叠放在床头助眠。她会觉得比平时睡得安稳。今年6月搬家,她险些弄丢其中一两个,于是把这些证书整理好送回了老家。在此之前,她逐一复印,只把证书复印件留在身边。现在,老家的一个旧箱子里存放着她在今年6月份前考下的证书,都是她毕生的“宝物”。
“95后”的流苏可以说是个连续考证人。报考、备考、考试、等待结果、失败或领证……流苏的生活中,考证的流程循环发生,占据其相当一部分精力和时间。三年来,她一共考了20多个证书。最多的时候,仅2019年她就考了9个证书。
2020年11月,流苏去江苏南京考注册营养技师证。当时她在安徽合肥上班,头天晚上赶到了南京,考点设置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考试的楼也不好找。找到考点的时候已经很晚。第二天考试,七八十人挤在一个大教室里,用电脑机考。因为疫情的缘故,要保持空气流通,因此大冬天教室的窗户和门都开着,冻得流苏手脚冰凉。
考试的人非常多,医生、护士,年纪大的、小的,挤在教室里波澜不惊地考完了。流苏只觉得感慨:“我每次考试发现人都非常多,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考试,真是无尽头的感觉。”
平时,流苏在合肥一家食品公司上班,每天固定工作八小时,不算忙。她工位上摆放的文件底下压着教材和笔记本,工作空闲的时间,领导不在,她就把学习资料掏出来偷偷看一会儿。下了班,有时候同事们吆喝着出去吃饭喝酒,她也不掺和。乘地铁回到家,生活琐事处理完后,就坐在台灯下继续看书。到次日凌晨两点,笔记本上记下密密麻麻的知识点。一开始,她学习结束拿起手机,往往会看到朋友们发来的几十条信息,约她出去玩的,她不回消息。后来大家知道了她的脾性,也就没人再约她。
考证不是流苏平白来的兴趣。她考证的动力,主要是家族中同龄人的比较带给她的压力。
2017年,流苏毕业于一所普通医学本科院校。堂哥堂姐们个个优秀,饭桌上一比学历,堂哥堂姐们要么是双一流大学的学生,要么就读的院校跟985、211院校其中一个沾边。每到春节一起吃饭,流苏都觉得低人一头,不敢说话。大学毕业后,花钱的地方也多了。爸妈给她在合肥买了套房子,每月由她自己偿还6000元房贷。她每月工资七八千元,还完房贷勉强够吃饭。
总不能放弃房产。流苏说:“我需要提升自己,需要挣钱还房贷,没看到还有什么比考证能同时实现这两个目标的。”她主动开始考证,因为在她的理解中,证书既能给她学识上的体面和供养,又能帮助她创收。只是一开始,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考证的路上越陷越深,过上连续考证的生活。
从2019年年初开始,她保持着上班、下了班看书,周末去职考机构上课的节奏,不给自己一刻喘息的时间。如今已手握注册营养技师、体重管理教练、高级健康管理、高级育婴师等20多个证书,并且仍在继续考。
流苏考证之路只有一人独行,身边没人理解她。她加入了一个考证群,群里有300多人,他们称自己为“考证人”。大家经常讨论各个证书的作用,该买什么资料看,并相互鼓励。有人拿到证书后会在群里通知,群友会一致发送“恭喜上岸”几个字。
得与失
近几年,考证在我国已经形成一种趋势。受就业形势影响,除了考研、考公两大热门选项之外,一些非985、211院校的学生会靠各种证书提升学历含金量,有不少人在校期间就已考到五六种证。在选择考证的年轻人心中,证书就像敲门砖,是畅行无阻在职场遨游的钥匙,也和薪资息息相关。
冯明超今年35岁,是一位考有所得的连续考证者。2009年他毕业于一所普通二本学校,在河南郑州一家建筑工程公司上班。刚进公司时工资只有800多元,同公司同岗位985院校的毕业生,工资起码是他的一倍。每次发工资,他心里都不是滋味。
学历不高,没有过硬的理论知识,得不到领导的认可,冯明超的职业晋升天花板很低。工作几年下来,他逐渐意识到自身的局限性。公司对于拥有不同学历、不同技术资质的员工,有相对明确的薪资标准。有段时间,冯明超一边看书,一边看工资短信,给考证增加动力。他的起点,既没有比别人好的母校,也缺资质证书加持。这就是冯明超连续考证的原因:为了获取更丰厚的薪水。
冯明超备考的第一个证书,叫国家一级建造师(建筑工程方向)。一级建造师是由住建部和人社部共同组织的职业资格考试,含金量较高,一般需要毕业4年后才能参加,历年通过率都不超过10%。目前全国总注册人数仅85万人,持证者平均年龄47岁。业内人流传一句话:“‘一建’能考下来的都是狠人”。
每天下班,冯明超生活的另一面就开始启动。回到位于郑州市区城中村内的出租房,他埋头看2到4小时的专业书,雷打不动。夏天热得要命,坐着不动就汗如雨下,看书时他就把湿毛巾搭在背上,降温,也随时可以擦汗。
没钱报班,冯明超用的是盗版书和盗版课件,考第一个证的时候,他把为考证买资料花的钱压缩到2000多元。然而学了一年多,他发现自己付不起几百元的报名费,为了从工资里省钱,啃了一个星期的馒头,从伙食费里挤出了报名用的钱。
2014年,经过小一年的努力,冯明超成功考到了一级建造师证书(建筑工程方向)。因为拥有这张证书,公司一次性给他发了5万元奖励,同时按照公司对不同资质员工的发薪标准,为他涨薪30%。
考到第一个证书后,明显感觉到水平有质的提升,他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原先你只会用手机,现在会修手机了。同事们开始向他请教,“有了自信,即使不干活,领导知道你有证书,也不会太责难你”。
尝到了证书带来的甜头,此后冯明超在考证的路上继续远走。2015年,他攒了些钱,从郑州市调到老家南阳市工作,与女友结婚。婚后他继续考证,排除一切非必要活动,下了班每天坚持看书。2016年,他考到了第二个证书,一级建造师证(市政工程方向)。公司为此奖励他3万元。2019年,当身边的同学陆续投入到考公的战场时,他继续考证,并考到本专业含金量更高的一级造价师证。“一建”更偏向于管理岗,工作范围大;“一造”则属于技术岗,工作内容更有技术含量,工作方向更多样。有这两类证书在手,不久冯明超荣升为副高级工程师。如今,妻子把他的三个证书装裱起来,和结婚证一起放在卧室的抽屉柜里。
对于冯明超来说,证书不仅意味着工资待遇有保障,也意味着在职场中有尊严和地位。他必须考下去。想想以前,他不仅工资不如人,在公司的一些工程师面前毫无地位,还常被呼来喝去。他觉得是资历的问题:“没办法,有些人可能什么都不懂,但就是职位比你高。”在冯明超的生活经验中,考证是普通人的可选项中相对容易一些的上升通道。
职称升到了副高级工程师后,他的月薪达到1.5万元左右,南阳市的平均月薪只有四五千元,冯明超的收入已属于中上等。“如果没有这些证书,我目前的工资顶多8000元,相当于涨了一半。”冯明超说道。
考证为许多像冯明超一样的人,夯实了获取收入的基础。另一方面,盲目的考证并不能给人带来安全感,反而浪费了钱财、精力和社会资源,还会导致人才评价和培养方式的畸形。职场人和在校生要“镀金”,不能仅仅指望证书。
在一些人眼里,考证不过是一种自我心理安慰,只是潜意识里觉得有用。不少人还跨专业考,到最后发现根本用不到。
中国矿业大学土木工程系硕士研究生张东献,持续地获取证书,是因为未来让他有种不安全感。7年来,他获得了100多个各类荣誉证书和行业竞赛证书,证书种类繁杂,一些证书实际上是竞赛得奖证书,如结构设计竞赛证书、空间创新大赛证书、大学生职业规划大赛证书等。
张东献出身于农村家庭,考上大学才第一次走出农村,看到外面广阔的世界,既让他不安又为他提供了奋进的动力。大学里,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熬夜做模型,他带着这些熬夜的成果参与竞赛,为此几乎舍弃了大学所有寒暑假,基本都待在实验室。
“付出那么多,可能90多个证都是没用的,就那四五个还有些用,也许这就够了。”没想到的是,去年硕士毕业后,他被江苏无锡的一家知名地产公司招去,做的是管理岗,偏金融类,主要工作是打电话拉投资。这意味着他的那些技术类证书再也用不到。
看破得失后的选择
2021年,中国青年报社社会调查中心一项有11515名受访者参与的网络调查中,64.9%受访者坦言考证是为了缓解职场压力,给自己创造更多机会。45.8%的受访者觉得是因为缺乏明确的目标,仅是考证“气氛组”的一员。
如今,流苏的收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工资,一部分是靠证书去外面做兼职。她有母乳喂养指导师、高级育婴师证书,帮母婴类账号写一篇文章,做一场直播,只能挣到几百元的外快。有了证书加持,流苏每月额外能多2000元左右的收入。
现在,流苏会在某社交软件上晒出自己的证书,并分享一些考证避坑指南。例如,要考本行业国家认可的最高级别证书,像注会、一级建造师这种。考到的证书要用起来,无论是在工作中用还是拿去做兼职都行,不用就彻底没用了。证书培训机构的话不要轻易听信,国家认可的证书能在相关网站上查到。
有人回复说:“这些证书看上去都没什么用。”她回答说:“有的确实没什么用,所以要学会避坑。”更多的人是向她咨询报考渠道、报考要求、学习方法以及证书能否享受补贴。上千条评论涌过来,她第一次感受考证的群体这么大,感觉自己要红了,火了。可是到现在为止,她的粉丝也才几百个。
一次被骗,让流苏从一头扎入盲目而执着的考证循环中撕开了一道看到外界的口子。那一次,她按照那种奔忙的节奏学了几个月,缴了几千元报名费去考一个营养师证书。结果那家机构给她颁了个美国的营养师证。她上网查,发现国家认证的证书里根本没有这证书。于是她气得跑回家,看着自己这些年考下来的证书原件、复印件,一时分不清为它们付出的时间哪些是错付、哪些真实地为自己未来的跃升机会垒上了一砖半瓦。
记起这些年备考和考试的画面,流苏开始觉得这路走得有些盲目,走过了不少弯路。“付出那么多时间,考这些证有用吗?”她想起朋友问她的这句话。他们总是想约流苏出门而遭到拒绝。以前,她从来不理会这些发问,那时候,获得证书的快感超过了赚取金钱和玩乐。
流苏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困在了证书里,困在了自己对于证书的热情和执着中。她每天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学习备考,攫取了所有本该用来社交和娱乐的时间。她的生活没有了和朋友的互动,也没有了暂停下来歇息的时间。
“后来才知道,这20多个证书,有三分之一是没用的,例如家庭教育指导师、中科院心理研究培训合格证书。”她说得沮丧,觉得浪费了三分之一的时间和精力。
但几天后,她又改口:“现在用不到,也许以后能用到。”她选择相信,考证至少是能被看到的积累,要做的只是更加仔细地甄别,避免再次落入盲目考证、无效考证的旋涡。
她还是要把考证进行到底。比起对考证是否有效的怀疑,女性在职场上的年龄焦虑更为真实可感。还有一两年,她就30岁了,内心的紧迫感拉得越来越紧。
“女性的职场年限更短暂,35岁以后可能就很难找到工作了,我会想自己40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有证书护体,无论是去公司还是自己创业,起码不会那么焦虑。”流苏说。于是,之前那段差点劝退她的被骗经历,变成了甄别考证骗局的经验。有了之前的经验,她已经能够辨别什么证书对自己有用。目前,流苏正在备考的有执业药师、注册营养师和在职研究生。她才27岁,相信考下这些多方向的职业资格证,未来职业上就能有更多可能性。一路堵,别路通。
靠连续考证改变了生活的冯明超在家庭生活中,也为了证书和妻子发生过争吵。在家庭生活中,冯明超不做家务、没有社交,甚至不走亲戚,家里一直冷冷清清。身为中学老师的妻子平日工作也忙,逐渐心生不满。有一次,妻子对他说:“证书虽然值钱,可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这叫生活吗?”
冯明超记得他当时回了句很难听的话,两人吵了一阵,他摔门而出。独自喝了顿闷酒后,回家给妻子道歉。
但是,冯明超不后悔这6年的考证经历,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选——也只能这么选。他老家是农村的,学历只是普通二本,在职场上很受限制。起初他在郑州工作,后来回到南阳,深知没有资源的人,想要给自己和家人创造好的物质生活有多难。
“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学习嘛,通过考证提升自己,让职业道路变得更广阔,哪怕要比一些人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这是冯明超的领悟。
(本文由“真实故事计划”特约供稿,应受访者要求,部分信息有模糊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