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走入厨房
作者: 谢峮岚在工作并整租了一套房子之后,我才开始意识到厨房意味着什么。在家里我从不做饭,总是在客厅或自己的房间等着爸妈喊:“吃饭了!”有时候也钻进厨房给他们打打下手,做一些剥蒜、择葱一类的小事。工作后,我一个人在离家很远的城市,每次看房子,我都从未把厨房纳入租房的要求。变化发生在失业的时候,为了省钱,我开始走入出租屋的厨房,学着自己做饭,学着精打细算。
我之前曾看到一句话,大意是“远离厨房的人掌握权力”,我不太理解。在我看来,自己进厨房为自己做饭,怎么就因此失去权力了?我甚至认为,进厨房反而掌握了权力,因为我可以掌控自己的花销,自己吃进嘴里的食物。
谈恋爱后不久,我和男友整租了一套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拥有一个厨房。刚开始是极新奇的,来了兴致就下单一大堆肉菜,兴致勃勃,不管多晚到家也愿意钻进厨房去。
新鲜劲儿过了就不一样了,灶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油污,水槽里永远不干净的漏网,狭窄又灼热的空间,每一样似乎都那么油腻,就像炒完菜的脸一样。我开始明白一件事。除了真正爱做饭的人,对多数拥有厨房的人来说,进厨房是一种权衡下的选择。当我们需要吃饭,且有空闲的时候,要不要自己做?有的人为了干净、健康,有的人为了节俭,有的人为了符合自己的心意,总之都有选择进厨房的原因,他们可以进,也可以不进。
而有的时候,进厨房不再是选择之一,而是必须有人去做的事。当它成为一种必需,我开始体会到那句我不懂得的话的含义。

最近,我和男友的事业并不理想。我们决定自己做饭,节俭生活。男友不会做饭,我虽然经验不算多,但至少是会做的,因而做饭这件事落到了我的手上,男友则帮忙备菜、洗碗。
那天是周日,早上起来后,我一边听着直播讲座,一边想着中午吃什么,还差什么菜,而他起来后坐到电脑前开始忙自己的工作。
我的耳边是宗教、文化、历史的碎片,以及学校里长久、浑厚的钟声,我的手下是被剪成丁的鸡胸肉,又凉又软;我的脑中是一百年前这片土地上的思想动荡,我的眼前是刚剥好的蒜粒,刚洗好的娃娃菜,泡在水里的土豆;我回忆起这周看的书里的观点与细节,其间,我计算着先开哪个灶,左边的还是右边的?先做哪个菜?刚打开火,发现菜还没备完呢,原来是分了心了,又把火关掉,弥补欠缺的步骤。
北京正在酝酿着悄悄逼近30摄氏度。狭窄的厨房里,腾起两团火,极快烧热了这空间里的所有空气,我打开抽油烟机,倒油,下小料,下肉,下菜,翻炒。热气,透明的看不见的热气,混着油、蒜、辣椒的味道包裹住我,恍惚间我感到脸上烧得有些疼,像是被火给舔了一口,我退开一步端详,两簇火都好好的,老老实实地在锅底燃烧,大概是我的错觉。也许,这屋里的空气就是这样烫的。
等到菜端上桌,饭也盛好后,我终于从厨房里出来,坐到沙发上。我一坐下就赶紧站了起来,因为等到出了厨房我才重新有了感觉——热,我非常热,脸上是烫的,脖子是烫的,上身是在冒汗的,像是被太阳360度地烤灼,甚至冒起了热气。我冲进卧室,换上一件短袖。还是热,皮肤始终比里面的血肉更烫,那烫正在往里渗,虽没成功渗得彻底,但面上依然是火辣辣的。
我端起饭碗,闻到的不是饭香,而是头发上的油烟味,用手背抹一抹脸颊,又热又油,像敷了一层粘手的膜似的。我突然顿住了,流起泪来。这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过去我在家里时所见的厨房里的背影意味着什么。我也意识到,什么叫“远离厨房是一种权力”。
这一瞬间,我突然跟我的母亲、外婆,跟所有我未曾谋面的,站在厨房里的女性重合了。我身上多出好些似乎不属于我的愤懑、怨恨、不甘、委屈、无奈,我明明只是做了一顿饭,而这些情绪却并不仅仅来源于一顿饭,而是一种生活,一种义务,一种不得不。
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以后的生活也是这样。每天起床都会考虑吃什么,计算家里有的菜和缺的菜,安排着什么时候去买以及买多少,站在厨房里洗着、切着、煮着、炒着、熬着。我被这样的生活撞击了,我不知道这是否会成真,但我知道这绝不是我想要的。
喜欢做饭的人进厨房自然是个人选择,他们享受烹饪的乐趣。但当必须有人去做饭而谁都不太愿意去承担这项事务的时候,或者说人们都有比起做饭更想做的事情的时候,谁走进厨房?
吴郑重在2010年出版的专著《厨房之舞:身体与空间的日常生活地理学考察》中写道:“狭小的公寓厨房不只是个别、单纯的家务劳动空间而已,而是一个现代社会的整体缩影:它是体现各种社会力量的空间场域,也是每一个活生生的妇女每日展演的人生剧场。”
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一个妻子理应“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既能够体面、漂亮地被展示,又要承担起私人领域的家务劳动。尽管女性地位在逐步提高,但性别分工的不平等和过去封建传统的惯性依然作用在我们的生活中。
在2011年发布的《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主要数据报告》中显示,88.6%的人同意“男人也应该主动承担家务劳动”,其中女性为91.2%,男性为82.0%。然而,2010年城乡在业女性工作日用于家务劳动的时间分别为102分钟和143分钟,而城乡在业男性的家务劳动时间分别为43分钟和50分钟。
尽管我看过许多批判家庭内性别分工的文字,但在走入两个人的生活之前,我从未想象过置身其中是何感受。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我们面对的问题是,当两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时,家庭之中的劳动该如何分配?是否公平?
男友安慰我,说以后他会学着做饭,我不想做就不做。这起到了一定的安抚作用,但让我更加感到失落,也更让我在意的是,作为女性,我似乎到今天才意识到,每天都在厨房里做饭意味着什么,我也第一次意识到,从厨房里灰头土脸地出来坐下吃饭,是多么让人沮丧的事情。
这种沮丧,不会出现在我想做饭的时候,不会出现在我一个人生活的时候,但会出现在我必须或者不得不为了除我以外的人做饭的时候。我向往心甘情愿地爱与付出,但事实就是,我更爱自己,我不愿意成为每天围着厨房转的女人。我也许不会彻底远离厨房,但我一定要有拒绝进入厨房的权力。在我的亲密关系里,我可以这样做,可又有多少人不能这样做呢?
我想起了年前的一次走访,我们到甘肃的一个农家做客。从上菜到饭局结束,我都没见到负责做饭的主妇。我到厨房去看,阿姨局促地笑着,说厨房脏,不是客人来的地方。我问她怎么不吃饭,她说吃了,边做边吃的。我心下惊讶,她继续忙碌,我觉得自己的观察打扰到了她,转身退出来。
当我在沙发上哭泣的那一刻,我突然感觉我成了她。区别只是,她习以为常、面带笑容,而我怒中带泪,拒绝成为其中之一。尽管男友做出了做饭的承诺,但我知道,要让一个从不做饭的人从头学起且付出大量的时间,代价很高。更可能的情况是,他尝试后选择放弃,厨房又变得空空荡荡,我们将再次面对这个难题——谁走入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