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螺和福寿螺

作者: 六井冰

田螺和福寿螺0

青少年时期,暑假对我而言,是噩梦一样的存在。

炎热的夏夜,我和姐姐一起睡在一张窄小的床上,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我们热得长吁短叹,几乎彻夜难眠。好不容易等到更深露重,空气中才稍微有了点凉意,刚合上眼,我妈就在外面扯着嗓子叫我们起床了。

整个暑假,都是没完没了的农活,收花生、割水稻、晒谷,等谷子干后,立即就要开始晚稻的插秧,插完秧后,紧接着种番薯、除杂草……

整个暑假,我和我姐几乎都是在田间度过的。如果说,暑假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那么,田螺就是我暑假的最大亮色了。拾田螺,给我们当时乏善可陈的暑假生活带来无限欢乐。

并不是每一处农田都会有田螺,我家的农田主要分布在五个地方,产田螺的也仅有两个地方而已。每次到这两处农田插秧,我和我姐都特别兴奋,不等我妈吆喝,我们就会早早起床下地,田螺比人还怕热,它们平时都是躲在泥里的,但每天夜里,它们都会出来吸露水,太阳一露脸,它们就会迅速潜进泥里躲起来。所以,我们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跑去田里把它们拾起来。

那时候的田水很清澈,拾田螺不需要任何技术,看见它们直接拾起来便行了。把田螺放在清水里泡上两天,等它们把泥沙全部吐出来,便用刀把田螺的尾部砍开,用油盐和紫苏一炒,就是一道美味的农家菜。

因为我家习惯用紫苏炒田螺,所以小时候的我,一直觉得田螺就是紫苏的味道。那时候的我,也并没有多爱吃田螺,但是,我喜欢一家人团团围坐在餐桌边吃田螺的感觉。那是一种成就感,因为这些田螺是我拾回来的,这种感觉跟插秧和种番薯是不一样的,因为那些农活是大人主导、我们被动参与的,而拾田螺,却是我们自发去做的。

小小年纪的我,是如此迫切地想得到大人的肯定与鼓励,但是现实往往令人失望。我妈是一个能挑起两百斤重担的铁娘子,却没能洞察她小女儿那轻如微尘的小心思,不管我拾过多少田螺,都不曾收获过一次赞许的目光。

又过了几年,我们不拾田螺了,因为福寿螺出现了。福寿螺刚出现的时候,颇有点先声夺人的气势。

我们村子前有棵大榕树,树下堆放着一堆大石头,每天傍晚,那堆大石头上便聚集着无数的大人和小孩,他们在树下嬉笑玩乐,更多的时候是说长道短,义务担任村里的新闻播报员。

那天,大榕树下的新闻播报员爆出了一个大新闻:村里谁谁办了一个养殖场养福寿螺了,听说一个螺能卖2毛钱!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2毛钱相当于一笔巨款了,要知道那时候的雪条才5分钱一根。如果有办法偷一对福寿螺回来养就好了!估计村里像我一样打起了小九九的人不计其数,但毕竟被理智和道德所掣肘,大家到底也不过只是想想而已,没有谁真敢去偷人家养的福寿螺。

我们不去偷福寿螺,福寿螺却不甘寂寞,充分发挥了“山不过来我过去”的劲头,在养殖场采取了越狱行动——不到一个月,村民们惊奇地发现,养殖场周围,经常有福寿螺爬出来,它们在附近的农田休养生息甚至交配,把一大串一大串红彤彤的蛋卵产在田边的杂草上。

更令人惊喜的是,那些蛋卵没多久就自动孵化出小小的福寿螺来,那些福寿螺四处爬行,顺水而下或溯源而上,迅速占据了村里的小溪和农田。

那年暑假,我们没有去田里拾田螺,我和姐姐把所有的兴趣都集中在福寿螺上。这些福寿螺也很争气,才养了没几天,就纷纷产卵了,那鲜艳夺目的蛋卵,给我们一家带来无限的希望,我爹和我妈那段时间对我说话都特别和气,我们甚至憧憬着,以后就靠福寿螺发家致富了。

福寿螺长得非常快,繁殖的速度也快得惊人,不过数月,洗衣盆里的福寿螺便越来越多,村里也没人上门收购我们这些散户养殖的福寿螺,于是我和姐姐决定:挑一些福寿螺出来吃!

虽知福寿螺身价不菲,但我们也没有更高明的烹调技术,依旧是像炒田螺一样,烧热了油盐锅,然后把福寿螺和紫苏一起倒进锅中爆香,炒熟了便上桌。

当晚的福寿螺成了主菜,我心中一边暗自盘算着这一盘福寿螺值多少钱,一边快速地用筷子夹了一个福寿螺放进嘴里,福寿螺的肉倒是多,一吸就是一大坨——依旧是紫苏的味道,但细细一咬,只觉得它的肉跟田螺的不一样,它是松弛的、软塌塌的,远不如田螺好吃!

全村人都在家中悄然地养起了福寿螺。大人之间心照不宣,小孩却是无法保守秘密的,今天你向我夸耀家里养了多少个福寿螺,明天我向你宣布家里的福寿螺产了多少串蛋卵,小伙伴相互之间便有了攀比的念头,于是便悄悄地穿街过巷互相参观各自的养殖规模——其实不过是洗脚盆和洗衣盆的区别而已。

然而,我们没有等来福寿螺身价大涨的日子,却等来了一个极坏的消息:福寿螺体内含致癌物质!

也不知道这个坏消息是从哪里传来的,反正它迅速地在村里蔓延,短短一天,福寿螺的地位便从天上摔到了地下,家家户户把福寿螺端出去扔了,养过福寿螺的洗衣盆,得用肥皂洗三次才放心,家庭条件稍好些的,直接把洗衣盆都砸了,唯恐染上福寿螺的“毒”。

村里人想跟福寿螺划清界限,福寿螺却不愿意坐以待毙,它们迅速地在村里的小河小溪里安营扎寨,并很快地攻占了农田,它们能一口啃掉一株秧苗。更可怕的是,福寿螺的繁殖速度非常快,只要田里出现了一个福寿螺,没几天你就会发现田基周围全是一串串鲜红的蛋卵。再过一段时间,田里便爬满了福寿螺,无数秧苗断送在它们的唇齿之间。

当初引进福寿螺的养殖户,成为全村公敌,村里人把他和福寿螺相提并论,不过毕竟民风淳朴,谁也没好意思跟人家撕破脸皮。

村里展开了一场针对福寿螺的歼灭战,主力依然是孩子们。

每逢春耕或夏种时节,村里的孩子就被大人安排拾福寿螺。这时候我们的心情就比较复杂了,当初曾经跟天使一样可爱的福寿螺,此刻成了万恶之源,拾满一桶后,就把它们倒在田埂上砸碎,让它们万劫不得复生。被砸碎的福寿螺迅速腐烂,酝酿出一股难闻的腥臭味,令人闻之掩鼻。

在春耕或夏种的日子里,整片田野都会飘荡着福寿螺的腥臭味,这种奇怪的外来生物,以一种先声夺人的姿态进入我们的乡村,最终又被烙上了可耻的印记。

因为繁殖速度奇快,福寿螺以一种生生不息的状态在农田里代代相传,给我们增加了额外的劳动。对福寿螺,村子里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同仇敌忾。在与福寿螺做斗争的时候,我格外想念田螺。在福寿螺得宠的那些日子里,我遗忘了田螺,我嫌弃它长得土气,嫌弃它整天躲在泥里,嫌弃它繁殖能力差,要好半天才能让我们找到一个……我想找回田螺,哪怕是一个也好。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田间便少见田螺的身影了,哪怕我们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在田间巡逻,也很难找到田螺了,偶尔能找到一只田螺,便能令我惊喜得叫出声来——也许是福寿螺挤压了田螺的生存空间,田螺越来越少了。

十多年后,我走出小山村,当上了一名记者,曾经向农业专家询问过福寿螺是否致癌的问题,答案是否定的。不过,专家对福寿螺做了结案陈词:福寿螺,原产于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1981年引入中国,目前已被列入中国首批外来入侵物种名单。其肉可食用,但口感不佳,食用未充分加热的福寿螺,极易引起寄生虫感染。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