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是一场赛跑，而是一次漫游

试想一下，自己一生的意义和价值，要是只在于争夺身外之物，如财富、荣华、权势等，你的人生马上就陷入荒谬可笑的境地：

如果这些东西没有得到，生命就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可言，你的一生将被失败感折磨；如果如愿得到这些东西，你的生命同样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因为你活着就是为了追逐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既然已经到手，还待在世上不成了多余的人吗？

在这场争权夺利赛跑中的掉队者、落伍者、退出者，都成了人生的倒霉鬼。有的是由于实力不济，有的是由于时运不佳，有的是由于大彻大悟，这些人后来都参加了“及时行乐”的大合唱。

列子也许要算“及时行乐”的领唱者，《列子·杨朱篇》中提出：

“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

由于难以猎取名利便鄙弃名利，由于赛跑掉队便退出竞赛，由于对人生绝望便挥霍人生，汉乐府《西门行二首》之一就是这种心理的真实表现：

“出西门，步念之，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夫为乐，为乐当及时。何能坐愁怫郁，当复待来兹？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而夜长，何不秉烛游？……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世说新语·任诞》说晋朝张翰同样放纵任性，宣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可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毕竟极少，“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是诗人的兴到之语，你千万别把它当真。

连蚂蚁也知道为冬天贮备食粮，更何况我们懂得“未雨绸缪”的人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果明天没有米下锅，今天还能不急不忙悠然自得，那你不是上帝就是魔鬼。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恰恰是对“明朝”的考虑决定着今朝的行为。

在这点上还真的是“东海西海，心同理同”。了无趣味的德国哲人海德格尔，提出过一个相当有趣的观点：

人类的时间与宇宙的时间恰好相反，宇宙时间是“过去”—“现在”—“未来”的线性绵延，人类时间则是“未来”—“现在”—“过去”的逆向行程，人总是着眼于“未来”，立足于“现在”，再参考“过去”。

这么说来，在我们一生中，从来都是“倒着走”的，是“未来”在指挥“现在”，“现在”的每一个行动都是服从于“未来”。大家就像寓言中那只赛跑的兔子，为了达到自己理想的终点，一生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一生都在冲、冲、冲，一直冲到人生的终点——火葬场。

我们一生都有或大或小的志向，我们的行为都有或多或少的目标。人生的志向和目标，本来是为了实现人生的自我价值，人在追求它们的过程中获得自身的满足和快乐。

可一旦我们完全忽视生命过程中的满足和快乐，只把最后目标看成生命中的“唯一者”，我们的生命就成了为名、为权、为利的一场赛跑。原本是人生快乐源泉的东西，很快就成了我们痛苦的祸根。

但要我们完全放弃人生的志向，既不可能也不可取——假如真的已经没有任何志向，他必定情无所寄，力无所施，他人生的唯一任务就是如何消遣人生，就会感受到人生的苍白、乏味、无聊。

有了人生目标，我们可能成为实现这些目标的苦役和奴隶；没有人生目标，我们的人生必然烦闷和无聊。

人生难道只是两堆草料之间的驴子？如何化解人生这种两难的宿命？

我是一个人生的惑者，困惑之余便偶发奇想：我们何不抛弃人生是一场赛跑的荒谬观念，把人生当作一次漫长的旅游？

如果换一种眼光，把一生当作一次漫长的旅游，我们的人生就将呈现出大不相同的景观，我们对生命也将有全新的体验。

旅游中大家虽然有一个目的地，但到达目的地既非旅游的唯一目的，也非重要的目的，因为旅游真正的目的是寻找快乐，是放松心情，是感受新奇。只要能获得这些体验，人们并不太在乎是否到达了原定的旅游点，有时原定的旅游目的地你可能觉得“不过如此”，而往返途中领略到的景象倒让你终生难忘。

人生要是像旅游一样，大家就会更加关注生命的过程，谁还那么在意生命的结果呢？

在人生的旅途中，我们不用担心被人赶超，只要条件允许，随时都可以“及时行乐”——

“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虽当世贵盛，不肯诣也。”（《世说新语·任诞》）

独自酣畅却不诣权门，只求人生适意而无半点俗念，这也许就是“魏晋风度”。

人生既然是一次漫游，就不妨“左顾右盼”，随时流连沿途的“美丽风景”——当年王子敬的人生何等从容：

“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季，尤难为怀。”（《世说新语·言语》）

人生旅程中既然不在乎最后的结果，自然也用不着那么功利。

这里我打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及时行乐”做点辩护。说“冒天下之大不韪”有点过甚其词，“及时行乐”很像臭豆腐，嘴上谁都在咒骂它，心里谁又都很喜欢它。

人生的每一阶段有每一阶段的乐子，小孩的快乐大人无法体验，青春初恋与黄昏恋“味道”不同，中年的快乐更不能等老来才去消受。

那些会玩的人极有可能也是会干的人，事业与快乐并非“势不两立”，还可能“白头偕老”。

把人生视为一场赛跑，人生过程便毫无价值，最终结果才是唯一考虑，于是，达不到目的必然极其痛苦，达到了目的又会十分失望；

把人生当作一次漫游，时时都有应接不暇的美景，处处都有新的刺激，不仅可以从容到达自己预定的胜地，还能悠闲地体验生命旅程中的快乐。

是“把人生视为一场赛跑”，还是“把人生当作一次漫游”，不过是换一个角度看待人生，妙境只在自己意念的转换间，人生的陷阱转眼就成为人生的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