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损友
作者: 八月长安喜欢一部动画片,名叫《草莓棉花糖》。动画片很简单,讲述一个20岁的大专生姐姐和四个十岁左右的小妹妹的日常生活——极为日常,吃喝拉撒,几乎没有连片的剧情桥段。
一天,名叫美羽的淘气小孩忽然为一个词执着起来了。她一遍遍地问自己的好友千佳:“我们是朋友,还是至交?”“至交”这个说法有些文绉绉,姑且理解为“挚友”吧,或者,最好的朋友。
总之,朋友还是挚友,其他人都不关心的问题,却让美羽执着万分,用尽各种手段来“秀默契”“秀友情”,只为了证明一件事。“我们最好。我和她比她和别人好。我们之间比别人之间好。我不是普通朋友,是至交,是最好的、唯一最好的朋友。最好最好。”
所有人都觉得她莫名其妙。我却在那一刻,很想拥抱这个小孩。
所以我从不在L面前问“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这种愚蠢的问题。虽然我刚认识她的时候还是犯了蠢。和她聊天聊到大半夜才结伴回宿舍楼,几个小时的时间对我们来说实在不够用——表面上,我们都如此善于表达,从宏观世界观到八卦时评,从成长经历到未来理想,关于“我”这个话题我们都有太多想告诉对方;但内在里,我们都是心存戒备的人,展露五分的真诚,也藏起五分的阴暗真相。相处起来极为愉快,也极为疲惫。
我进了自己的房间,想了想,还是头脑一热发了一条好长好长的、热情洋溢的短信,比我们的聊天还要诚实三分。只是结尾处,矫情地来了一句“可能我们睡醒了,清醒了,第二天就恢复普通同学的状态,自我保护。但是今晚我是把你当朋友的”。
在电脑前打下这句矫情丢脸的结束语时,我用了十分的勇气。我们在那个年纪就懂得不要先袒露真诚,就像两只狗相遇,谁也不愿意先躺在地上露出肚皮示弱。
那条短信我不记得她是否回复了,这足以证明,即使她有回复,也一定挺冷淡的,否则我不至于自动抹掉了这段记忆。许久之后她主动提起这件事,我才知道其实她也挺感动的,但的确觉得我脑子有问题。L也诚实地说,就是因为这条精神不大好的短信,忽然让她有了安全感,所以愿意亲近我,尝试着和我做真正的朋友。
第一只狗露出了肚皮,第二只狗决定不去咬它了,大家可以一起玩。
我们曾经一起抄了一学期的作业,大家高中时都是学霸,在竞争激烈的精英学院里却沦落到借作业抄,尊严和智商双重受辱,偏偏只能装作嘻嘻哈哈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介意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境况。L问我,是不是越是曾经风光的人,一旦堕落就比别人更狠、更不知回头?我说是啊,阻挡我们回头的反而是骄傲和虚荣,我们曾经鄙视那些把“我很聪明,只是不努力”放在嘴边的学生,没想到自己也成了这种人。
她说,还好有你。下坠的旅程里,还好有彼此。
所以我们在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坐到天亮,我第一次和她说高数不行咱们就一起写小说,她说,好啊,我把它做成电影——白日梦一样的事情却让我们如此兴奋,秘密筹划了一夜的人物设定和剧情走向,连可能获什么奖都计划好了。如同这个一样幼稚得没脸再提的宏伟计划,我和她有过一箩筐。时至今日想起来都脸红,但仍然热血沸腾。
天亮起来,我们又买了最后两杯咖啡,她说去看日出吧!我们沿着马路往前走,走了足足有五分钟,我才说:“楼太多了,咱们是走不到地平线的。”

冬天夏天我们都看过流星雨,在学校的静园草坪上。夏天时风凉,就躺着看,每隔五分钟全身喷一遍防蚊花露水,身下铺的报纸又大又结实;冬天时北京天冷,我们穿羽绒服,外面还披着雨衣,因为聪明的L说这样挡风,而且根据她的建议我拎了暖水瓶和一袋子零食,在草坪上冻得直哆嗦的时候我们泡奶茶喝,被旁边所有一起来看流星雨的陌生情侣当作活体ET(外星人)。
我们有太多这样的瞬间。
我说过,L是个内心骄傲的人。我也一样不是真的甘心堕落。即使抄作业混日子,该有的履历我们一样不缺,她开始闭关准备出国需要的推荐信,我穿上一步裙高跟鞋去参加各种面试。多奇怪,曾经那么多脑残又丢脸的事情都能结伴做,忙起正经事却变得格外生疏。我问她申请进度,她一边忙碌一边说就那样呗;她问我小说交稿了吗,我说瞎写着玩儿的,还真指望能出版吗……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竞争关系,无论是未来的方向还是心仪的男生,都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们不妒忌彼此。
所以我至今想不通。难道说我们只是酒肉朋友,一触及对方内心的禁区,就立刻出局?我小心翼翼地把出的第一本书送给她,内心很希望得到她的认可,她只是说:“哟,出了?”就放进了柜子里。好久不一起吃饭,忽然她蹦到我面前说“我被录取了,奖学金还在路上”,我也没给出应有的欢呼雀跃和祝福,居然笑得很勉强,勉强得好像是见不得人似的。
可我们到底有什么仇呢?临毕业前她遇到一点小麻烦,毕业典礼都没参加,就飞去英国了。L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是:毕业快乐。
校园里我们需要朋友更像是草原上的动物需要族群,并非渴求友情,只是不想被孤立,所以哪怕不喜欢这个朋友也需要忍着过日子,久而久之有了点感情,回忆时一抹眼泪,都能拥抱着说友谊万岁。
我一直说我和L是不同的,就像美羽气急败坏地强调,她们是至交,至交。我们没有凑合。于是连人家的十年重聚首,朋友一生一起走都无法拥有。
当我离开了校园,也就没有了寻找族群的需求。我发现成年人不必总是掏心掏肺,也没有人想要抚摸你的肚皮,天大的委屈只要睡一觉就能过去,咬牙走呗,走到后来即使谁问起都懒得梳理前因后果了。谢天谢地,毕业时我才失去她,这样会好受很多。
福岛地震的那天,我终于收到她的邮件,她以为我又回到日本留学去了,问我是否安全。她是多不关心我才能记错我的去向,又是多记挂才会这么急切。千言万语哽在胸口。我们聊了几句,早已没有当年的默契。太多话需要背景介绍,我们都懒得说太多。这次,两只狗都没有露出她们的肚皮。
昨天走在路上又听到这首歌。“从前共你,促膝把酒,倾通宵都不够,我有痛快过,你有没有”,L,你有吗?
“千佳,我们是至交吗?是吗是吗?是吗?”反正在动画片里,千佳最后被烦得不行,斜着眼睛看美羽说:“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