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内心的那一万条小皮鞭呀

在我们“讨论讨好型人格”的时候，读者Anita留言说：人都有“攻击”的一面，对外如果是“讨好”，那“攻击”的一面就是对着自己了。谁知长大后以为离开校园就离开了霸凌者，然而自己成了自己的霸凌者。

哎呀，这句话应该雕于磬刻于鼓，每日敲击，传达于心。

一直以来，我隐约有种感觉，很多时候，在很多人的心中，高悬的不仅是星空与道德，还有一万条小皮鞭，随时抽打着自己。从细微处，到生活大梗概，边边角角都不放过，稍有唐突或“非分之想”就拎出来惩罚一番。

在心理学中，有一个观点是：很多抑郁症患者都是严厉的“自我惩罚者”。我觉得，哪怕还没到抑郁程度，我们心中的“自我霸凌者”也不少。表面上岁月静好，但心中对自己的攻击一刻都没有停止过。

焦虑、睡眠问题、肠胃疾病，都是向内攻击的外显，更多人是心情跌宕起伏，总是在一个快乐的时刻失重，转身充满负疚，或感到渺小。

我们好像很少听到某个讨厌鬼抑郁了，反而都是一些有同理心的软弱的好人抑郁。可能是因为讨厌鬼的逻辑跑通了，你看，他们那么烦人，烦人就是对外攻击的扰攘，而且他们高度自洽，爱自己并且爱占便宜，觉得自己特别好，一切都值得。所以哪怕你不喜欢他，他也有他的圈层，甚至混得还不错。那是因为人家程序里真的没有冗余啊，种瓜必得瓜，从来不在折磨自己这件事上停留一秒。

而我们的自我霸凌来自很多方面。

童年时严苛的教育，令人窒息的教育方式，如果没有扛过去，变成心胸豁达的放飞者，就特别容易审视和检讨自己的言行。从拿筷子的位置到言行的教养，还有“规矩”“流程”等一系列日常事务程序，总是让人一遍遍回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或者有哪里不妥当了。

我有个朋友，每次喝完酒就和平时不太一样，肉眼可见得更快乐张扬。酒醒后他会消失两三天，那两三天他的情绪跌到了谷底。以前我们总是说酒会透支快乐，人的情绪是有限的，今天特别开心，额度用完了，自然就没那么高兴啦。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因为他低落的那两三天里，一直在复盘：你怎么又得意忘形了，你看你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哎呀，你的丑态都被其他人看在眼里啦。越想越无地自容，深感自己是一个没有意志力也没有心眼的小丑。

而普通人想的是：哎呀，献丑了。不过谁还没喝多过啊，谁喝多了还不这样呀。然后又过了一阵子发现，当天大家都喝不少，谁也不记得当时的场面了。

自我惩罚者就会陷入从细节到人格的全面评判之中。包括深夜里一直在懊恼今天可能和领导或同事说了一些不太恰当的话题，生气于和男朋友吵架没有发挥好。

你发现了没，自我惩罚者往往把一件很小的事都落点于“我做得不够好”，言外之意就是明明我可以做得更好，但继续推导下去就是“我这个人实在是不太行”。

这种情况下，就会导致一个人低自尊、低价值感模式的开启。因为你都觉得自己不行了，那么当你面对一些美好的事物时，你的第一反应是，那不是真实的，我要撕开这幻梦。而给你一个混乱糟糕的环境时，你却松了一口气——虽然我也很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但我熟悉啊！我知道怎么对付它们啊！

我经常在一些玩笑话里发现隐藏着的低价值感。我们经常在社交媒体的留言中发现这样的话：这是我这种人应该看到的东西吗？大数据你怎么把这样的东西推给我了，我配吗？

于是，自我惩罚者的快乐总是很短暂，之后他们会感受到更深切的痛苦。为了缓解这样的痛苦，他们依然要做点什么，比如用痛苦化解痛苦。

比如，一个人如果被多吃就会发胖的念头攫住的话，那么每一顿美食对他来说都是折磨。吃完了会充满负罪感，为了惩罚自己的贪吃，他要么接下来三天只吃“草”，要么冲去健身房疯狂跑步。我们普通人会说这几天吃多了接下来要吃得清淡点儿，利于健康，而自我惩罚者会以还债的形式去苛求自己。

其实人人都会自省：我最近是不是太懒了？为什么我的朋友越来越少？为什么我总是无法保持亲密关系？我是不是要跟不上时代了？

在正常程序里，那是例行检修，是朝着解决问题去的。如果我的懒影响到了发展，那就勤快点呗！如果朋友越来越少……我跟你说，人到了一定年纪就是会朋友越来越少呀！所谓的合理化，就是给一件事一些不带主观的合理解释。

但自我惩罚者会将适度自省变成自责，结论反正就是“我就是不行，我不值得”。

如果你问我有什么解决方案，我也说不出来什么。我只是经常想，人怎样都是过完这一辈子，那些学业和工作，恰好只是填充了时间和空间的一部分。没有人非得成功、非要被爱、非得非常厉害。而你看过的云是你的，你身边的人是你选的，你喜欢的事情还能打动你，这样差不多就得了，放过自己，才会世界辽阔。

做一些特别微小的事情慢慢累积成就感。我最近把一盆看起来好像是死了的花又养活了，简直想叉腰直呼我太棒了；我正在练习不一样的菜系做法；我的读者会因为我写的某句话高兴起来……这些都会让我有成就感。当我把注意力放在这些方面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还挺棒的，而如果我非要想前天下午吃下去的三碗凉面、上回喝完酒后的一个趔趄、读者见面会上我冒的傻气，我简直又无地自容了。

还有一句话能把这些小皮鞭放下来不少，那就是发生在你身上90%的事都和他人毫无关系。

时光荏苒，连我身上曾经发生过的那些心动、激荡、落寞我都不太记得了，回忆前任也已经恍如隔世，谁还能记得别人身上的那些事呢！

你怎么样，除了最亲密的人，其他人关心的程度有限，八卦程度也有限。哪怕年少时丢过人，只要你还活着，并且越来越好，他人的记忆也不过是一个可以反复格式化的载体，可以擦掉旧数据写入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