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戈斯岛民:50年艰难返乡路

作者: 盛艾菲

50年前,英国人和美国人用肮脏的手段在查戈斯群岛建立起了军事基地,迫使当地约1500位居民全数消失。这些被驱逐的岛民做梦都想结束流亡生活,重返故土。

她还记得,那个英国人突然命令他们立刻收拾东西离开,因为船就要出发了。她还记得,她匆忙把一些衣服和日用品塞进木箱里,箱底还有一把她拿来剖开过无数颗椰子的工具。她还记得,那天下午她站在“北方天”号轮船的甲板上,周围都是她的朋友、家人和邻居,一些人的手里还攥着满满一瓶白沙。之后,轮船向西出发,向着日落的方向前行。那是1973年5月25日。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

50年后的一天,蕾蒙德·德赛尔身处英国南部的克劳利市,站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她并不愿意去谈论往事,声音总是低沉而压抑,翻译员必须要弯下身子凑得很近才能抓住只言片语。德赛尔说,她的过往宛如一道没有愈合的伤口。

| 政治漩涡中的查戈斯群岛 |

德赛尔来自查戈斯,那片由60座岛屿组成的群岛如今仅剩一座还有人居住。查戈斯群岛在毛里求斯东北方向2000公里、印度以南1700公里处,岛上满是棕榈树和细沙。它曾是如此微不足道,以至于当葡萄牙人作为第一批欧洲人途经此地时,完全不想花费力气去占领它。他们只命名了那些较大的岛屿——迪戈加西亚岛、佩鲁斯巴纽斯岛、所罗门环礁等。查戈斯这个名字来源于葡萄牙语的“圣伤”。

当地值得一看的东西并不多,最主要的景观是一个巨大的珊瑚暗礁,还有地球上最大的陆生节肢动物——可达一米长的椰子蟹。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这些岛屿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全球政治漩涡。英美两国在这里建设军事基地,以获得太平洋上的主导权。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岛上、以捕鱼和种椰子为生的岛民却得不到任何关注,他们被驱赶、诓骗和遗忘。英国和美国只手遮天掩盖事实,司法机构放任这一切发生,直至岛民们告到了国际法庭。

这个故事开始于上世纪60年代,当时美国人正致力于巩固全球霸主地位,并将目光投向了一些偏远的岛屿,想在那里建设军事基地。他们盯上了查戈斯群岛最大的环状珊瑚岛——迪戈加西亚岛。这块马蹄状陆地位于东非、阿拉伯半岛、印度和东南亚之间,具有很好的战略地理位置。

美国自然想将查戈斯岛为己所用。自1814年拿破仑战争起,这个群岛便被划分为了英属毛里求斯岛的一部分。上世纪60年代初,英美两国开始秘密策划在迪戈加西亚岛上建立交流据点。这对英国来说并非易事,当时的大英帝国正面临四分五裂的局面:印度、缅甸、加纳都在争取独立,联合国的“去殖民化改革”更是给英国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迫使它进一步放弃对包括毛里求斯在内的殖民地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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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时任首相哈罗德·威尔逊带领的政府团队提出计划:将查戈斯群岛从毛里求斯中剥离出来,并且仅给予毛里求斯独立的自由。当年的政府文件显示,毛里求斯时任民选总理西沃萨古尔·拉姆古兰曾对此感到“喜忧参半”。“喜”的是毛里求斯可以独立了,“忧”的是担心没能真正独立,却失去了查戈斯这片土地。直至收到一笔300万英镑的补偿款,拉姆古兰才放下顾虑,最终同意。

1965年,德赛尔刚满17岁。英国宣布毛里求斯正式独立,但作为例外的查戈斯群岛即刻成为英国印度洋殖民领地的一部分。正当其他大国逐步放弃殖民地之时,大英帝国却不顾国际抗议,创造出了一块新的殖民土地。

| 被逐出伊甸园的岛民 |

自此,英国人通往他们印度洋上军事基地的一个障碍得以扫除,然而另一个问题依然存在,那就是大约1500位生活在查戈斯群岛的岛民。这些岛民大多是来自马达加斯加、莫桑比克和其他非洲南部国家的奴隶的后代,他们于18世纪被运到查戈斯群岛,被迫从事椰树种植的劳作。

在这些偏僻的岛屿上,当地居民逐渐发展出了独特的文化、音乐和语言——克里奥尔语。直到20世纪中期,这里都还只居住着黑皮肤的居民。

德赛尔说她一天要剥几百颗椰子。“真的非常辛苦。”不过生活在所罗门环礁上的她还是觉得很开心。为了捕鱼,人们必须带着渔网走进齐膝深的水里。大家彼此都认识,也会互相帮忙,“我们拥有的不多,但已经足够了。”

在一首民歌里,人们唱道:“在我们的家园,军舰鸟在天上自由翱翔,乌龟在退潮的沙滩上产卵。”现在,这座岛被别人盯上了,他们对这里的动物毫无兴趣。

美国人和英国人在协商后决定将当地居民赶走。但要如何赶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全球签署了各种人权协议,1949年还缔结了《日内瓦公约》,英国也签了字。然而这时,却出现了那些“烦人”的查戈斯岛民。

英美并不想因此停下称霸世界的计划。英国人向全世界宣称,查戈斯群岛上并没有“永久居民”,只是生活着一些受雇的“合同工”。这则“虚假信息”被广泛传播,英国力图全盘否认这1500来名居民的存在。

从那时起,查戈斯群岛的“逐民计划”就不可阻挡地进行着。上世纪60年代末开始,一些出于探亲或求医等原因前往毛里求斯或塞舌尔的岛民便再也无法返回查戈斯群岛了。整片群岛被“关闭”,船只不再通行。

1971年,迪戈加西亚岛上的居民就已被全数迅速驱逐出去。1973年3月,美国军事基地正式启用,租期到2016年为止,可续租。

起初,查戈斯岛民还可以停留在北部的佩鲁斯巴纽斯岛和所罗门环礁上,之后那里也被“关闭”了。1973年初夏,“北方天”号轮船最后一次启航,带走了47个孩子、8位成年男性和9位成年女性,他们每人只可以携带一件行李。出发前,他们目睹了自家狗的死亡。所有犬只或被射杀,或被集中赶到原先用于压榨椰子油的大厅里,被那些西方人用毒气毒死了。

英国总督下令将查戈斯群岛上的所有马匹带回英国。它们被安置在轮船甲板上,所有岛民则蜷缩在下层。德赛尔当时正处在孕晚期,一周之后,她在没有医生和助产士的情况下生下了儿子乔治,“北方天”号成为他出生证上显示的出生地。“那会儿太不容易了。”德赛尔指的不仅仅是她的分娩过程。

| 艰难的流亡生活 |

约有200名查戈斯岛民落脚在了当时的英属殖民地塞舌尔,没有人欢迎他们,有人在他们背后喊着“笨蛋”“蠢货”。

大多数岛民来到了刚刚独立的毛里求斯,那里同样不欢迎他们。这些人生地不熟的岛民只能在首都路易港郊区的垃圾堆或荒废的营地寻找简陋的栖身之所。他们被当地居民嫌弃,没有工作,也没有返乡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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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新移民的自杀率颇高。他们长期得不到任何帮助,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这些生活在毛里求斯的流亡者才获得了一些赔偿:折合每个成年人670英镑、每个儿童85英镑。这些钱并不能帮助他们大幅改善生活,而生活在塞舌尔的被驱逐者们依然分毫未得。

炎热的6月天里,克劳利市的查戈斯人玛莲·奥古斯汀带着德赛尔及其他查戈斯老妇人一起在戈夫斯公园念诵祷告文,随同她们前来的还有数十位小辈。他们坐在折叠椅上,吃着米饭和鸡肉,玩着宾果游戏。“我想帮他们调节一下生活。”奥古斯汀说。她还参与成立了一个查戈斯合唱团和一个名为“查戈斯之声”的活跃团体。

54岁的奥古斯汀已经在英国生活了将近20年。当时,英国人曾许诺给查戈斯岛民及其后代居留权和公民身份,于是她成为最早抵达英国盖特威克机场的人之一,当时她的四个孩子还不得不暂留在毛里求斯岛。

“抵达机场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欢迎我们了。”她回忆道。在机场大厅滞留了八天后,他们才被带去克劳利——那座紧挨着盖特威克机场的小镇。

奥古斯汀在当地的旅馆住了半年,作为清洁工在机场干了一年半,终于攒够钱把孩子们接了过来。多年后,她的父母也来了。如今,约有3000名查戈斯人生活在这座位于西萨塞克斯郡的荒凉小镇。

“这是一场仍未结束的持久战。”奥古斯汀说,“他们摧毁了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生活。”有一次,她想申请一笔用在社区中心的资金,被拒绝了。还有一次,她想为那些远离家乡的查戈斯老人申请一小片墓地,让他们死后可以葬在一起,也被拒绝了。

2016年,英国政府声称他们曾在十年间拨款4000万英镑,用于改善查戈斯人的生活。然而,克劳利市的查戈斯人却只获得了其中极少的部分。“我们依然活得像奴隶一样,只是没有铁链而已。”当奥古斯汀的父亲在2018年被确诊癌症时,他提出希望家人把他的骨灰撒到大海里,以便回到查戈斯群岛。最终,家人们在布莱顿的码头和他作了告别。

几乎所有老人都向往回到他们记忆中如天堂一般的家乡。“真希望明天就走!或者马上走!”75岁的德赛尔在交谈中唯一一次露出了笑容。“我一定要死在我的岛上。”罗娜·门德说。“如果他们放我回去,我会立马动身。”奥古斯汀的母亲露西亚·齐亚图斯说。

| 一再忽略国际法的英国人 |

然而,没人能回去,英国人一直在坚定地阻止着他们。早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出生在迪戈加西亚岛的麦克·温卡塔森便以“限制自由”为由起诉了英国。为避免这一事件造成轰动,英国政府提出庭外和解,并许诺只要这些岛民放弃对英国追责,便可获得一笔赔偿金。多数岛民以画押的方式签署了那份英文的封口协议,因为他们根本不会读写。

来自毛里求斯的电工欧利维尔·班阔特是查戈斯难民团体的发言人,他紧跟温卡塔森之后,至今已起诉英国政府六次,其中一次几乎就要胜诉了。2000年11月,英国最高法院驳回了查戈斯人返回故乡的请求,时任英国首相托尼·布莱尔领导的政府许诺,要帮助除迪戈加西亚岛以外的其他查戈斯岛民返回故乡。然而,这一承诺从未兑现。

很多人都说是因为“9·11”事件的发生,使得返回迪戈加西亚岛的计划更难实现:原本便是重要军事岛屿的迪戈加西亚岛,连同岛上的飞机跑道、深水港、约3000名士兵及民间救助人员一起,成为了美国“反恐战争”中的重要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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