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情遭遇“屎尿屁”
作者: 仝欣恶心的“屎尿屁”
“居家办公期间,除了收到新邮件的声音提醒,生活的背景音乐就是家人打嗝放屁的声音。”艾玛说。她将丈夫和三个孩子接二连三排放的“攻击性气体”戏称为“21响礼炮”。居家隔离前,丈夫每天外出上班,老大去学校,两个小宝宝被送到托儿所,艾玛可以一人独占整间房子,自由地工作、思考和呼吸。那时,孩子们偶尔打嗝放屁,在艾玛眼中都是极其可爱的事,“小家伙们被自己突如其来的饱嗝吓到的样子,真是呆萌又滑稽。”不过,一家人一天24小时待在一起,“屎尿屁”就可爱不起来了。“我不得不忍受他们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排气,简直像是同一群只会放屁打嗝的动物关在谷仓里。”
像这样抱怨的远不止艾玛一人。居家隔离期间,“咬指甲”“放屁”“打嗝”“抓痒”和“流鼻涕”等词汇的搜索量创下了历史新高。原本隐秘的小瑕疵被赤裸裸地呈现在对方面前,面对这种境况,情侣们会有哪些不同的反应?
萨拉发现男友的“不雅举止”源于一次视频聊天。“当时,他抠了抠鼻子,接着把手指塞进了嘴里……我瞬间崩溃,不敢相信他真那么做了。”在萨拉的质问下,男友承认自己有这个毛病。萨拉觉得很恶心:“我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那些被鼻毛挡住的脏东西和细菌,就这样被他吃掉了!我简直不敢回想之前我们接吻的事。”之后有一次,男友在她公寓里抠完鼻子,指尖对着空气轻轻一弹。“我突然烦躁起来,拿吸尘器一通打扫,之后又拖了一遍地板。”萨拉如此介意,莫非她有洁癖?“或许有这部分原因,”她说,“但这也和我儿时的家教有关。我从未在自己家里见过有人这么做,有教养的人不会如此粗鲁无礼。”
萨拉接着说起男友当着她面放屁的事,那是在他们交往了几个月之后。萨拉说:“我提醒过他,他却大笑起来,丝毫没有收敛,看起来就像是故意的。”萨拉还发现了其他“危险信号”,比如男友有时会说一些贬低女性的话。在她看来,说到底这还是因为男友“不够成熟、过于孩子气”。虽然男友也有不少优点,但萨拉还是结束了这段关系。她说:“要是对方吃鼻屎,连好坏都分不清,那如何算得上是成熟靠谱的伴侣呢?我对他的种种行为可以说是发自本能的恶心。”

伦敦塔维斯托克中心的心理治疗师卡特里奥娜·沃特斯利经常听到患者提起这种恶心感。“这不单单是身体反应,”她解释道,“而是综合了身体、情感、心理和伴侣关系的整体反应,需要从这几个不同层面加以考虑。厌恶会形成自我保护的高墙,以抵御伴侣侵入的威胁。我们可能会认为对方不尊重我们,或者觉得自己需要更多的独立空间。”所有这些都可能导致沟通中断。在对夫妻进行心理治疗的过程中,沃特斯利发现,随着伴侣间理解的加深,这种厌恶感会渐渐消散,“理解让人走到一起,厌恶只会让人退缩。”
人为何感到恶心?
宾夕法尼亚大学心理学教授保罗·罗津毕生致力于研究恶心感。在他看来,“人类说白了就是裹在皮肤下的生物,里面都是血液、肌肉,当然还有粪便。无论何时何地,我们身体里都携带着粪便,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拥有恶心别人的潜力。”罗津是继达尔文和弗洛伊德之后最早研究“恶心”的科学家之一。他对恶心的理解始于达尔文。在达尔文看来,恶心是一种具有保护作用的食物排斥机制。面对苦味食物,人类的面部表情几乎全球通用:咧嘴、吐舌头、皱鼻子……这其实要归功于“进化”,因为这种排斥反应能防止我们吃下难吃的东西,而自然界中很多难吃的植物都有毒,身体这一强烈反应实则是在保护我们。
认知神经科学家、《这太恶心了!揭开厌恶心理的奥秘》一书的作者蕾切尔·赫兹认为,萨拉对男友放屁的厌恶是“对难闻气味的本能排斥”。但实际上,对他人正常生理现象的厌恶并非与生俱来,而是社会和文化的产物,是在儿童时期的如厕训练中培养起来的。
赫兹说,大脑中同厌恶相关的区域是基底节和岛叶。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科学家在研究亨廷顿病患者(上述区域功能退化)的过程中发现,他们无法识别厌恶的面部表情,对粪便的气味也不那么反感。
不仅是心理学家和科学家,哲学家同样认为恶心是个有趣的话题。斯拉沃热·齐泽克写道,我们对口腔中已经存在的唾液没有任何抵触情绪,但如果将它吐到杯子里再喝掉——即使杯子消过毒,我们都会“恶心得不行”。在齐泽克看来,这是“内外边界被打破的典型结果”。唾液等分泌物使人反感,是因为“它们从内部流出来了”。
主观的恶心
卢卡斯和女友原本生活在两个国家。决定同居后,他们搬入了一所宽敞的公寓,二人都有自己的独立书房,再加上没有孩子,比起很多情侣,他们可以说是拥有充足的个人空间。但矛盾依然存在。“我不太能接受她饭后打嗝或放屁。”卢卡斯为此感到厌烦。最后还是女友主动问他,是不是对她的一些行为有意见。卢卡斯透露道:“我的确有意见,可究其原因,除了本能地认为这些举止不得体外,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女友的看法是,在自己家里,人们可以放松身体,让它去做需要做的事,而不必为此感到羞愧。卢卡斯承认这很有说服力,他觉得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彻底释怀了。”他接纳了伴侣真实的样子,现在他们可以大大方方地在对方面前放屁打嗝了。卢卡斯强调:“我们只是不再刻意压抑正常的生理现象而已。”心理上的一点小改变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它让我意识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不是那些细枝末节,而是我们之所以为人的本质,比如善良、正直和爱。”
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在《洁净与危险》一书中指出,“没有什么是绝对肮脏的,它只存在于观察者眼中。”认为某样东西恶心是一种主观判断而非客观事实,是由我们所处的社会和文化决定的,意味着某种规则被打破,可谁又有权力制定规则呢?
根据心理学教授罗津的理论,我们认为“屎尿屁”恶心,是因为它们体现了人类的动物属性,而我们并不想正视自己的这一面,也不想接受“人类不过是动物,终有一天会死亡”的事实。不仅如此,这些“恶心之举”还透着一股孩子气,因为孩子不受社会礼仪的约束,可以“想拉就拉,想尿就尿”。
实际上,困扰艾玛的问题早在12世纪就已经存在。那时,名叫丹尼尔的作家用拉丁文撰写了《文明人之书》,向世人解释如何在社交场合以礼待人、礼貌行事。这本书的英译者菲奥娜·惠兰称:“人们经常用‘肮脏’‘令人作呕’这些词形容中世纪,但有些事,现在和那时几乎一样,比如书中教育读者,不要吃掉到地上的食物。”

在丹尼尔的诸多建议中,我最喜欢的一条是:“若你想打嗝,请记得看天花板。”他还指出,如果捂住口鼻打喷嚏,千万别去看喷到掌心的污秽之物;如果不得不在用餐过程中吐痰,一定要背过身去;不要当着别人的面抓身上的跳蚤。在丹尼尔看来,我们的灵魂掌控着我们的身体。惠兰进一步解释道:“一个人的行为反映了他的内在品质。一旦有人违背了某项行为准则,我们就会忍不住‘呃!’我们比想象中更接近中世纪的道德观,因此才会在伴侣做出低俗举动时不自觉地感到不安,不安于对方拥有的低俗灵魂。”
“恶心”人士的声音
是时候听听举止“恶心”之人的声音了。奈杰尔说:“是的,我爱抠鼻子,偶尔还吃鼻屎。”他给出的理由很实在:“这世上没有人不抠鼻子。”至于为什么吃鼻屎,奈杰尔称这对他来说是个谜,“我承认这么做有些恶心。”
奈杰尔也是在和伴侣同居后才逐渐意识到这个坏习惯的。有一次,他们正在看电视,女友突然惊恐地问他在干什么。当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否认:“我只是在挠痒痒!”他记得和前女友在一起时也碰到过类似的情况,但那时他防备心过强,没有正视这个问题。好在这一次,他没有将伴侣的反应看作对自己的人身攻击。
虽然抠鼻子(或吃鼻屎)只是奈杰尔生活中极小的一件事,但思考和解决这个问题却涉及了宏大的人生主题,比如成长、自我意识和爱。以前他在家特别邋遢,也不认为那样有任何问题:在乱七八糟的房间里也能过得舒坦,那为何要去迎合别人?过去十年里,他也在慢慢改变。“这是自我和解。我意识到解决这些问题没什么不好。”他说,“虽然我不觉得抠鼻子有问题,但我在乎她的感受,不想将我的想法强加于她。”
实际上,抠鼻子会引发严重的健康问题。耳鼻喉科大夫尼尔马尔·库马尔指出,抠鼻子会刺激鼻腔内壁,造成小的破损或擦伤,增加感染风险;而且,由于鼻腔内的黏液被清除,鼻腔会变得干燥,更容易产生裂纹,引发鼻出血,严重时甚至会造成鼻中隔穿孔。
咬指甲也不是什么好习惯,但有人却能靠它缓解焦虑。自打出生,贝丝就开始咬指甲了,而且是会一直咬到甲根的那种。“我会因此平静、放松下来,就像婴儿吮吸拇指一样。如果有人劝我别这样,我会非常生气。”但其实她自己也讨厌这个坏习惯,“疼,而且我还经常将指甲咬出血。”贝丝讨厌自己的双手,拍照时会不自觉地将它们藏起来。
同居后,男友曾问过贝丝,既然讨厌这个坏毛病,为什么不试着戒掉?为此,贝丝买了一些难闻的指甲油,还要求男友进行监督。男友照做后,贝丝却抱怨男友嫌弃她。“我承认我缺乏安全感,是个防御心很强的人。虽然明知道要改掉咬指甲的毛病,可一旦他支持,我又有点恼火。”最后,在男友的陪伴下,贝丝彻底戒掉了这个坏习惯,还去做了美甲。她说:“身边的人只是想要帮我,我不应该那么抗拒。”
健康的“小恶心”
礼仪专家利兹·怀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礼仪标准,但重要的是,如果有人指出你的行为令他们不适,应当学会尊重别人的看法。”艾玛后来的情况就是如此。她最终下定决心同丈夫和孩子聊一聊,“我爱他们,不想他们因为我的态度而自卑。”于是,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可不可以稍微控制一下,不要总围在我身边打嗝放屁,我不是很喜欢呀!”他们向她道歉,之后就很少那么做了。“我很开心,”艾玛说,“他们有认真听我说话。”
在精神分析学家乔什·科恩看来,情侣之间这点“小恶心”是二人关系健康的标志。“觉得另一半偶尔有些恶心是正常的,说明他对你来说是独立的存在,而非你的自我延伸。”他说,如果你对他人打嗝放屁的生理现象没有任何拘谨或厌恶,“亲密感就成了某种形式的孤独——仿佛一个人生活和过二人世界没什么不同。我们应当将伴侣视为和我们有着身体和心理界限的独立个体。”
我不由想到,其实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被别人无条件地爱着,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讨厌,连打嗝放屁在他们眼中都可爱至极,好像它们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是的,这就是父母对新生儿的爱。正如心理治疗师沃特斯利所言:“伴侣间的亲密关系,某种程度上是我们能体验到的最接近亲子关系的东西。”面对伴侣的“屎尿屁”,谁都不希望自己最后体验到的只有厌恶。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