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福东:北宋“精英分赃体制”对国家伤害巨大
作者: 曾勋近日,学者、本刊专栏作家韩福东的新作《大宋病人》付梓,聚焦宋仁宗驾崩到宋英宗患病而终这段历史。作为曾经的调查记者,韩福东如福尔摩斯附体,将大宋一朝中这四五年的历史浓缩在一本书中,尝试根据已有的史实资料调查出历史的真相。比如宋英宗继承大统,却突然疯癫,“疯王”背后有无隐秘的操纵者?宫婢作假,太后垂帘,宰相进药,谁是压倒“疯王”的最后稻草?灾害竟成祥瑞,尊号大过民生,道德叙事包裹着怎样的权力真相?日前,韩福东接受了廉政瞭望·官察室的专访。
“不重要”的宋英宗很重要
廉政瞭望·官察室:宋英宗赵曙在位4年,是宋朝比较“短命”的皇帝,而他之前的宋仁宗风评从古至今都算不错,与宋英宗的口碑形成了鲜明差距,为什么会关注一个“失败”的、没有存在感的皇帝?
韩福东:宋英宗比较没有存在感,相关的研究不足。宋英宗的不重要,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历史学中的重要性。
他代表一种危机,这危机首先来自前朝,因宋仁宗无子而引发的继承危机;他本身就是一个危机,一个严重精神疾病患者;他也在制造危机,比如在宋仁宗召唤之下不肯入宫,即位后发起濮王之议;他的死也是一个危机,他此前未立皇储……这一系列的危机,如何产生并如何解决,有一个巨大的书写与阐释空间。
既往的研究也存在很多错误,甚至于连宋英宗罹患何种精神疾病,也有各种明显不正确的判断。至于宋英宗何以英年早逝,史书上实际隐藏有密钥,可以结合现代医药学知识进行推导并得出结论,但一直没有人这样做。史书上一笔带过的很多细节,我也努力去一探究竟,譬如韩虫儿为什么要把金镯埋在佛殿的门槛下,《续资治通鉴长编》为什么强调赵曙,也就是后来的宋英宗入宫后在宴席上坚持坐在舍人、侍制的后面……这些问题的答案通常都很有趣。譬如皇族大佬去接赵曙的那一天,为什么要往返多次,而宫禁大门破例留到四鼓(早上5点到7点)?因为宋仁宗要在第二天举行立皇子的盛大仪式。但很显然,过继的皇子赵曙并不在现场——史书上没有这样记载,但我们完全可以推导得出。这可太有意思了。
廉政瞭望·官察室:所以说,您并不是照搬现有史料,而是根据史料,有发挥和合理的想象?
韩福东:是的。比如在北宋时期,皇后高滔滔是一个重要人物,她在宋神宗驾崩后垂帘听政多年,深度介入新旧党争,但是关于她早年历史的记录非常少。我在《大宋病人》这本书中,尽可能利用这有限的史料,去还原了她在宋英宗即位前后的所作所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件也因此有了合理的解释……推理属于观点,所以想象力不妨丰富一些,是否合理,接受大家的评判。
进入宋史研究领域会发现,一方面相关的研究日渐细化,但另一方面在一些重大事件的研究上仍然非常粗疏,缺乏基本的辨析。
宋英宗朝的很多危机,实际上在宋仁宗朝就已经埋下了伏笔。所谓的“盛世”,有时更多是借力了气候、人口等方面的红利,“危机”到来时如何应对,才更能彰显朝廷的本色。在这个意义上,关注一个失败的皇帝,更容易切入他所代表的那个时代。

权力之病与理学之困
廉政瞭望·官察室:宋英宗的病有赵家遗传性因素,您在书中写到他是“一个大药缸子”,而另一层“病”的含义跟权力有关,比如对失去权力的忧、对卧榻之侧的恐惧等,是否可以理解为当时的权力结构加重宋英宗的“病”?
韩福东:现代医学的主流观点认为,基因是导致精神疾病的核心原因,但外在环境的刺激也有辅助作用。宋英宗应该并非入宫后才罹患精神疾病,但他在宋仁宗驾崩当晚发疯,显然有外在的触发因素。韩虫儿“遗腹子”的压力与他对皇位的恐惧,纠合在一起,成为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对一个正常的宗室而言,能够意外成为皇位继承人,是求之不得的天大喜讯,很难想象会任由恐惧主导了心智。但又正是因为宋英宗有着赵家遗传性疾病,才导致这样于己有利的权力结构仍然加重了他的疯癫。值得探究的是,宋仁宗与一众宰臣,何以千挑万选,最终却选择了一个精神病人接班?在发现皇帝是个疯人后,又全然没有解决办法,最后还是死亡让危机短暂结束。因无知而导致的错误用药,加速了宋英宗的离世,但这个错误却让胶着疯癫的皇权有了新生的机会。这是宋英宗朝最吊诡的现实。
我们可以说,这样的权力结构是病态的,它缺乏自我纠错能力。在这个意义上,《大宋病人》的主角既不是宋英宗,也不是每一章标题中出现的那些群像,而是“疾病”本身。这“疾病”既是实指也是隐喻,它是加诸皇帝器质与精神上的痛苦,也是古代王朝奉天承运痼疾的象征。
廉政瞭望·官察室:这本书有些“颠覆性”观点,学术上通常认为北宋一朝是古代封建社会的巅峰之一,但您认为宋朝庙堂与江湖不断强调的“与物理之理、心理之理混为一体”的“伦理之理”,阻碍了文明的演进,开启传统中国的下坠与迷失之路,这种理学或者说是价值观、思潮对社会产生了什么影响?
韩福东:宋朝一度被认为积贫积弱,但近几十年新的评价成为主流,很多人甚至认为唐宋变革开启了现代文明的拂晓。这种过高的评价,是促使我写作《大宋病人》的重要动力——我认为这种评价与事实不符。
如果从概念清晰性的角度考察,理学缺乏最基本的定义能力。一个“理”字近乎无所不包。更进一步说,理学是在缺乏基本逻辑思维的前提下进行各类推演的,这导致大量的谬误。最关键的是,理学借助了皇权的排他性让一个多元化的思想生态变得难以形成。
宋史学者刘子健有一本书《中国转向内在:两宋之际的文化转向》,认为进入南宋,理学保守主义成为国家正统后,中国趋于内在、封闭,失去了创新的动力。实际上,这种倾向在北宋时期就已露端倪,“程朱理学”中的二程,都生活在北宋。甚至包括司马光,虽不被认为是理学人物,但也非常保守,甚至要求妇女蒙面才能出门。
现代经济学认为,市场是在专业分工与竞争的环境下不断发展与进化的。思想的市场亦然。如果理学只是民间众多思想流派中的一支,或许还有正向意义。一旦它获得皇权支持,以神化的正统自居,并与科举绑定在一起,思想禁锢的牢笼就坚不可破了。
治史,需要有自觉的跃迁
廉政瞭望·官察室:您认为“精英分赃体制”是北宋垮掉的因素之一。用枢密使文彦博的话说就是老百姓是否便利并不重要,因为他们不是治国的主体,士大夫是不是高兴才最重要。因此,北宋冗官冗费,财政亏空,皇帝也努力通过给予僚臣分赃空间,来换取他们的忠诚,而民间疾苦成了他们听不见的“远方的哭声”。这种“精英分赃体制”对国家造成了哪些伤害?
韩福东:宋朝的两极分化可能超乎今人想象。《东京梦华录》里的美好生活,更多是属于士大夫阶层的,与底层无涉。底层民众的生活,偶尔也会出现在辅臣奏章、士大夫的笔记和史家的叙事中,但他们通常都是无面目的,以数字的形式存在。最典型的是各种灾荒之下,动辄万计的饥民的个体生活,很少获得具象化记录。
朝廷的所谓赈粜能解决的问题非常有限,通常受灾者还是要出钱买米,灾民又有多少比例还有钱买米呢?至于日常生活中,民众为傜役所累而自杀的案例,并不少见。我在《大宋病人》中也提到沙门岛监狱长因粮食不足,每增加一个囚犯就往海里扔一个的故事。两年内,监狱长持续杀了700多个囚犯。可以这样随便杀人,可以想见底层权力的基本面是什么样子的。
廉政瞭望·官察室:历史需要辨析看待。
韩福东:是的,我们不要被一些表象的记录所蒙蔽。喜欢宋朝的人,很多是被士大夫的优渥生活和议政的某种宽松度所打动。这种“宽松度”到什么程度呢?有的辅臣即便贪污了,也只是换个地方做官而已,过两年可能又提拔了。但民间的自由度是极少的,即便是以“宽仁”著称的宋仁宗,也是终日淫靡、挥霍无度,几年之内就将后宫由不足500人扩张到四五千人以上。在庆历元年(1041年),因京畿路、京西路民众“妄传”皇帝又在民间采选宫女,宋仁宗就下诏让群众举报,然后再把这些议论八卦的人流放到远方牢房去服刑。
所以文彦博说,皇帝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还是一语中的,非常切合实际的。在这种君权体制下,民众受到忽视的现象很难得到解决,这是人类的进化心智决定的,对坐在宫禁龙椅上的皇帝而言,身边一个宠妃吹吹枕边风,就能激发他深度的共情,而十万灾民的流离失所可能也就只是一个数字。
钱穆的“温情与敬意”史观,也有这个问题。它很容易共情到有脸有面的精英阶层,但对史书上无面目的底层众生,哪怕是十万人汇聚成的数字,也只有对不起了。治史,需要在认知心智上有一个自觉的跃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