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医生”金红芳
作者: 魏婉笛 武慧媛2022 年的最后两个月,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儿科主任医师、行政副主任金红芳收获了两个有分量的行业奖项:首届“ 北京大学屠呦呦青年学者奖”和第九届“树兰医学青年奖”。在第九届“树兰医学青年奖”的获奖者感言中,金红芳写下了“脚踏实地,勇于创新;救死扶伤, 医者仁心”这些字。
金红芳不是频繁使用社交网络的人, 但最近一段时间, 她每天在朋友圈都会新发一条儿童感染新冠病毒后的科普内容。她说, 她的生活基准线只有一条,那就是临床的需求、患儿的呼声。
“扶起”那些突然晕厥的孩子
“今天不能掉链子。”12 岁的山西女孩晓雪(化名)默默整理着国旗。晓雪是学校国旗仪仗队的队员。马上就要举行升旗仪式了,可就在这时候,她眼里远方的旗杆却越来越模糊,直至发黑——她又晕倒了。近一年来,晓雪已经这样晕厥了几十次。
在金红芳的患儿里,像晓雪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儿童发生的晕倒,在医学上被称为儿童晕厥,是由于短暂的脑供血不足导致的一过性意识丧失及体位不能维持的疾病。儿童晕厥的病因很多,自主神经介导性晕厥最常见,心源性晕厥最凶险。晕厥的经历会对患儿的身心造成伤害,部分患儿甚至有猝死的风险。但直到20 世纪90 年代,国内外尚无对儿童晕厥的系统性诊治思路, 我国有近80%的患儿不能获得明确诊断,更谈不上系统治疗。

21 世纪初,金红芳的老师、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儿科教授杜军保带领团队,在国际上首次建立了儿童晕厥诊断程序,进而建立了儿童体位性心动过速综合征的诊断标准,并发现了儿童直立性高血压等新疾病。但找到病因只是第一步。在临床中,金红芳仍怀着一个疑问:“为什么几个病情相似的自主神经介导性晕厥的孩子,用同样的方法治疗,有的效果好,有的效果就不好呢?”
围绕这个问题,金红芳带领研究团队发现了大量生物标志物或标志预测指标,通过反映自主神经介导性晕厥不同的发病机制,可有效预测儿童自主神经介导性晕厥不同治疗方式的疗效,在国际上率先提出儿童晕厥治疗决策系统,并将其运用于临床实践,指导儿童功能性心血管病的临床诊治,将儿童晕厥治疗有效率从65.6% 提高至91.9%。这一系列研究成果的核心内容,被纳入美国及加拿大晕厥指南,并写入我国《儿科学》《儿科心脏病学》《儿科心血管系统疾病诊疗规范》等教材和专著。
近年来,金红芳和团队成员针对儿童晕厥的发病机制、诊断与治疗进行了系统的创新性研究,进一步发现并提出儿童存在坐位不耐受、坐位性高血压及坐位性心动过速综合征等新疾病,显著扩展了儿童晕厥的基础疾病谱;通过大规模临床研究,建立相应诊断标准,扩大了儿童晕厥及心血管疾病基础疾病谱。他们改良的Calgary 晕厥症状评分,是一个对病史、诱因、环境、临床表现等进行综合评估的评分量表,灵敏度和特异度较高,可以快速鉴别心源性晕厥。
基于儿童晕厥及功能性心血管病诊治适宜技术,金红芳及其团队推动国内外百余所医疗机构相继开展相关疾病的诊治工作。她作为核心专家,制定了我国儿童晕厥诊治指南/ 专家共识,主持、组织制定了儿童青少年晕厥诊治国际指南。该国际指南进一步规范了儿童晕厥基础疾病的诊断、鉴别诊断及防治策略,标志着我国儿童晕厥等功能性心血管疾病的整体研究与临床水平已跻身国际领先行列。
“我是临床大夫,总是遇到孩子发生晕厥这种并发症,想着就不能和科研衔接一下试着去解决吗?”金红芳当初的执著有了回报,她说,“把人民的生命健康需求和国家的重大科技发展结合起来, 敢为人先。我觉得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特别有意义的工作。”

“讲述”气体信号分子的故事
金红芳说自己做科研的动力来自解决临床问题的初心,一流学术文章的发表就是科研工作的“水到渠成”。她告诉作者,基础医学研究不能仅仅停留在发表重要论文阶段,最终还是要把新发现变成能够诊治疾病、解决问题的新策略,变成能够改变医学现状的知识力量。
1998 年,外国科学家关于一氧化氮作为第一个气体信号明星分子的研究成果,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当时,金红芳还在读本科,“气体信号分子”这个新名词让她极为震撼。她没有想到,未来,这会成为自己一直为之不懈奋斗的研究领域。
之后几年,金红芳考上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儿科杜军保教授的研究生,进入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儿科心血管团队。当时,在杜军保和北京大学医学部唐朝枢两位教授的指导下,该团队在新型气体信号分子硫化氢研究领域处于国际领先地位。气体信号分子研究一直热度不减,国际上的创新研究不断出现。金红芳和老师及课题组成员一边夜以继日地做研究,一边静下心来思考:在我们不断创新的过程中,真正需要的不只是“跑”到发达国家前面,更要做的是引领,提出新的观念,发现新的分子,揭示疾病的新机制和防治新策略。

2013 年,金红芳的努力终于结出硕果。她发现了新型气体信号分子硫化氢调控血管平滑肌细胞增殖的表观遗传学新机制;揭示了硫化氢对靶蛋白NF-κB 巯基进行硫化(Pro-SSH)的翻译后修饰调节模式,以及硫化氢在血管生物学调控方面的新机制。更为重要的是,她将基础研究与临床研究相结合,阐明了硫化氢等血管活性小分子作为生物标志分子,在儿童功能性心血管疾病临床诊断及个体化治疗中的重要价值。
为了进一步探索内源性二氧化硫的心血管生理学意义,金红芳从血压及心血管舒张功能调节等功能学角度切入,发现二氧化硫可降低血压、舒张血管,对心肌具有负性肌力调节作用,阐明了二氧化硫发挥上述心血管效应的重要机制。金红芳及其团队发现内源性二氧化硫是机体重要的内源性防御体系,该体系异常是动脉粥样硬化、高脂血症、高血压、肺动脉高压、血管钙化、心肌肥厚及心肌缺血再灌注损伤等重大心血管疾病发生的重要机制。
据此,金红芳首次提出,内源性二氧化硫是心血管调节新的(第四种)气体信号分子。此后,世界多个国家及地区也相继形成内源性二氧化硫的研究中心,内源性二氧化硫在其他系统中生物学调节作用的研究相继开展,引起生命科学与医学领域的广泛关注,形成了内源性二氧化硫生物学研究的新领域。
“其实,故事的开头很曲折。”多年后,金红芳回忆起研究伊始,依然觉得“压力是挺大的”。团队要发表第一篇关于内源性二氧化硫的研究文章时,行业内习惯性地认为,二氧化硫是导致空气污染的废气。金红芳又进行了细致、深入的研究,最终,这一新概念才得到国际同行的普遍认可。“好在,这么多年我们坚持下来了。”金红芳感慨地说。
保持一贯去思考、去提问的状态
“我这个人,有事没事都离不了文字。”金红芳的业余时间被读文献、做科普填得满满的。工作中,她习惯把随时冒出来的问题和灵感记录下来。“现在是用手机,以前就专门准备一个小本子。”
金红芳常对学生说,要做一个好医生,除了在临床工作中严格遵守医疗工作规范,还得努力成为一个“好奇宝宝”。我们只有对疾病最深刻的发病机制进行深入研究,才有可能针对其治疗或诊断发现新的靶点。当然,这背后需要一个坚定的信念去支撑。对金红芳来说,这个信念就是患者迫切的需求。“高血压、肺动脉高压、冠心病,怎么这么多年都没能被很好地控制?孩子晕厥,是真的血容量不足还是血管过度舒张?”很多悬而未决的难题,她一研究起来就特别容易“上头”。
遇到临床问题时,要多问为什么。金红芳就是这么过来的。学生时期在医院轮转时,金红芳曾遇到过一位与众不同的老教授。他除了会问每种疾病的临床表现、诊断和治疗,还会问很多考试大纲之外的问题,督促学生养成主动思考、不断探索的习惯。比如,患儿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症状?原因是什么?罹患相同疾病的儿童,为什么有的临床表现与其他人不同?为什么有的患儿出院后更容易复发?
一连串的提问让当时的她感到“压力山大”。课后,她一头扎进图书馆,杂志、学术专著铺满了书桌。第二天,她带着记录满满的笔记本等待老师查房,可新的问题又来了……
这样“提问- 文献查阅与分析思考- 再提问”的循环不断重复,接踵而至的新问题督促金红芳进一步学习,跟随老师的思路,一步步完成从医学知识接收者向医学知识思考者的转换和蜕变。而多年之后,她作为导师带教学生时,又再次转换身份,变成了“提问- 文献查阅与分析思考- 研究探索-再提问”的推动者和引导者,带动学生和团队里的青年骨干快速成长。
多年来,金红芳总是保持着去思考、去提问的状态。在金红芳的家里,消耗得最快的工具是厨具。“我常常是一边学习一边做家务,其他还好,只是一入神,锅烧糊了就得淘汰了。”金红芳自嘲,她以后做饭要放个闹钟了。
已故美国篮球队员科比曾讲过一句话:“你见过凌晨四点洛杉矶的天空吗?”金红芳说,换成其他城市,这句话也可以用在很多勤耕不辍的医疗科研工作者身上。为了一个刚刚萌芽的研究方向,他们必须敢于设想、小心求证。
金红芳还记得大约20 年前,在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实验室度过的那些夜晚。为了在大鼠组织中构建疾病模型,她和同伴们经历了一次次失败。如果幸运, 她能在当天实验结束后赶上末班公交车,回到学校宿舍。她曾一路飞奔,招着手大跨步跑进车里,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心脏在扑通、扑通地狂跳,身体很累,但她心里却尽是热忱。这种感觉, 和她每次取得研究成果时的心情是一样的: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