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潍娜:将人生看做最精贵的艺术品加以对待
作者: 刘鑫宇在当代文学的海洋中,诗歌是一座潜藏的宝藏,蕴含着作者对生活、情感和思想的深刻体验。
戴潍娜的诗歌创作始于十几岁的年纪,年轻时期的她就像许多人一样,保有着与自然、情感的纯粹连接。青春期的挣扎与成长,让她感受到了孤独,但幸运的是,诗歌成为了她生命中的密友。从最初的隐秘写作到如今的热情创作,诗歌一直陪伴着她,成为了一种不可或缺的存在。戴潍娜认为,诗歌是一种终身的幸福修行,一种本能,永远不会背叛。
戴潍娜的诗歌被人们形容为机警俏皮、古灵精怪,带有幽默快活和激烈女性主义的声音。她爱写一些“元诗”,以诗歌的形式写诗。
诗歌对戴潍娜而言是一种心灵和情感的裸露,是对内心世界和情感状态的探索。戴维娜说:“诗也是有关失去的,时时刻刻的失去。”对于戴潍娜而言,我们只是在一些时候是诗人,其他时候是男人、女人、聪明人、糊涂人……诚如菲利普拉金说的那样——“诗歌只有被当作一场你把一切都押上去的游戏才成为可能”。
尽管很多人认为诗歌已经边缘化,但戴潍娜认为,诗歌依然可以保持一种自由,持续自我革新。现代诗歌通过其精美绝伦的表达,对庸常感情和麻木生活进行了打击,唤起了人们内心的共鸣和思考。
当人工智能的出现引起大家对未来文学的讨论时,戴潍娜对未来的文学发展充满了期待。她认为,未来的文学将走向“凡人天才”的时代,探索民间口头传统的集体创作。她也呼吁人们保持对诗歌的热爱和信念,因为诗歌是最不可替代的部分,是人类对抗人工智能的唯一武器。
除了诗歌创作,戴潍娜热爱动物,梦想着将家打造成一个家庭动物园。她认为,我们这一代人面临着“时间上的热带”,每个人都在努力保持自己的生命感觉和生活态度。对于那些希望开始写诗或创作的人,她建议抓住生命感觉,写下自己的句子,因为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诗人。
在接下来的专访中,我们追寻着戴潍娜的诗歌之路,探索她创作的内在动机以及对当代文学的独特见解。
对话:
现代青年:你认为诗歌在当代社会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它对人们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有何影响?
戴潍娜:很多人认为诗歌边缘了,再也不重要了。但我恰恰认为,“边缘”很多时候是一种保护。现代诗依然可以保持一种自由,持续自我革新。

不得不说,这种精美绝伦、凝练无比的表达,完全是对庸常感情和麻木生活的打击,一击穿魂。现在每个人都要表达自己,最后我们沦陷在了各种低俗的表达当中,各种语言垃圾把人都埋在了里面。如果你去读读诗歌,也许会感觉一个习惯了垃圾味儿,习惯了溺水的人忽然上来呼吸了一口气;甚至觉得你的所有感情、感觉、身上的每一个小触角都苏醒了。相信我,诗词刻在中国人基因里面。不管读不读诗,你跟诗歌总会有生命交汇的那一瞬!
现代青年:你在学生阶段学到的知识对您职业的选择有何影响?
戴潍娜:我在牛津大学主修性研究专业,我们这个专业的同学是一个温馨团结的“姐妹帮”。当时我们班上总共有十三个来自地球各地的女郎。我至今记得自己23岁的冰淇凌生日派对,女孩们披着夜幕纷纷款款走进G&D冰淇凌小店,带着她们大大的拥抱,友谊的唇,手工的卡片和可爱的话语……
课程设置也很古怪,有一学期上课地点被安排在女院里一个优雅的小庭院,红叶垂暮,那里,教授边烤火边翻着书。女孩们长路跋涉,去那里上讨论课。

比起上讨论课,班上这群女孩子更像是大老远跑来拜访某位有声望的老教授,顺道又游览了一圈躲在僻壤的圣霍达女院。圣霍达女院是当初牛津最后的女子学院,里面出过不少公主和国王媳妇儿。Jagueline de pre音乐室里每天都传来研习古典音乐或诗歌朗诵的妙音。可惜圣霍达女院在我毕业那年就开始招收男生了。尽管许多人示威反对,官方还是给出解释:“我们愿向更多有意愿来此学习的人敞开。”
毕业以后,我的写作和研究也没有离开性别主题。我一直觉得男女的划分本身也是一种很粗暴的划分,在未来也许我们的性别会像口红的色号一样,分出个很多种类。
我想一个好的艺术家,他一定有一种跨越性别的能力,不仅能跳出自己进入他人的世界,也要能够跳出自己的性别语言进入到另一种 性别的视角。对于男人而言,女人是沉默的世界,对于女人而言,男人同样也是沉默的另一半世界。作家、诗人始终要让 在现实生活中沉默的部分,被削弱的部分,边缘化的部分 和被压抑的部分,还有那些无法发声的部分,发出自己的声音。好的创作者一定是要超越自身的性别, 超越肉身的限制,超越一己的狭窄生活的限制,进入最广阔最深邃的沉默之声里。
现代青年:你的诗歌创作是否涉及到了对心灵世界和情感状态的探索?你觉得诗歌如何表达人的内心世界?
戴潍娜:当然,诗歌是一种心灵和情感的裸露。即便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内心,也应当去写,因为人类就是这样,最终我们只会记得写下的部分。灵魂惊跳的时刻,滑过去就找不见了。天地、潮汐、身体的化学作用都变化了,哪里能把“心动”找得回来。如此说来,诗也是有关失去的,时时刻刻的失去……
现代青年:你在写作中是否有一些固定的创作方法或者灵感来源?
戴潍娜:真没办法像汪曾祺那样,每天吃完晚饭到书桌前坐下:“好,现在来生一个蛋!”生蛋太难了。我都是憋到不能再憋,再不写出来感觉自己就要爆炸了才动笔。
现代青年:目前市面上也有许多文学、影视作品打着“女性视角”的幌子,你觉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女性视角?
戴潍娜:作为女性,我无时无刻不感受着这层性别身份所带来的牢笼和困境。回看整个人类的故事,就是一部男性代女性书写的历史。比如古代很多的闺怨诗,其实并不是闺房里的女性写出来的,她们的诗作根本迈不出闺房门槛,大多是男诗人以女性口吻去揣摩这个闺中少女在想些什么,然后用男性的笔触把它写下来,很多时候是借此隐喻得不到君王赏识的幽怨。

再比如伍尔夫很早注意到公元前600多年在希腊莱斯岛上有萨福和一群女人写诗,然后公元1000年左右日本出现了紫式部,但是在英国的伊丽莎白时期,一个戏剧繁荣的时代,却几乎看不到什么女性写作,一直到18世纪末女性写作才又出来了。
女性写作呈现出了间歇性特征,某个历史时期内它是完全消失的,为什么?并不是那个时代没有出现女性天才,只是她们的声音没办法迈出闺房,没有办法传播出来。在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社会习俗会钳制住那一代的女性。每一代女性我想都是生活在历史势能和特定时代的牢笼当中。如果我们要把女性主义回溯到根源上去,要把女性声音从沉默的历史中打捞出来,可能整个人类故事都需要重写。这无疑是颠覆性的,也是为什么说女性主义是一场最漫长,最不可能的革命,因它是最具有颠覆力的思想能量。
今天的女性写作,也是试图用一支尖锐的笔,道出尖锐的痛楚;去重新理解我们的过去,理解当下的处境,为自己获得一个未来。
现代青年:你有没有一些希望读者在阅读您的诗歌时能够体会到的情感或者理念?
戴潍娜:所有的诗与美,都是为了解放我们,让眼前的生活不是唯一。
现代青年:您如何看待传统文化与当代创新之间的关系?您认为我们应该如何平衡这两者?
戴潍娜:过去,我一直有种偏见,觉得在这个时代写古诗,就好像执意要在三里屯造一座城堡,它造的再好也是一个赝品,一种无效的模仿。因为很显然现代人的情感方式,内在的节奏,对世界的感知已经全然不同,周围的风景都变了,山山水水沧海桑田一切都不同了,我们胸中的山水也不一样了,那么怎么可以再用古人的思考方式去思考,古人的语言方式去语言?这么说并非否定传统。事实上,传统本来就长在我们身上。甚至可以说,连我们的人生都是被古诗提前写就的。古诗词塑造了我们眼中的风景,塑造了我们的感知和感情。
现代青年:您如何看待当代社会对于艺术和文学的态度?是否觉得有所改变,或者存在什么特殊趋势?
戴潍娜:未来艺术家最重要的工作,可能就是在一堆无论人造还是AI制造的垃圾中,拣选出真正有益的营养——从后现代的“拼贴艺术”,进入到后人类时代的“拣选艺术”。
现代青年:现在很多人会出现提笔忘字、开口忘词等情况,可以称之为你之前提到的“文化的匮乏”。您觉得这些问题如何影响了我们的社会和个人?
戴潍娜:语言连接着人的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当语言被简化、被同化、被庸俗化时,意味着我们拥有的世界急速缩小。排除了诗的生活,相当于砍掉了隐形的翅膀;无法在理想的语言中思想,如同身陷无爱的婚姻。别说什么文化“有用”或“没用”,那是奴隶的判断;与之对应的那种快乐也是奴隶的快乐。拒绝属于奴隶的快乐!
现代青年:您认为我们应该如何应对未来的技术发展和人工智能的应用?

戴潍娜:这是一个“电子折叠时代”,人跟人面对面的交流日渐沦为“濒危艺术”。与此同时,人类的生存空间却越来越小。这一代人类虽然上了太空,但生活中早已没有了魔法的空隙,即时通讯让人和人之间也没有了想象的距离,人只会越来越孤独。多维立体的真实感在迅速蒸发,让位给二次元薄膜世界。魔法世界绝缘了!人和人的亲密感,泯灭得只剩下某宝商业逻辑里的“亲”,与此同时,内卷之后“后排人”将永远和“前排人”拉开不可逾越的差距;手机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下“裸奔”的人群里,再不会出现无污点的圣人和圣徒,更不会有思想领域的一呼百应;人类开始全面AI化,变成半人半机器的虚妄所在,有的人是百分之三十的AI,有的人百分之五十……人类将无限趋近于工具。
比如ChatGPT可以无限地吸纳知识并回答海量的问题,它的到来,让知识爆炸以指数级速度迅速渗入我们的生活,它甚至还能写诗。但我觉得诗歌恰恰是最不可替代的那一部分,因为我们写诗最终表达的是我们对世界的独一无二的个体情感,是有血有肉的生命感受,是直觉的、非理性的混沌,是逻辑之外的密道与迷宫,是白日飞升,是点石成金,诗是那种关乎灵魂的秘密语言,这恰恰是未来我们对抗AI智能的唯一的优势和武器。
现代青年:刨除工作,您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子的?
戴潍娜:我是狗痴,同时也喜欢几乎所有的动物。一心想把家改造一个家庭动物园。狗狗、金丝熊、长毛兔、小鸡、乌龟、猫咪、金鱼、虾、各色小鸟、赤练蛇、小翠青、幼年凯门鳄……猛禽、猛兽我都爱,梦想着家里电视机柜上站着猫头鹰,沙发上卧着一头漂亮的豹子。
现代青年:您在一次演讲中提到了“一代人的痛与爱”,您认为当代青年面临着怎样的痛苦和挑战?
戴潍娜:我们这一代都处于一个“时间上的热带”。有一个有趣的研究:思想家大多出在寒冷地区。想象一下俄罗斯漫长严酷的冬夜,人的躯体被极大限制,伟大的思想却有可能依偎着一星炉火在极寒的夜晚里孕育。而在热力四射的热带,思想和情绪很快就挥发掉了,像酒精一样挥发。
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一切都挥发得太迅速了,才华也好,生命力也好,每个人都热腾腾地忙活着,时代齿轮飞转。共享时代,共享就意味着稀释。所有强烈的情感,强烈的动机,强烈的生命力都在这个过程中消解掉了,难以持久。在时间上的热带,小视频就让我们满足了,不再追求知识背后的思想。但比如周作人、霭理士这样的博物学家,他们并不是把驳杂知识当成百度百科去看的。在他们那里知识不是功课,而是融入到他们的生活,是一种生活方式,是所谓生活的艺术、艺术的生活。他们将人生看做最精贵的艺术品加以对待。
实情就是这样的,当机器模仿人性的丰富和有趣时,人类正在努力模仿机器的刻板与乏味。
现代青年:您对那些希望开始写诗或者创作的人有什么建议?

戴潍娜:每当遇到更年轻的写作者问如何成为一个作家,我喜欢拿中文互联网上流传最广的一句诗来举例子。这句诗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着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这句是网络流传甚广的泰戈尔所谓的“代表作”,但是查遍泰戈尔全部作品,也找不见这首诗的踪迹。这则心灵“鸡汤”多年来“寄存”于泰戈尔名下,不断被报刊杂志转载,甚至一度收入语文阅读教材。即便心知此诗系“高仿”,还是挡不住出版商将其堂而皇之印上泰戈尔诗集封面。
我建议想要学诗的朋友不妨抓住生命感觉,写下自己的句子,因为没准儿十年后它就出现在泰戈尔的封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