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Ⅰ号”跨越 800年的传奇（下）

突发奇想：是否可以将“南海I号”整体打包？

“南海I号”面临着渔船拖网破坏、人为盗捞，以及其他不可预见因素的破坏的威胁。我们进行了多次的现场调查，虽然对具体沉船位置采取了保密措施，但现代定位技术的普及使人为盗捞的危险日益增加，“南海I号”的安全和保护面临空前的挑战。

我国已在水下考古发掘和相关文物保护技术等方面取得了长足进步，为“南海I号”的水下抢救性发掘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国内外传统的沉船水下发掘与保护的方法是，先打捞船载文物，然后将船体分解打捞出水。文物出水后，例行的保护措施是实施脱水脱盐和其他化学方法。

瑞典“瓦萨号”（Vasa）沉船的打捞本是一个成功的范例，但打捞上来后就遇到了保护的难题。一个由瑞典跨学科专家组成的研究小组研究发现：“瓦萨号”在斯德哥尔摩湾30多米深的海底沉睡了333年的时间，在这一过程中，它积累了大量的硫化氢。日积月累，硫化氢分解，硫元素就留在了船体中。当船被打捞出水时，木材中的硫元素就与空气中的氧等物质发生化学反应形成了硫酸。“瓦萨号”上有超过9000个铁制螺栓，而三价铁离子能促进硫元素和氧元素化合的过程，螺栓的腐蚀无疑使“瓦萨号”毁坏的过程雪上加霜。一方面，硫酸能破坏木材中的木质素；另一方面，硫酸盐的结晶过程会导致膨胀。这两个化学和物理过程最终可能导致“瓦萨号”完全解体和腐烂。专家建议：应该从消除铁催化剂的活性入手，来减缓硫酸化的进程。“瓦萨号”的命运为文物保护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教训，也为形成“南海I号”的保护思路提供了明确的目标和方向。

我们认识到，发掘和保护方法的创新，是解决“南海I号”发掘和保护的关键环节。在2002年的调查和试掘期间，由于不断遇到天气和海况不佳而不能出海的情况，我们只好留在驻地等待机会。

一天，我在电视纪录片频道看到了一个考古的节目，讲述的是在中国考古史上美国哈佛大学博士李济1929年春主持殷墟发掘的过程。这一过程曾经轰动学界。

在1936年殷墟的第13次发掘中，考古队员在一处编号为YH127的窖穴中发现了形状规整、数量庞大、积叠有序的甲骨，这是殷墟历次科学发掘以来出土甲骨最多的一次，为甲骨文和殷商史研究提供了十分宝贵的材料。最关键的是，在这次发掘中，李济先生团队将所有甲骨整体提取，花费巨资和大量时间运回南京博物院进行室内发掘，避免了雨季可能对发掘造成的影响。

受这个节目的启发，我突发奇想：是否可以将“南海I号”整体打包，迁移到一个人力可控的环境中进行精确和高效的发掘呢？尽管这似乎是一个异想天开的梦，但没想到最后却真的实现了。

建立一个模拟的水下埋藏环境，实现文物的永久性保护

在想到整体打包迁移这个创意时，我完全没有把握能够推进。回广州后，我找到时任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的李岩，把想法向他做了汇报。没想到他也一直在进行这方面的思考。他说：有一次临近端午，在三水出差时，看见当地村民正将埋在河涌淤泥下的龙舟打捞出水，清洗后准备参加龙舟赛。每年比赛结束后，将龙舟重新埋入河涌淤泥中。这是当地保存龙舟的一种方法，最古老的一艘龙舟已经超过500年。李岩发现埋在淤泥下的龙舟保存如此之好，一下就联想到了“南海I号”，并相信深埋海底淤泥里的“南海I号”一定也是这种状况。

船体保存得相对完好，为整体打捞提供了极大的可能。我的汇报和李岩的想法一拍即合，他问我：“什么单位有可能做这件事？”我说：“广州救捞局。”于是，他让我即刻约救捞局领导见面。打捞的基本方向就算是敲定下来了，当然，从创意到实现，中间有太多的路要走，有太多的难关要攻破，涉及技术、经费、政策等方面。

2003年10月，“南海I号”整体打捞概念性方案通过专家论证，我们吸取国内外沉船打捞及保护的经验和教训，确定了“南海I号”永久保护的基本思路。考虑到保护措施的持续有效性和保护成本的控制，拟建立一个模拟的水下埋藏环境，以永久地保护“南海I号”。后来证明，这是一个科学的选择。

2004年9月，我承担了为“南海I号”整体打捞奠定基础的一项数据采集工作。现场工作是由潜水工程船“南天顺号”作为工作母船，基于对“南海I号”的整体打捞方案制订所需的基本数据进行采集，并按原打捞方案的一些要求，在保证文物安全的前提下，有针对性地分项进行。具体内容包括沉船的沉态和尺寸的探摸和测量、海床下30米钻孔和泥样采集、回淤速率的测量、全潜驳沉放点的选择、拖航的路径探测、48小时流速记录及海水水样采集和分析等7个方面。经过半个月的海上作业，我们顺利完成了数据采集工作，这也是我主持水下工作中最为顺利的一次。

此后，相关单位在采集数据的基础上分别对“南海I号”整体打捞及保护方案分工合作进行方案编制，其中涉及文物考古、水下工程、岩土力学、海洋打捞、海洋水文与气象、环境保护等各方面，对出现的问题进行多次论证。我们先后制订了概念性方案、可行性方案、细化方案和施工方案，经反复优化完善，并进行了大量的模拟试验与科学计算。

2006年6月，《“南海I号”整体打捞及保护方案》通过了专家论证，并得到国家文物局的认可。

2006年12月8日，世界水下考古史上规模空前的沉船打捞——“南海I号”的打捞正式开始。

“南海Ⅰ号”整体出水，进入“水晶宫”

2007年4月9日，“南天柱号”船组进场施工，拉开了“南海I号”整体考古打捞的序幕。

整个考古打捞工程的施工共历时264天，先后投入了包括亚洲最大的起重船“华天龙号”（起吊能力4000吨）和“重任1601号”（排水量1.6万吨）半潜驳等大型船舶设备共21艘；潜水员下水3016班次，潜水作业时间共1.95万分钟。这在我国乃至全世界的打捞史上都是一个创举！

在整体打捞的200多个日夜里，能记住的细节不多，但沉箱吊放的那天印象尤为深刻。沉箱吊放的工作船是800吨级的起重船“南天龙号”，吊放工作总指挥是交通部广州打捞局潜水总监刘伟良先生（注：之前的广州救助打捞局在2003年6月正式分成了广州救助局和广州打捞局两个单位）。当时，我和他都在潜水工程船“南天顺号”上，我一直站在他旁边，仰视着他有条不紊地指挥。他一边与水下潜水员沟通，一边又用对讲机和“南天龙号”沟通，不断调整，最后一句沉着而坚定的“放！”让人明白了什么才是底气和担当。

后来，我下到水底去验证，我的验证结果和最后的发掘都证明：沉箱放置非常成功。对潜水员在漆黑的水底反馈回来的信息进行决断，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这也表明刘总监对他的队员有多么信任和了解。

在打捞方案制订期间，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也正在紧锣密鼓地建设中。该博物馆的建设也是一个创新又具有风险的项目，博物馆是为“南海I号”量身定做的保存、保护和展示场所。虽然打捞方案建馆前还未最后通过和批复，但博物馆建设却不能等，因为建设周期远长于打捞周期。如果打捞成功而博物馆还未建好，沉船就无处安身，最终将会自然损毁。如果博物馆建好，打捞方案迟迟不落地，或最后因各种原因造成打捞失败，那博物馆的建设投入又会打了水漂。这种未雨绸缪的决策确实不好做。但整体打捞的步子一旦迈出去，就很难往回收。

2004年11月28日，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正式奠基开建；2007年8月封顶，仅预留中孔南墙静待“南海I号”。“南海I号”出水之日，就已经有新家在等待着它的入住，这种模式在世界考古史上也极为罕见。

2007年12月22日，“南海I号”整体出水；12月28日，“南海I号”进入“水晶宫”。“水晶宫”是量身定做的用于安放“南海I号”沉船的大水池，其长60米、宽40米、深12米，是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五个拱形建筑中最大的一个，也是整个建筑的主体，主要是用于沉船出水后防止其脱水而造成船体和文物损坏的浸泡池，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集发掘、保护、展示于一身的混凝土水池。这标志着“南海I号”整体打捞及进馆工作圆满完成。

2019年，沉船文物全数取出

“南海I号”进馆后，如何进行发掘仍然是横亘在我们前面的“大山”，越往后走越困难。花费了大量精力、财力、物力、人力的整体打捞和博物馆建设的成功，仅仅是为整个发掘和保护工作建立了一个人工可控的平台，具体采用的发掘保护方案还需仔细推敲，采用何种方式发掘一直未能敲定。

2009年，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南海I号”进行了试掘，本次试掘主要采用水下方式进行。在封闭的“水晶宫”水池内稍微扰动，池水就开始浑浊，很难进行精确发掘。此次发掘的主要目的，是验证整体打捞的结果。通过各种手段的作业，最终确认沉箱紧紧包裹住了船体，船体四周离沉箱壁都保留了一定的安全空间，依照从上至下逐层发掘的考古规范，2009年就已经揭露了船体最表层的泥土，露出了沉船上部平面，因此从平面上证明，整体打捞非常成功。

2011年，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进入“水晶宫"的“南海I号”再次进行了试掘，本次试掘的主要目的是探讨一种适合“南海I号”考古发掘的工作程序和方法。

在2009和2011年试掘的基础上，我们制订了三套发掘方案，就是水下发掘方案、饱水发掘方案和滩涂发掘方案。我负责的是水下发掘方案的制订。

水下发掘方案就是采用传统的水下考古发掘方法进行发掘，其缺点是无法解决能见度问题，因此该方案未被认可。

饱水发掘方案就是将“水晶宫”的水位放至与发掘平面相同的高度，保持发掘区域的船体饱和含水，减缓船体和文物脱水的速度，有利于文物保护。

滩涂发掘方案就是将“水晶宫”的水全部排干进行发掘，发掘速度和周期可控，但文物保护的压力陡增。

最后我们将三个方案合在一起，并且制订了一个边发掘、边保护、边展示的综合方案，最后该方案通过了国家文物局的专家论证。

2013年11月28日，经过多年的论证和准备，“南海I号”整体发掘工作正式启动。直至2016年底，我再次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南海I号”工地。2019年我们将沉船文物全数提取，揭露出完整的船体，没有一根底托梁对船底造成破坏。经过整整10年，我们在立面上也验证了整体打捞的成功。直至2023年9月，“南海I号”发掘工作正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