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海沉舟,生死考验
作者: 王自磐
去年(2021年)5月22日,甘肃白银市组织的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忽遭风雨降温天气。当时参赛人员正处于高山荒野,因缺乏雨具、御寒装备及其他必要措施,致使部分参赛人员因身体过度失温而遭受伤病,甚至造成多人死亡的严重事件。一时间,“失温”一词成为国内媒体和公众关心的话题。这不禁使我想起我和我的同事们在南极科考时经历的因低温带来的种种遭遇,特别是40年前,我的同事蒋加伦在南极冰海所遭遇的极限失温事件。
集训领略失温风险

我国自1980年起,就陆续从国内的相关研究机构中选派人员,参加澳大利亚、新西兰、智利、德国和美国等设在南极各地的科考站(那时,我国还没有建立自己的科考站。中国第一座南极考察站——南极长城站建于1985年2月),以完成各专业相应的南极课题。我有幸成为选送人员中的一员。
1983年10月,我受原国家南极考察委员会派遣,前往澳大利亚。按计划,我将于11月下旬搭乘澳大利亚至南极的定期海运航班,赴东南极大陆的戴维斯科考站执行越冬任务。但就在我抵达澳大利亚南极局所在地霍巴特市之后不久,便接到澳方有关部门的通知:在去南极之前,需接受大约一周时间的野外活动基本技能训练,并进行相关知识课程的学习。集训地设在霍巴特市近郊的州立警官学校,主要学习内容包括:越野安全基础知识、海上小艇驾驶技能和港湾交通规则,以及消防灭火、紧急救援等。
正式集训第一天的第一节课,就是集体观看电影《Wind Could Kill You》(风能杀人)。电影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团队去野外活动,出发时阳光灿烂,大家一路精神焕发……但随后,团队遭遇持续风雨天气,孤立无援,终因衣着单薄和缺医少食,部分人员冻伤甚至失去生命体征……由于影片是专门配合我们课程组织观看的,其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也就轻而易举地“捕获”了我们这些观众的情感。成功的教材所展示的生动案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历历在目。
据一同参与培训的澳方队员、微生物学家彼特告诉我,在赴南极前特意安排这些系列培训活动,实属首次。他认为,这或许与1982年12月南极站发生中方队员在海上作业时不慎翻艇沉船,导致人员落入冰海而严重冻伤的事故有关。我一听便知,彼特所说之事指的就是我所(国家海洋二所)先前派赴南极的中方科学家蒋加伦遭遇冰海沉舟一事。我这次前往南极便是要接替蒋加伦同志的工作。
澳大利亚戴维斯站
1983年11月中旬,我乘“奈拉丹”号南极考察船离开霍巴特港,经一个月的海上航行之后,终于到达南极大陆东部伊丽莎白公主地海岸,这里位于埃默里冰架以东的普里兹湾海域。12月16日,航船抵达我这次的目的地——南极戴维斯科考站(澳大利亚站建于1957年),该站就设在该海域一处名为“维斯德福尔特露岩区”的海岸地段。
虽然南半球12月份已经进入夏季,但依据南半球的气候特征,南极大陆沿岸从海岸线向外海延伸范围达数千米宽的近岸水域,大部分海冰尚未消融,仍然被1米多厚的海冰所覆盖,船只因此只能泊在距离海岸数千米远的海冰外缘边上。不过,由船运输到站和要运回塔斯马尼亚的物资,统统堆集在船只紧靠的厚厚的海冰冰面上,车来人往,却也有条不紊。


在南极戴维斯站执行1982~1983年度越冬科考任务的蒋加伦同志工作已经结束,他在戴维斯的工作岗位将由我接替,只是我所承担的研究课题和实验对象与他的完全不同,是南极近岸海洋浮游动物低温环境生理适应性。加伦兄将随本航次“奈拉丹”号船撤回霍巴特市。在与我进行工作交接中,加伦兄曾详细与我讲述了一年前初到南极不久在海上科考作业时发生翻艇落海事故的经过。

冰海沉舟遭凶险
蒋加伦在戴维斯站的主要科考任务是,定期在考察站南面直线距离约5千米的埃利斯海峡(Ellis Fjord,或译“艾丽丝海峡”)采集海洋微藻生物样品,在站上的实验室模拟海洋环境条件对微藻进行培养观察及相关实验。而开展野外作业时,通常是蒋加伦与其搭档克里斯·伯克先生同行。克里斯是一位澳方青年生物学者,人高马大,年轻有力气,平时也乐意多做些事。因澳方队员一般都会开车,克里斯就负责驾驶车辆外出采样,也包括海上作业时驾驶摩托艇等。
在埃利斯海峡事故发生的当日上午,两人正乘艇去海湾中部采样点作业。克里斯操艇速度较快,转向过急,造成艇身过于倾斜;而此刻,小艇则侧面遭遇冰原大陆下降风的强劲吹袭,海水大量涌入,铝壳小艇顷刻侧翻沉没。蒋加伦和克里斯当即落入冰海……
埃利斯海峡是本露岩区三个东西走向的狭长海峡中最长的一个,位于该露岩区南部。出事地点的海峡宽度(即海峡南北两岸水面最大宽度)超过1100米。他俩落入冰海后,起初蒋加伦的头部还能露出海面,尚可呼吸,但在拼力向岸边游动的过程中,他的全身衣裤和笨重的长筒雪地靴都被冰水浸了个透,以致他的整个身体如同被水下一股神秘力量攥住,身体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儿往下沉……

奋力攀上一米厚的冰面
经这么一折腾,蒋加伦早已周身乏力,人近虚脱,腿和胳膊已全然不听使唤。慌乱之中,他那副浸透了冰水的棉手套也早已不知去向。那失去保护的双手,很快变得麻木;同时,手也被锋利的冰碴子割出一道道血痕,进而又变得苍白、僵硬,以至完全失去知觉。
命悬一线,生死难卜……他不顾一切地用那冻僵了的双手死死扣住海冰冰面。绝望和恐惧骤然涌上心头,但强烈的求生欲迫使他不得不竭尽全力,拼了老命也得爬上这道“高不可攀”的生死之“墙”—— 一米厚的海冰冰面。
为了这最后一搏,他横下心,积蓄体力,再深吸一口气,将铅铸一般沉重的双腿缓缓收起、岔开,紧接着再集聚全身之力,以蛙泳动作向下一蹬一夹,身体与胳膊借势奋力上提。终于,他的双臂得以撑上海冰的上沿面。待胳膊和双腿再次缓过劲来之后,他慢慢斜过身,同时右腿弯曲向上,竭尽全力跨上海冰冰面……

这看似不起眼的一连串三个动作,如果是在普通游泳池里,可以毫不费力地一气呵成。可这是在极其寒冷的南极,对于当时已经精疲力竭的蒋加伦来说,这其中的每个环节竟然都需要集聚全身力气之后才能完成。非亲临其境者绝对不会感受到蒋加伦在那种特殊时刻下处境的艰难和险恶,很难体会他对生命的无比珍惜与渴望。而正是这种渴望才能集聚和喷发出如此的爆发力!当面对死神的淫威与恐吓时,他不畏艰难,终于实现了对生死之界的跨越。这三个动作,就是蒋加伦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生命三步曲。
在经历了与死神展开生死博弈的第一回合之后,蒋加伦终于攀爬上厚厚的海冰冰面,创造了在绝境中逢凶化吉的奇迹!
拼死一搏脱绝境
接着,蒋加伦在彻寒的海冰冰面上,拉开了他南极冰海搏命第二回合的序幕。
此刻,他面对的敌人就是身体的持续“失温”。所谓“失温”,就是人体热量的耗损大于补给,而过度的失温,将会造成人体核心区(包括大脑、心、肺等关键器官)因得不到必要的能量补充而导致功能急速衰退。人体的持续低温,不仅会导致人体失去意识和昏迷,并随时可能出现心跳骤停而危及生命。此时此刻,加伦兄已经感受到刺骨的寒风正从他的全身肆无忌惮地夺取仅有的一点热量……在没有外援的条件下,持续失温,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冰冷的冰面上,蒋加伦已经感觉自己身体似被掏空,取而代之充斥体内的更像是无数冰碴子。极度虚脱的他再也无力站立起来,只能趴着瘫在冰面上。他无法移动,只能任凭下降风似利刃割肤。他那经冰水浸泡又裸露在低温中许久的双手和脸面肌肤,早已呈暗紫色,失去弹性,麻木僵冷,并开始浮肿、变硬。他的衣服里里外外都因冻结而形成硬冰壳,他的衣领袖口甚至头发根儿塞满的细微的水珠子都已变成无数的冰碴。此时的他紧闭双眼,仿佛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冰块……在这世间奇寒、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难道只有向死神屈服?


不!必须尽快离开冰面,找到一个能够避风的地方,尽量减少身体热量的流失。蒋加伦努力睁开双眼,通过上下眼皮子间的一丝缝隙来获取模糊的视觉信息。他几次试图用胳膊肘撑起麻木的躯体,但均未成功。他紧咬牙关,以超人的毅力,艰难而缓慢地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前挪移……他告诫自己:必须爬离冰面!而到达地面,是战胜失温的第一步。
终于,他的双手接触到了砂石地面。就在那一瞬间,大地的砂石触发了他感官回路中最后残存的一丝脉冲,使他在意识模糊和近于绝望中觉察自己正在摆脱死神的第二次纠缠。终于,在一片混沌中,曙光再次闪现,尽管微乎其微,却足以让他坚定信心。他一小段一小段地继续爬向离他最近的一处隆起的岩石背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