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条菜 原野处处皆有之

“刘姥姥进大观园”是《红楼梦》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情节之一。通过这位乡下老妪，曹雪芹巧妙地向人们展示了贾府的奢华生活，同时，也借由刘姥姥赠献的乡野农产品，让读者了解到平民百姓日常食用的瓜果蔬菜。

在《红楼梦》第四十二回中，当王熙凤命平儿将大堆好东西赐赠给刘姥姥时，她颇感过意不去，平儿暖心地吩咐道：“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贾府上下，反倒更偏爱产自乡间的各色菜干，这一点也不奇怪。像豆干、茄干、葫芦干等干菜的美味，大家也并不陌生；不过，在平儿口中位列干菜之首的“灰条菜”又是一种什么蔬菜呢？很多人并不清楚。

北山有莱

灰条菜其实是一种历史非常悠久的野生蔬菜，它的学名叫“藜”（拉丁学名为Chenopodium L.），为苋科（也有将灰条菜划在藜科）藜属的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

在我国古代，灰条菜最早出现的名称并不是“藜”，而是“莱”。早在先秦时代的《诗经·小雅》中，已有“南山有台，北山有莱”的说法。意思是，南山长满了柔美的莎草，北山则盛产鲜嫩的藜草。这里的“莱”指的就是灰条菜。

“藜”的品种十分繁多，全球约有250种，仅我国就有19种。这些藜属植物的适应性都极强，分布相当广泛，我国的城乡路边、荒郊田野、河岸湿地的杂草丛中，都可以见到它们的身影。尽管藜的植株大小、形态、色泽各有不同，但大多数品种的嫩茎和嫩叶均可作为蔬菜供人们食用。因此，在我国民间，这些藜属植物常被混为一谈，且衍生出了五花八门的别称，如灰菜、灰藋、猪菜、落藜、胭脂菜、灰灰菜、野灰菜、灰苋菜、粉仔菜、灰条草、红盐菜、灰蓼头草，等等。

在众多的藜属野菜中，最常被视为“灰条菜”的，有三个比较容易混淆的品种：藜（拉丁学名为Chenopodium album L.）、小藜（拉丁学名为Chenopodium serotinum L.）和杖藜（拉丁学名为Chenopodium giganteum D.Don）。三者在植株形态上的特征非常相似，如主茎直立、分枝较多，茎干上有棱和条纹；叶互生，具长柄，植株下部的叶形多为菱状卵形或长椭圆状三角形，边缘有不规则的波状钝锯齿，叶面平滑，嫩叶叶背被有粉粒；圆锥花序由许多小花簇集而成，小花黄绿色，花被5片，卵形；种子黑棕色，扁圆形；都在夏秋时节开花、结果。

那么，这三种相似的“灰条菜”究竟有何不同，又该如何加以区分呢？

事实上，这三种“灰条菜”有不少肉眼可见的明显差异。

首先看植株高度。小藜的个头最矮，株高仅在0.2～0.5厘米；藜的株高居中，通常有0.4～2米高；杖藜的植株最为高大，一般可长到3米以上。

其次，可以比较一下叶形。杖藜的叶片较大，形态也比较单一，全株叶形基本一致，都是菱状卵形或椭圆三角形，边缘有不规则锯齿。藜的叶片比杖藜要小一些，只有下部叶片的形状才与杖藜相似，上部叶片则是相对简单的披针形。小藜的叶片相对复杂，除了下部的三裂具齿三角形叶和上部狭小渐长的披针形叶，植株中部还有边缘具波状锯齿的椭圆形叶片，叶形呈现出更多的变化。

最后，看叶片的色泽。从正面看，这三种灰条菜的叶片都是绿色且表面平滑，似乎差别不大，但反过来看叶背，差异就很明显了：藜和小藜的嫩叶叶背上均附有一层灰白色的粉粒；杖藜的嫩叶叶背则有一层紫红色的粉粒。难怪明代朱橚在《救荒本草》中称：“此菜有二种，一种叶大而赤，一种叶小而青。”

虽然藜、小藜和杖藜的幼苗嫩叶均可食用，但三者的食用价值还是有所差别的。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这样记载：“此菜茎叶上有细灰如沙，而枝叶翘，故名……时珍曰：灰藋，处处原野有之。四月生苗，茎有紫红线棱。叶尖有刻，面青背白，茎心、嫩叶、背面皆有白灰。为蔬亦佳。”显然，叶背有灰白色粉粒的藜和小藜比杖藜更适宜食用。在我国民间，也确实有“叶背发红的灰灰菜有毒不能吃”的说法。

藜藿之羹

如今，人类的食物品种空前丰富，灰条菜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但在上古时期，这种野菜是相当普遍的平民食粮。那时人类的生产力水平还相当落后，基本从自然界取食，吃的是草木之实，穿的是禽兽之皮。“藜藿之羹”就是让人们免除饥饿最简单、也最重要的食物之一。

《韩非子·五蠹》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说的是，尧统治天下的时候，茅草屋顶不加修剪，栎木的椽子不事雕斫，吃的是粗米稻饼，喝的是野菜汤羹。这既体现了古代帝王简朴的生活状态，也反映了一种与民同乐的治国理念。

“藜藿之羹”究竟是用什么野菜熬制的呢？很明显，“藜”就是灰条菜，“藿”则是嫩豆叶，两者都是粗劣的野菜。古人常用这两种野菜熬煮汤羹。因此，“藜藿之羹”可以理解为灰条菜汤羹或豆叶汤羹，其实就是泛指简陋的野菜汤。

尧帝为体现与民同食而肇始的食用“藜藿之羹”传统，之后被虞舜、夏禹二帝继承下来，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亲民爱民的尧、舜、禹也成了炎黄子孙心目中备受敬仰的三位贤明君主。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藜藿之羹”又因孔子的一段特殊经历，被赋予了清贫困顿却守正持节的特殊意义。

当年，孔子为推行以礼治国的政治主张而周游列国。当他听说楚昭王是一位从谏如流的贤明君主，便决心前往楚国。楚昭王闻讯，也派使臣前去迎接孔子。与楚国相邻的陈、蔡两国的大夫获悉此事，担心楚国在孔子的辅佐下会更加强大，对本国构成威胁。于是，两国大夫共谋对策，决定一起调集人马，待孔子辗转来到陈、蔡两国之间时，将孔子师徒困死在郊野。

所幸的是，荒郊野外遍地都是灰条菜。受困的孔子及其弟子们就地采集野菜，熬煮成汤羹充饥。这种菜汤滋味寡淡，实在难以下咽，弟子们忍不住嘀咕抱怨，子路甚至站出来质问孔子：“君子也有困厄的时候吗？”悠然自得地喝着野菜汤的孔子见状，开导弟子：“当年，尧帝就住在简陋的茅草屋中，吃的是粗粮，喝的也是这藜藿之羹；但那个时候，不是人人羡慕的盛世吗？”就这样，孔子虽身陷困境，仍矢志不移，直到七日之后，楚昭王派兵前来相救，才平安脱险。

孔子效仿古代圣贤，以藜羹明志，不失气节，被后人广为传颂。“藜藿之羹”因此也成为后世的士大夫们坚守清贫、守正持节的象征。东晋田园诗人陶渊明是一位生活简朴的名士，他在归隐田园时，虽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却依然在诗歌《咏贫士·其三》中自豪地说：“敝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三国时期魏国曹植的《七启》一文中，有“予甘藜藿，未暇此食也”之句；唐代诗圣杜甫的《甘林》一诗中，也有“试问甘藜藿，未肯羡轻肥”之句……这些都是借“藜藿”来言志。

在文人士大夫心目中，食用“藜羹”是一种坚守信仰的高尚品格；在平民百姓眼中，被称为“藜”的灰条菜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保命食物，尤其在自然灾害频发的古代，灰条菜更是帮助人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饥荒之年。因此，明朝进士滑浩在其诗词《野菜谱·其二十九·灰条》中这样写道：“灰条复灰条，采采何辞劳。野人当年饱藜藿，凶岁得此为佳殽。东家鼎食滋味饶，彻却少牢羹太牢。”

杖藜铭志

灰条菜是一种非常神奇的植物，它的幼苗十分鲜嫩，可以拿来当作蔬菜食用；它的老茎却格外坚固，可以用来制作拐杖。明代文人李东阳因此写有一首名为《咏藜》的小诗：“藜新尚可蒸，藜老亦堪煮。明年幸强健，拄杖看秋雨。”

诗中涉及的灰条菜品种，当然不是植株低矮的小藜，而是茎部粗长的杖藜。杖藜的干燥老茎质地轻盈而又坚实，特别适合制作拐杖。从2000多年前起，用藜制作的拐杖就深受文人雅士的青睐。与“藜羹”一样，“藜杖”也被赋予了气节、孝道等多重积极的含义。

在庄子的《让王》和司马迁的《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记载了一个与杖藜有关的相同故事。这个故事讲的是孔子的两位弟子原宪和子贡在一次会面过程中所发生的语言和思想交锋。当时，已成为卫国之相的子贡乘着华贵马车，前呼后拥来见原宪；退隐巷陌的原宪则穿着破旧的衣帽，拄着藜杖，应门来见同门。子贡见状，嘲笑道：“嘻，夫子是得了什么病吗？”原宪平静地回答：“我听说，没钱叫穷，学道而做不到叫病。我现在是穷，不是有病。”寥寥数语，就说得子贡羞愧万分，不怿而去。

从那以后，“杖藜”就成了淡泊名利、超凡脱俗的品格象征，为历代清贫文人所崇尚，他们纷纷手握藜杖，来到田间野外，对着自然风光以杖藜入诗，来表达对原宪高尚品格的推崇。

这一现象在唐代尤为突出，包括李白、杜甫、王维、王勃、柳宗元、白居易、刘长卿等一大批唐代顶尖诗人，都创作过这一题材的诗歌。如杜甫的《暮归》一诗曰：“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王维的《菩提寺禁口号又示裴迪》诗中曰：“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王勃的《秋晚入洛于毕公宅别道王宴序》诗中曰：“策藜杖而非遥，勅柴车之有日。”白居易的《小台晚坐忆梦得》诗中曰：“月明候柴户，藜杖何时来。”柳宗元的《种仙灵毗》诗中曰：“杖藜下庭际，曳踵不及门。”刘长卿的《赠西邻卢少府》诗中有“时因杖藜次，相访竹林东”之语，等等。

宋代以杖藜入诗词的文人大家也不在少数，苏轼有《鹧鸪天》词曰：“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王安石有《杖藜》诗曰：“杖藜随水转东冈，兴罢还来赴一床。”陆游有《晚兴》诗曰：“偶扶藜杖过傍村，却倚禅床坐小轩。”

除了铭志、坚守清贫之外，藜杖还有孝道等其他一些特殊的寓意。在唐代房玄龄编著的《晋书·山涛传》中，有这样一个故事。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虽隐居乡里，却被求贤若渴的司马师看重。为了请山涛出来辅佐自己，司马师将魏元帝曹奂所赐的一套春服转赐给了山涛，之后，见山涛母亲年迈，又亲赐了一根藜杖。“藜杖”是当时的子女在尽孝道时为父母必备的生活用品，司马师此举意在把山涛之母当作自己的生母一般看待，足见他对山涛的器重。

东晋王嘉创作的古代志怪小说集《拾遗记》中，则记载了另一个奇幻的故事，说的是西汉末著名学者刘向在天禄阁编校宫廷藏书的逸闻。一天晚上，正在读书的刘向忽见一黄衣老人手持藜杖叩门而入。老人见屋内昏暗，就用嘴对着藜杖的顶端吹了口气。刹那间，杖端像燃起了火炬，光亮照人。黄衣老人用杖头照着刘向，对他讲述了开天辟地之前的事情，并口授了《洪范·五行》之文。刘向生怕老人说的内容太多记不住，赶紧扯开衣服撕下衣带，把老人的话全部记了下来。拂晓时分，黄衣老人准备离开，刘向问其姓名，老人说：“我是太乙之精，天帝听闻刘姓中有博学者，派我下凡来看看。”说完，老人从怀中取出竹牒，将里面的天文地图等书册都给了刘向。从此，“藜杖吹火”便被用来比喻专心学问乃得神助。

天然钙菜

虽然灰条菜在古代一直被视为粗劣之食，但真正品尝过这种野菜的人都知道，灰条菜的幼苗口感其实十分柔嫩，味道也非常鲜美。不仅如此，灰条菜还是一种营养极为丰富的天然食品，不仅含有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维生素和矿物质等多种基本营养物质，其中的钙、铁等微量元素含量还特别高，对人体具有很好的保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