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廷神鸟到阳台宠物——鹦鹉旅行记
作者: 刘小方
对于今天世界上的大部分人而言,花鸟市场中的鹦鹉绝对是热门且常见的禽鸟。它的羽毛鲜艳惹眼,鸟喙弯曲而强劲有力,爪趾粗长可直立行走;它的个头大小不一,但多性情温和、叫声婉转,个别品种经训练还能模仿人语,被视为最聪明的鸟类之一,很适合作为家养宠物。在文化领域,鹦鹉的身影熠熠生辉,不断闪现于世界多地的文学、历史和哲学著作中。从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到英国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从佛教经典中的大量鹦鹉故事到好莱坞动画大片《里约大冒险》……鹦鹉都以聪慧、机智、灵巧、可爱等形象出现,为世界文化画卷增添了一抹灵动的色彩。
从词源角度看,鹦鹉的英文表述为Parrot,该词最早出现在1525年,来源于法语Perrot或Perroquet,后者是14世纪西班牙语Papaguyo的变体。西班牙语Papaguyo的来源清晰,转音自阿拉伯语鹦鹉Babagha或波斯语鹦鹉Babgha。从发音看,阿拉伯语、波斯语中的鹦鹉一词与这种鸟的叫声相关,可能就是一个象声词。历史文献记载显示,阿拉伯国家的鹦鹉来自南亚次大陆。如在1514年,拜占庭帝国的努曼埃尔一世为了彰显他对印度的征服,就派使者唐·达·库尼亚将来自印度的大象、豹子、鹦鹉等送给了罗马教皇。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后,来自美洲、澳大利亚和太平洋岛国的新品种鹦鹉,出现在从新世界到旧大陆的航船上,由此开始了新一轮的鹦鹉旅行。
陇山鹦鹉的江南旅行
鹦鹉,在中国古代文献中也作鹦 。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鹦 ,能言鸟也。鹦从鸟婴声, 从鸟母声。”对此,晚清颜懋福在《本草释名》中进行了补充解释:“鹦 ,如婴儿之学母语,故字从婴母,亦作鹦鹉。”先秦之际,古人就发现了鹦鹉能模仿人说话的本领。如《礼记·曲礼上》中记载:“鹦鹉能言,不离飞鸟。”《淮南子》中记载:“鹦鹉能言,而不可使长。是何则?得其所言而不得其所以言。”从产地看,鹦鹉多生活在热带或亚热带丛林地区,鹦鹉的世界旅行也多从南至北。但在历史上,一种来自北纬35°的中国西北鹦鹉却频繁出现在古代诗文中,谱写了一曲鹦鹉从陇西向中原、向江南的旅行之歌。东汉名士祢衡在江夏(今武汉)所作的《鹦鹉赋》中说:“惟西域之灵鸟兮……绀趾丹觜,绿衣翠衿。”唐代学者李善注曰:“西域,谓陇坻出此鸟也。”“诗仙”李白在《鹦鹉洲》中说:“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江夏、鹦鹉洲都在今天湖北武汉,吴江指长江流经武汉的水域,因三国时属吴国而得名。祢衡与李白的诗赋说明,可能在汉代,陇山鹦鹉就已经完成了向南的旅行。
此外,唐代边塞诗人岑参的“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闺人数寄书”,白居易的“陇西鹦鹉到江东,养得经年嘴渐红”,杭州诗人罗隐的“莫恨雕笼翠羽残,江南地暖陇西寒”,豫章(今江西南昌)诗人来鹄的“色白还应及雪衣,嘴红毛绿语仍奇。年年锁在金笼里,何似陇山闲处飞”……都为我们描绘出唐代陇山鹦鹉自西北而江南旅行的历史轨迹。
从地理位置看,陇山位于陕西与甘肃的交界地带,是古代中原农耕文明迈向西北游牧文明要翻越的第一座大山。清代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如此评价陇山:“山高而长,北连沙漠,南带汧、渭,关中四塞,此为西面之险。”虽然地处西北,但这里植被丰茂,适合鸟类繁衍生息。明代李应祥在《雍胜略》中记载:“陇山山高而长,多产鹦鹉,亦名鹦鹉山。”

北宋时期,多有将陇山鹦鹉作为贡品送入皇宫的记录。如《宋志》记载:“建隆二年(961年),陇州贡黄鹦鹉。上以为瑞,遂作金鹦鹉等旗。中书舍人王著献颂,因以为规,诏褒之。”明代敖英在《绿雪亭杂言》中还记载了一则有趣的陇山鹦鹉故事。故事发生在南宋初年,据说宋高宗赵构在宫里养了几百只鹦鹉。有一天,宋高宗问鹦鹉是否想家,鹦鹉回答很想家。宋高宗随即让太监将鹦鹉送还陇山。几年后,使臣路过陇山时遇到这些鹦鹉。鹦鹉问道:“皇上是否安好?”使臣很是感动,写下“陇口山深草木荒,行人到此断肝肠。耳边不忍听鹦鹉,犹在枝头说上皇”的诗句。或许对于南宋臣民来说,陇山鹦鹉已经不仅是会说话的珍禽,更是失去国土的象征。
关于陇山鹦鹉,美国汉学家薛爱华在《唐代的外来文明》一书中认为,这是“一种紫胸的绿色长尾小鹦鹉”,“遗憾的是,在中世纪时,当地鹦鹉的聚生之地不断遭到劫掠,不断被捕捉为笼鸟,因而这一品种以后便濒于灭绝了”。情况的确如此,根据晚唐诗人皮日休《哀陇民》一诗,唐代人对陇山鹦鹉进行了大肆捕捉:“陇山千万仞,鹦鹉巢其巅……空中觇其巢,堕者争纷然。”在规模性捕捉后,陇山鹦鹉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消失在自北而南的旅行之中;而名不见经传的陇山,则因为绿尾鹦鹉而挤进了唐宋文学的神圣殿堂。

五色鹦鹉的中国之旅
从大地域环境看,越靠近热带,鹦鹉的色彩越是艳丽。三国时所著《外国传》中说:“扶南(今中南半岛柬埔寨、越南一带)东有涨海,海中有洲出五色鹦鹉。”唐代诗人白居易在《红鹦鹉(商山路逢)》中夸赞越南进贡的鹦鹉色彩艳美:“安南远进红鹦鹉,色似桃花语似人。”北宋徽宗赵佶在《五色鹦鹉图》的题跋中写道:“五色鹦鹉来自岭表,豢之禁籞,驯服可爱,飞鸣自适,往来于苑囿间。”除了颜色更繁复鲜亮,五色鹦鹉还比绿尾鹦鹉更容易驯化。明代诗人屈大钧在《五色鹦鹉》 诗中写道:“来自扶南胜陇西,勤教红豆饲中闺。”诗人通过对比陇山鹦鹉,凸显南国鹦鹉的聪慧机敏。
清代《本草集解》总结说:“鹦 有数种,绿鹦 出陇蜀。而滇南交广近海诸地尤多,大如乌鹊,数百群飞,南人以为鲊食。红鹦 紫赤色,大亦如之白鹦鹉。出西洋,南番大如母鸡。五色鹦 出海外诸国,大于白而小于绿者,性尤慧利。”民国《清稗类钞》“鹦鹉篇”更明确指出:“鹦鹉,产热带地,广州有之。嘴大而短,上嘴钩曲,覆其下嘴,舌肥厚,善学人语。足二趾向前,二趾向后。毛色纯白,有纯赤者,毛羽鲜妍,类猩红剪绒之状。又一种纯赤,惟两翅绿如翠鸟。又有五色者,红黄白绿碧皆具,尤珍丽,每一双,索直至二十四金。”
从2世纪开始,五色鹦鹉以朝贡之名从南方多国向北来到中原。东汉刘艾在《汉帝传》中首次记载了南鸟北来:“兴平元年(194年),益州蛮夷献鹦 三。诏曰,往者益州献鹦 三枚,夜食三升麻子,今谷价腾贵,此鸟无益有损,可付安西将军杨定因,令归本土。”这则文献虽未注明鹦鹉的颜色,但从“益州蛮夷”四字判断,其来自《本草集解》中所说的“滇南交广”地区,应该为赤色鹦鹉。
到了唐代,自东南亚旅行到中原的白色鹦鹉也出现在史籍里。与五色鹦鹉相比,白色鹦鹉更聪慧,模仿人类语言的能力更强。《旧唐书》中记载:“陀洹国(今泰国东部)……贞观十八年,遣使来朝。二十一年,又遣使献白鹦鹉及婆律膏。”与陇山鹦鹉不适应江南地区的炎热气候相反,林邑国(今越南南部)的白鹦鹉到了长安则总是嫌天气寒冷。如《贞观政要》中记载:“贞观中,林邑国贡白鹦鹉,性辩慧,尤善应答,屡有苦寒之言,太宗愍之,付其使,令还出于林薮。”
唐代李濬在《松窗录》中记录:“明皇时,以林邑国进白鹦鹉,慧利之性特异常者,因暇日以金笼饰之,示于三相,上再三美之。”在唐代郑处海的《明皇杂录》中,这只白鹦鹉还演绎出一则小故事,反映出唐代宫廷对来自于南方的珍奇鸟类的喜爱:“开元中,岭南献白鹦鹉,养之宫中。岁久驯扰,聪慧洞晓言词。上及贵妃皆呼雪衣女。”在郑处海的笔下,这只来自岭南的白鹦鹉灵性十足,每每在唐明皇与人玩骨牌处于下风的时候就会飞入牌局,或用翅膀拍乱牌桌,或用嘴啄对手,使他们不能取胜。


印度鹦鹉的东方旅行
印度位于南亚次大陆,气候炎热,是鹦鹉的原产地之一。印度人工饲养鹦鹉的历史久远,在《摩诃摩罗多》 “教诫篇”中,鹦鹉就代表了一种高尚、慷慨和慈悲的动物。印度古代文学作品《鹦鹉故事70则》是直接以鹦鹉命名的小说集,全书以人与聪明鹦鹉的对话展开故事,生动反映了古代印度女性的生活场景。据季羡林先生考证,该书成书时间不详,但于14世纪就已经先后被译成波斯语、土耳其语,在中亚、西亚地区广为流传。
从印度的宗教发展次序看,婆罗门教对其后产生的佛教产生了深远影响。因此,婆罗门教中对鹦鹉的偏爱也被佛教保留和继承了下来。佛教经典涉及鹦鹉的不少,其中直接以鹦鹉为名的就有《佛说鹦鹉经》《大鹦鹉本生经》《小鹦鹉本生经》等。在《法华经》中,日光菩萨化身为鹦鹉,只为教授一位年轻的王子;《大涅槃经》中有“如鹦鹉已去,留声似在”的记录;《维摩诘经》中则说“如梦如鹦鹉”……

总的来看,佛教经典中鹦鹉的形象正面且高大,它们要么被塑造为佛的前身,要么就是佛祖传道的助手或者护法的神鸟。唐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载了一则鹦鹉故事:一个贪婪的国王试图盗取今阿富汗库纳尔河附近一座佛寺的珍宝,危急关头,寺庙门口一座神像帽子上的鹦鹉像突然幻化为真,并施展神力吓退了盗抢者。
佛法西来,印度鹦鹉也可能搭着佛教东传的便车在东汉时就旅行到了中原地区。当然,除了高僧大德在弘法时频繁提到的鹦鹉之外,也有不少印度实物鹦鹉作为贡品来到中原地区。
鹦鹉与佛教密切关联,也提升了中国古人对鹦鹉的认知。唐代韦皋在《西川鹦鹉舍利塔记》中说:“前岁有献鹦鹉鸟者,曰此鸟声容可观,音中华夏。有河东裴氏者,志乐金仙之道,闻西方有珍禽,群嬉和鸣,演畅法音,以此鸟名载梵经,智殊常类,意佛身所化,常狎而敬之。”宋代诗人周韶也直呼鹦鹉慧根不浅:“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
新世界鹦鹉的旧大陆旅行
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两个世界的物产、物种等开始了大规模的交换。来自南北美洲和太平洋小岛的多种鹦鹉也搭乘航船向欧洲、亚洲旅行。英国学者本·威尔逊在《深蓝帝国:英国海军的兴衰》中写道:“16世纪早期,那些前往‘新发现的土地’远航的实施者和资助者得到了亨利七世的大力支持。1505年,他(亨利七世)收到了山猫、鹦鹉和三名北美土著。”
在15世纪以后的鹦鹉世界旅行中,葡萄牙人居功甚伟。1500年3月9日,葡萄牙航海家佩德罗·阿尔瓦雷斯·卡布拉尔的船队从里斯本出发,于4月21日率先发现了巴西。在那里,“他们看到了一些五彩缤纷的鹦鹉,有的像母鸡一样大”。为了纪念这一发现,在当年葡萄牙人绘制的世界地图上,巴西海岸旁就留有一只很大的鹦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