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紫罗衫动柘枝来

作者: 崔健

胡姬:紫罗衫动柘枝来0

延客胡姬何许人

姬,是中国古代对年轻女性的美称。唐代称年轻的北方民族女子为胡姬,在当时的语境中,“胡”并非贬义的称呼,只是对非汉族人群的一种称谓,其内涵十分丰富。从广义来讲,胡人包括了活动在中国北部、东北部和西北部的众多民族、人群;就狭义而言,胡人主要指操印欧语系东伊朗语支的波斯胡、粟特胡、西域(此处主指塔里木盆地的绿洲王国)胡。而时人所谓的胡姬,主要是指狭义范围,特别是年轻的粟特胡人女性。

北朝以后,中原大动乱渐趋缓和,中原王朝与西域地区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往来增多,商业贸易日益频繁。在外来经商的人群中,粟特人是最为活跃的一个群体。他们在传统史籍中也被称为昭武九姓、九姓胡等,本土位于中亚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大大小小的绿洲上,由康、安、曹、石等城邦国家组成,是当时丝绸之路上具有较大影响力的商业民族。入唐以后,中西交通有了更加和平、安全的环境,丝路贸易更加繁荣。越来越多的粟特商人来到中原,在商路上便于贸易和居住的地点形成了胡人聚居区。他们还通过经商、入仕、从军等方式进入唐朝腹地,娶妻生子并定居下来。唐玄宗时,阿拉伯人征服了中亚的粟特本土,粟特商人失去了可以回归的故国,便更多地留在中原生活、繁衍,由此出现了很多土生胡人。这便是唐代酒肆胡姬,也就是常被唐人称为“酒家胡”的胡人女子的一个重要来源。此外,有些胡人幼女本身就作为丝绸之路上的特殊商品而存在,她们多被贩运到唐朝各大城市的酒肆中,这是酒家胡的另一个重要来源。

挥鞭且就胡姬饮

这些美丽且具有异域风情的胡人女子,皮肤白皙,能歌善舞,在闹市中当垆沽酒。她们常与自己故乡的葡萄美酒一起出场,用歌舞、乐器等表演来延揽客人,展现着擅于经商的民族性格。

酒家胡的独特美感与风韵,赢得了长安、洛阳等地酒肆里众多文人墨客的青睐,不少风流才子用生花妙笔为她们写下了美妙的诗篇。如兼具“酒仙”与“诗仙”双重身份的李白,其作品中曾多次出现胡姬的形象:“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且就胡姬饮”;“双歌二胡姬,更奏远清朝”;“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在岑参的诗中也常有关于胡姬的描写:“送君系马青门口,胡姬垆头劝君酒”;“胡姬酒垆日未午,丝绳玉缸酒如乳”。在距中原都市千里之外,“人烟扑地桑柘稠”的大唐边地西凉,每当葡萄酒熟时节,人们恣意行乐,对酒高歌。在欢宴的百戏缭乱中,不但有“狮子摇光毛彩竖”“丸剑跳踯霜雪浮”的喧嚣,也少不了“胡姬醉舞筋骨柔”的精彩表演。胡姬乐舞与其他百戏构成的热闹场面,使“乡人不识离别苦,更卒多为沉滞游”。

胡姬酒肆并非唐代所特有,但却盛于唐代,且在当时的文化氛围中尤为引人注目。它大量存在于长安东西两市和当时许多大城市的闹市中(其中尤以长安西市的胡姬酒肆为最多),既是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通过丝绸之路进行交流的体现,也显示了唐代文化的开放和包容。作为文化交流“使者”的胡姬,以夹杂着醇美葡萄酒香的曼妙歌舞,引得很多唐人把胡姬酒肆当成了美好、心怡的休闲地,在那里畅饮抒怀,弄情赋诗,感怀人生……就这样,在唐代文人的笔下,胡姬与春光、美酒、名马、少年等事物结合在一起,在诗歌中共同塑造了大唐富贵繁华的盛世景象。

胡人献女能胡旋

除了闹市中的酒家胡,活跃于唐朝宫廷里的胡旋女也是令时人瞩目的一类胡姬形象。当时,唐朝是万邦来朝的东方大国,很多国家派遣使节带着名贵的珍宝和当地的特产前来朝贡,在众多的贡品中,就有粟特各国献来的歌舞伎。这些胡人女子入唐后主要活跃于宫廷之中,能歌善舞,尤其精通西域传入的胡旋、柘枝等舞蹈,被称为“胡旋女”。

粟特各国进献胡旋女以唐玄宗时期为最盛。唐开元初年,粟特昭武九姓的康国曾贡锁子铠、水晶杯、玛瑙瓶、鸵鸟卵及侏儒、胡旋女等。之后,又多次遣使献胡旋女。

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其《胡旋女》一诗中,细致描写了胡旋女演奏乐舞时的情景:“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胡旋女以其旋转变幻的奇妙舞姿、美丽明艳的迷人风采和独具魅力的异域风情,赢得了皇帝的青睐。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由于胡旋女的民族出身与历史上一场著名的大动乱发生了关联,使其在唐朝后期的漫长岁月里担负了“惑君”的恶评。

唐玄宗统治后期,奢侈享乐之心膨胀,逐渐怠政。玄宗时代处于唐朝历史上的关键转型期,很多尚在调整中的制度产生了诸多问题。例如为应对边疆形势而广设的节度使,因没能在制度上对其形成有效制约,导致他们大权在握,拥兵难制。天宝十四年(755年),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且手握全国近半边防军的粟特胡人安禄山发动叛乱。安禄山死后,其部将粟特胡人史思明又领导叛军对唐作战。这场叛乱前后持续了八年,史称“安史之乱”。“安史之乱”对当时唐朝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活等方面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坏,结束了大唐盛世,将国家推入了藩镇林立、宦官乱政、朋党纷争的万劫不复的深渊,唐朝从此一蹶不振。由于安禄山、史思明等叛军首领是粟特胡人出身,所以“安史之乱”后,在唐朝决策层和一些忧国忧民的士大夫中间,出现了一股攻击胡人、排斥胡风的思潮。在宫廷里擅于表演胡旋舞的胡旋女也招致了官僚士大夫群体的憎恶,她们被认为是迷惑唐玄宗、令其怠于政事的乱国推手,与叛军一内一外,最终导致了唐朝的衰落。

胡姬:紫罗衫动柘枝来1
胡旋女壁画

元稹在《胡旋女》诗中认为:“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翠华南幸万里桥,玄宗始悟坤维转。寄言旋目与旋心,有国有家当共谴。”白居易也说:“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贵妃胡旋惑君心,死弃马嵬念更深。从兹地轴天维转,五十年来制不禁。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悟明主。”在“有国有家当共谴”“数唱此歌悟明主”的呼喊声中,儒家士大夫群体表达了他们对“胡人乱国”的强烈反思,希望后世的君主能以此自持。

粉泪凝珠滴红线

“安史之乱”后,在唐朝中央政府直接统辖地区内出现的排胡思潮,对粟特人的心理和生活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在舆论压力下,有的粟特胡人被迫改变原有的姓氏,让自己“变”胡为汉;有的则迁入安、史降将所建立的河北藩镇,在相对独立于唐朝腹地的空间里求生存、谋发展。胡姬受到的冲击似乎有限,虽然受“安史之乱”的影响,胡人及其文化在唐朝后期的部分统治者和士大夫眼里,在治乱兴衰的政治视角中,被赋予了一定的负面意义,可这并没能阻挡时人内心对胡姬的喜爱。

胡旋舞在唐朝后期的宫廷中依然盛行。在非宫廷的场合,胡姬、胡舞仍然是官僚士大夫们青睐的对象和显示豪奢的标志。例如,在胡舞柘枝特别流行的中唐时期,强烈批判宫廷胡旋女的白居易,还为在私人宴会上表演柘枝舞的胡姬写过一首《柘枝妓》:“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看即曲终留不住,云飘雨送向阳台。”面对私人酒宴上的柘枝妓绰约的舞姿和风情,白居易失去了往日对宫廷胡旋女的憎恶和批判,为她的终场离去而留恋不已。

胡姬:紫罗衫动柘枝来2
胡姬陶俑

长安、洛阳等地在战乱后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江南地区也有了很大的发展,酒家胡的数量和活动范围也有增无减,她们对唐代社会的影响还在不断深入。就一般的市井百姓而言,他们并不关注胡旋女、酒家胡这些胡姬被赋予的政治意义,而是继续欣赏着那些美丽的胡人女子和她们美妙的乐舞,尽情享受着来自异域的美好与欢乐。

然而,当胡姬在宫廷中、在豪门里、在闹市上靠着歌舞技艺,为客人们佐酒助兴的热闹场面过后,她们就会忍不住吹起幽怨的曲子,流下思乡的泪水。李贺在《龙夜吟》中描写此情此景时说:“鬈发胡儿眼晴绿,高楼夜静吹横竹。一声似向天上来,月下美人望乡哭……玉堂美人边塞情,碧窗皓月愁中听。寒砧能捣百尺练,粉泪凝珠滴红线。”在胡姬凝珠的“粉泪”中,有对远方粟特家乡的思念,更有对自己不幸身世的抱怨和对生活困顿、蹉跎的感伤,欢愉场面背后满是无法言说的心酸与苦楚。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