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日本捕鲸

2019年，日本政府宣布退出国际捕鲸委员会，并重启商业捕鲸活动，这一举动引发国际社会广泛瞩目。作为全球捕鲸量最大的国家之一，捕鲸文化已植根于日本文化之中。回顾历史，日本人很早就有捕鲸的传统，无论从宗教信仰、神话传说还是日常饮食之中，都能寻找到鲸鱼的踪迹。

鲸鱼传说

大约200万年前，人类已开始从事捕鲸活动。无论是崇尚大陆文明的东方人，还是推崇海洋文明的西方人，都早已懂得从鲸鱼身上获取人类所需的食物与能量。

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很早就有关于“鲸鱼”的记载。《尔雅》中说：“鲸，海中大鱼也。其大横海吞舟，穴处海底。”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也提及：“鱼畺，海大鱼也。从鱼畺声。”在古人看来，海水潮起潮落都是鲸鱼在深海活动时所造成的，“出穴则水溢，谓之鲸潮”。后来，人们将雄鲸称作“鲸”，将雌鲸称作“鲵”，合称为“鲸鲵”，并以此指代那些空有蛮力、凶神恶煞之徒。在西方神话传说之中，亦不乏与鲸鱼相关的记述。西方人往往将鲸鱼视为“海怪”，即力大无穷的海中怪兽。据说，《圣经》中的海怪“利维坦”，其原型就源自于鲸鱼；希腊神话中的海怪“刻托”，也是鲸鱼的化身。

日本号称“千妖之国”，妖怪数不胜数。在漫长的捕鲸史上，就产生了许多以鲸鱼为主题的海上妖怪传说，妖怪鲸就属此类。在日本人看来，妖怪鲸由须鲸白骨组成，是鲸鱼死后冤魂的化身。此外，日本还流传着鲸鱼变成石头或岩石、母鲸保护小鲸鱼、鲸鱼帮助人类抵挡海啸以及鲸鱼为拯救村庄献出自己肉身的故事。可见，在日本人的心目中，鲸鱼是巨大的、强壮的，就像海洋之神一样，给人类带来幸福与平安。

渔业之神

在日本，捕鲸被奉为一种传统文化缘来已久。日本捕鲸协会也公开宣称：“捕鲸是日本历史和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日本是一个群岛国家，因地处太平洋火山地震带上，常年遭受台风、地震等自然灾害侵袭，加之境内以丘陵和山地居多，在粮食产量不高的年代，民众往往要忍饥挨饿。倘若捕获一头鲸鱼，无疑将会帮助民众渡过难关，很多村寨也因此获益。缘于此，民众要建造神社来祭奠死去的鲸鱼，以祈求平安顺遂。闻名全国的鲸鱼神社有东京都品川的利田神社及和歌山县太地町的惠比寿之宫，这里也被称为“日本捕鲸发源地”。

有关鲸鱼的祭祀仪式，江户时代的小说家井原西鹤在《日本永代藏》一书中有所记载。在神社内，人们会将鲸鱼的一部分骸骨作为“御神体”，以供民众朝拜。每当举行重大祭祀活动或是出海捕鲸之时，都要在神社内做法事，以祈祷一切顺遂。有的鲸鱼神社内还建造有祭祀鲸鱼的鲸鱼冢，其形式有碑式、塔式、堂式等。稍微简陋一点的神社，会在鲸鱼骸骨上隆起高高的土堆，然后在上面放置岩石，以示祭祀。利田神社里就供奉有鲸鱼冢，这座鲸鱼冢建造于江户时代，是在鲸鱼遗骸上修建起来的，也是东京现存的唯一一处鲸鱼碑。

因为鲸鱼体形庞大，在海上犹如海岛一般，沿海民众多将鲸鱼奉为守护海上安全的“渔业之神”，以祈祷出海平安。而在一些内陆地区，人们会在河边或靠近水源的地方树立鲸鱼形状的石头，称其为“鲸石”或“鲸岩”，用以祭拜“水神”。在捕鲸业十分发达的地区，人们还会定期举行以鲸鱼为主题的祭祀活动，如和歌山县的太地町，每年的8月14日都要举行“勇鱼祭”，祭典上人们要表演古代捕鲸的全过程。此外，在每年的11月上旬，还会举行“太地浦鲸祭”。这一天，人们跳鲸鱼舞，击打鲸鱼鼓，还要品尝美味的鲸鱼料理。

此外，民间还流行与捕鲸有关的鲸呗、鲸舞、鲸画卷等艺术形式。鲸呗，就是传唱与鲸鱼有关的歌曲。在高知县的室户就流传着“鲸舟之歌”，表演时，人们按次序围成一个圆圈，一边喝酒，一边吟唱欢快的鲸鱼歌。日本西南部的长州至今还流行并传唱鲸呗，歌词中展现出渔民不畏艰险出海捕鲸时的生动景象。人们在吟唱鲸呗时，往往还要跳与捕鲸有关的歌舞，即鲸舞。幕府时代的画师创作了不少与捕鲸有关的鲸鱼画，内容大多展现渔民捕鲸、拆解鲸鱼的过程。土佐藩的画师河田小龙创作有《古式捕鲸图》，他深受“兰学”影响，画作颇具西洋油画风格，今人在他的画作中可以细致了解捕鲸概况。

独特饮食

日本民间谚语说“一头鲸，七浦赈”，大意说的是只要捕获了一头鲸鱼，就能使很多人获益。这不仅因为鲸鱼全身是宝，还因为鲸鱼每顿需吞食大量的鱼虾及其他海洋生物，因此当鲸鱼“大开吃戒”之时，往往会追逐沙丁鱼一类的鱼群，对于捕鲸者而言，确实收获颇丰。

在四面环海的日本，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把鲸鱼作为重要的食物资源。日本近海正值鲸鱼的洄游之路，丰富的鲸鱼资源孕育出日本人独特的饮食文化。从2013年开始，每年惠比寿都会举行享受鲸鱼菜单的“惠比寿鲸祭”。 在节日里，各个鲸鱼料理店都会拿出有特色的鲸鱼料理供客人享用。

颇有意思的是，在佛教传入日本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禁食猪肉、鸡肉和牛肉等荤食，而主要从鱼肉中摄取动物蛋白。在日本人眼中，鲸鱼被视为与鱼同类的生物，因此日本人对食用鲸鱼并不避讳。但由于古代捕鲸量相对较低，所以鲸鱼肉被视为珍贵的食物。此后，随着捕鲸技术的发展，鲸鱼肉得以走入寻常百姓之家。那时，由于缺乏较好的保存技术，人们多将鲸鱼的肉腌制后存储起来。江户时代，除夕之日食用腌制的鲸鱼肉、鲸鱼皮、鲸鱼汁，已成为民众的必备习俗。为此，还有美食家专门出版了一本名为《鲸鱼肉调味方》的食谱。

鲸鱼用语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之中，日本形成了不少与捕鲸有关的语言词汇。根据《日本古语大辞典》，“鲸鱼”含有“大”的意思。著名典籍《万叶集》中，就多次提及这一词，用以赞美大海。在古代，鲸鱼被称为“伊萨纳”或“伊萨”。在作为词源的《万叶代匠记》中，“伊萨纳”解释为勇敢的鱼，“伊萨纳”也可以写成“勇鱼”。所以，“鲸鱼”所带的词几乎都有“大”和“勇敢”的意思。例如，“鲸鱼波”指大浪，“鲸鱼音”指寺院等地的梵钟声，“鲸鱼鹏”指发生的大事情。

由于大部分鲸鱼的身体由黑色和白色构成，“鲸鱼”这个词也给人一种黑白的印象。“鲸幕”是指葬礼时贴在礼堂的黑白帷幕。除了词语外，还有许多惯用句，使用率最高的便是“虾脊兰因鲸鱼打架而裂开”，意为弱者卷入强者之争，受到无辜牵连。此外，还流传着许多与鲸鱼相关的惯用语。“就像吸长鲸的百川”，指的是大鲸把很多河水一个接一个地喝干，比喻酒量惊人的样子；“虎伏的野地、鲸靠浦”指的是野生老虎栖息的原野、鲸鱼靠近的海边，意指人迹罕见、未开垦的土地。

捕鲸历史

据考古发现，在距今5000多年前的绳文时代，日本人就已开始从事捕鲸活动。考古工作者在本州岛北部青森县的“三内丸山遗迹”以及本州岛西海岸的石川县“真胁遗迹”等地，发现了鲸鱼骨头及相关人工制品。上古时期的人们，除了捕获鲸鱼用以食用之外，还用鲸骨和鲸须制作日用器具。此外，在日本西南部九州岛的远古遗迹中，还出土了用鲸鱼椎骨制作的“鲸底”陶器制品。这一时期，先民们缺乏先进的捕捞工具，往往乘坐木筏或小舟去捕猎那些误入浅海的小型鲸鱼或是搁浅在海滩上的鲸鱼。

大约在弥生时代和古坟时代，也就是中国的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日本在与朝鲜的民间交流中，懂得编织渔网以及投掷铁罐等器物用于捕鲸。此外，日本人还在与北海道阿伊努族人的交往之中，了解到了鲸鱼的生活习性以及提炼鲸油的方法。

室町时代，也就是中国的元明时期，日本人已懂得运用拖网的方式捕鲸。渔民们大多成群结队，组建捕鲸船队，远赴外洋捕鲸，并将捕获的鲸鱼肉作为商品在市面上出售。据记载，大约在17世纪初，在“日本捕鲸发源地”—和歌山县太地町就出现了一个名为“鲸组”的专业捕鲸组织。当时，鲸组内部有着十分明确的分工，身强力壮的男人负责出海捕鲸，机敏的青少年则负责站在高处远眺警戒，妇女和年迈的老者则主要从事分解鲸体的工作。每当鲸群出没之时，位于高处警戒的渔民便使用狼烟和旗帜，向海滩处的渔民报告鲸鱼的种类及方向。得到消息后，船队开赴外海，在鲸鱼出没的地方下网，然后开足马力追赶鲸鱼，向鲸鱼投掷铁罐。当鲸鱼疲惫虚弱之时，渔民们便用绳子穿过鲸鱼的鼻孔，用渔船和大网将鲸鱼拖回岸边。很快，这一众人协力的捕鲸方法便传遍全国。当时，人们捕获的鲸鱼主要是黑露脊鲸和抹香鲸。太地町的渔民根据自己所从事的岗位不同获取相应的酬劳，捕鲸业一度十分兴盛。据记载，最为兴盛之时，涌入太地町的捕鲸者多达1000人。

江户时代，也就是中国的晚明至清代时期，日本捕鲸量节节攀升，民众可常年吃上鲸鱼肉。德川幕府统治时期，日本已拥有较为庞大的捕鲸船队。随着捕鲸人员的增多以及捕鲸船的激增，近海港湾已无法容纳日益庞大的捕鲸船队。17世纪中叶，随着日本天主教势力的渗透以及欧洲殖民主义的扩张，德川幕府不得不颁行禁教令，大力推行闭关锁国政策。受此影响，日本捕鲸船只能在近海游弋，无法远赴外海。

滥捕滥杀

鲸鱼体形庞大，喜居深海，且吞食量巨大，在渔猎技术尚不发达的古代社会，人们外出捕鲸要冒着生命危险。因此，渔民们在外出捕鲸之时，需要做充分的准备，以应对海上可能出现的各种危险情况。古人捕鲸的方法有很多，早期主要用装了绳子的鱼叉或是用尖锐物直刺鲸鱼，后来人们尝试编织硕大的渔网捕鲸。火药发明以后，人们又开始搭载速射炮去轰击鲸鱼群。

捕鲸是一项十分危险的活动，日本先民将参与捕鲸的渔民视为勇士。捕鲸也成为大和民族勇气的象征。山口县的长门市，历史上就是重要的捕鲸之地。人们每年都会在此举办盛大的“通鲸节”，以展现先民捕鲸时的盛况。节日中，男子会用长达13米的鲸鱼模型再现“突刺式”和“网捕式”捕鲸法。

在工业文明出现之前，日本渔民大多在近海捕鲸。大航海时代后，捕鲸船队也跟随贸易船队远航至外洋，捕鲸的范围日益扩展。19世纪中叶，机械化动力捕鲸船投入使用，捕鲸量日益攀升，且出现了冷藏船、鲸油船等，捕鲸业规模十分庞大。

1853年，美国佩里舰队以炮舰威逼日本开国，由此引发了日本历史上著名的“黑船事件”。德川幕府慑于美国强大的军事威胁，不得不签署《神奈川条约》，被迫结束了闭关锁国的时代。受此影响，美国捕鲸船队频繁来到日本近海捕鲸，同时也带来了工业化时代的捕鲸方法。随后，英国、法国等国也纷纷来到日本近海猎捕鲸鱼，日本沿海的鲸鱼资源急遽枯竭，日本旧式捕鲸业也日渐颓败。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人开始建造大型的捕鲸船，同时效仿北欧人在捕鲸船上装载火炮，由此揭开了近代日本捕鲸业的帷幕。随着新式捕鲸法的传入，鲸鱼产品的种类也日渐繁多。人们用鲸油制作肥皂和人造黄油以及用抹香鲸油研制机油，并提取润滑油。此外，日本人还善于用鲸鱼的骸骨制作骨扇、伞骨等精美的工艺品。

进入20世纪，挪威和英国开始在南极洲的南乔治亚岛上建立捕鲸基地，并在南极沿海捕鲸。1934年，日本也加入这一行列，成为捕鲸大国。二战初期，囿于日本军国主义战争的需要，大量的捕鲸船被军队征用，捕鲸活动一度被迫中断。1943年，随着日本在太平洋战场上的节节败退，国内出现了严重的饥荒问题。为了缓解食物困难，日本官方又开始组织捕鲸船捕鲸，以获取鲸鱼肉。

鲸鱼保护

这一境况一直延续至战后很长一段时期。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捕鲸的高峰期，日本一度成为全球最大的捕鲸国。当时，日本每年在全球捕杀近万头鲸鱼，鲸鱼消耗量占日本动物性蛋白消耗总量的一半以上。除了满足国内市场需求之外，日本人开始将鲸鱼制品出口至海外市场。然而好景不长，进入20世纪70年代，随着石油产业的发展以及油价大跌，鲸油的实用价值逐渐降低，日本民众也大多不再食用鲸鱼肉了，加上全球对鲸鱼种群保护力度的加大，日本捕鲸业转为黯淡。

为了保护鲸鱼，1946年美国邀集法国、英国、澳大利亚等捕鲸大国在华盛顿共同签署了《国际捕鲸管制公约》，并组建了国际捕鲸委员会，以减少对鲸鱼的滥捕行为，保护鲸鱼种群。1986年，国际捕鲸委员会通过了《全球禁止捕鲸公约》，要求各成员国严格禁止商业捕鲸活动，合力打击非法捕鲸行为。尽管如此，日本一直以科考之名从事捕鲸活动，且长期位居全球捕鲸量较大国家的榜首。2014年3月，在国际环保组织的多次抗议之下，海牙国际法庭裁定日本在南极海的“调查捕鲸”实质为“商业捕鲸”，判定日本违反了公约，下令日本船只在南极海停止以任何名义的捕鲸活动。此后，有关日本捕鲸问题的国际争讼始终持续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