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袜西行与贵妃袜东渡
作者: 刘小方对于直立行走的人而言,脚是最辛苦的部位了。从身体构造来看,双脚离心脏最远,供血相对较差,所以自人猿揖别之后,人们越发注重对脚的保护和呵护。为此,鞋子首先被发明出来,然后人们又发明了脚和鞋子之间的袜子。袜子的出现,标志着足衣的完成。有了鞋袜帮助,人们才能走得更远,才能更好地去追求诗和远方。
在西方,袜子直到12世纪前都是贵族服饰的象征。1589年,英国人威廉·李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袜子针织机。可惜的是,这台机器生产的袜子并没有得到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青睐。为了推广自己的机器,威廉·李远赴欧洲大陆,说服了法国国王亨利四世支持自己。在法国里昂,威廉·李成功创建了世界上第一家袜子工厂,不久法国人将这种针织机传到整个欧洲。机器生产的袜子开始代替手工生产的袜子成为欧洲人的新选择。到了19世纪,西方人用坚船利炮敲开古老中国的大门,一双双的“洋袜”漂洋过海旅行到古老中国。对此,近代启蒙思想家郑观应曾在《盛世危言》中惊呼:“洋布、洋纱、洋花边、洋袜、洋巾入中国,而女红失业。”
中国是世界上袜子出口的第一大国,中国海关总署统计数据显示,每年袜子产量占全世界的40%,2019年中国共出口袜子163亿双,出口金额为62.5亿美元。今天,百亿计的袜子正源源不断从中国旅行到世界各地,成为各个国家和不同民族人们脚下温暖而美观的小物件。
从韈到袜,早期袜子旅行的历史迷雾
袜子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离不开的足衣,又因脚踩、汗浸、鞋捂而得名“臭袜子”。与其他服饰不同,袜子穿在脚底,最不容易被看到,属于服饰系统中的“尾服”。与鞋相比,袜子显得不是那么重要。因此,古代文献和史籍对袜子的着墨不多。如南北朝张华的《博物志》、唐代范成式的《酉阳杂俎》、宋代洪迈的《容斋笔记》、明代文震亨的《长物志》,明代张岱的《夜航船》和沈从文先生的巨著《中国服饰史》都整体性忽视袜子的存在。袜子历史和研究的缺失,让早期袜子的旅行轨迹迷雾重重。
在西方,袜子最早出现在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的长诗《工作和时日》中。根据诗人的描述,那是一种用动物皮毛织就的袜子,名为皮洛伊(Piloi)。在汉语中,袜,古作韈,后来才作袜。东汉刘熙《释名·释衣服》中称:“襪,末也。在脚末也。”顾炎武在《日知录》中也说:“古人之袜,大抵以皮为之。”我们知道在古代,“韦”和“革”都是指皮子,其中“韦”是熟皮子,“革”是生皮子。《正字通·韦部》说:“韦,柔皮。熟曰韦,生曰革。”韈的“革”字偏旁提醒人们,最早的中国韈与古希腊袜子一样,是由动物皮毛所制,韈的材质也显示出早期袜子与游牧狩猎民族的密切关系。

五代时期的马缟在《中华古今注》中记载:“三代及周,著角韈,以带系于踝。至魏文帝吴妃,乃改样以罗为之。后加以彩绣画,至今不易。至隋炀帝宫人,织成五色立凤朱锦韈靿。”也就是说至少在汉代之前,袜子多为皮革所制。国学大师张舜徽在《说文解字约注》中甚至认为,这种皮革的韈本身可能就是鞋:“古之袜,盖即今俗所称长筒靴子,以皮为之,连履而成,著此不复再服布袜。”
关于韈的旅行源头,有观点认为,韈最初是从西方或者游牧民族地区旅行到农耕民族地区的。如著名历史学家吕思勉先生在《中国文化史》中就提出了“窃疑袜本亦田猎之民之服”的疑问,因为“农耕之民,在古代本是跣足的”,不需要穿袜子。跣足就是光脚,《说文解字》说:“跣,足亲地也,从足先声。”的确,古代中国人不仅倾向光脚,而且形成了一整套关于跣足的礼仪要求。由于古人席地而坐,所以待客之道都是先要脱鞋,以显示礼仪;而且,比“脱履之制”的敬重程度更高的是“跣袜之制”。在古代,如果屋里有长者或贵客,晚辈进屋除了脱鞋,还要脱袜子,即所谓“跣袜”,不“跣袜”就是严重失礼。如《淮南子》就有“跣足上堂,跪而斟羹”的记载,说的是媳妇侍奉公婆时要光着脚,不能穿鞋袜。
《左传·哀公二十五年》记载了一个有名的“跣袜”故事。卫出公(公元前469——前465年在位)在藉圃建成了一座灵台,邀请大夫们在那里喝酒庆祝。一位叫褚师声子的大夫居然没有脱袜子就登上宴席。卫出公对此非常生气,褚师声子辩解说:“我和别人不一样,因为脚上生疮才不跣足。如果脱了袜子,会臭气熏天令您作呕,因此不敢光脚。”尽管在场的大夫都为褚师声子说情,但卫出公仍不高兴。然而褚师声子还是坚持不脱袜,卫出公气得把手叉在腰上说:“今天一定要砍断你的脚!”褚师声子听了这话,就和司寇亥坐上车子逃了出去,还说:“今天没脱袜的事情,能够落个逃亡已经很幸运了。”
大量跣足的历史记载说明,古代中国人并非人人都穿袜,袜子可能局限于特定阶层。到了明末,顾炎武还在《日知录》中说:“今之村民,往往行縢而不袜,古之遗制也。”以皮革为主的袜最早不是农耕民族的原创,而是来自游牧民族。从考古实物来看,目前中国境内存世最早的袜子为公元前1000年的皮氈(音毡)袜,出土于今天新疆且末县的扎洪鲁克古墓群。很显然,在3000多年前皮制的韈先在游牧地区出现,然后旅行到东方的农耕地区。
锦袜西行,丝绸之路上的中国袜子
从穿着使用上看,皮革制作的韈虽厚重保暖,但只适合寒冷冬季穿着。春秋季节的袜子还是以轻薄透气为好。吕思勉先生说得好:“古人升堂必脱屦,脱屦则践地者为袜,立久了,未免汗湿,所以就座又必解袜。”中国是丝绸的故乡,丝绸的轻盈、透气、亲肤等特征自然更适合作为袜子的材质。成书于西汉的《淮南子》中有“钧之缟也,一端以为冠,一端以为,冠则戴致之,则蹍履之”的表述,表述中不再使用革字旁的“韈”,而是绞丝旁的“”,为我们提供了一幅中国早期“丝袜”的画面。



考古发现也证实了秦末汉初中国人以丝绢编织袜子的事实。20世纪70年代,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出土了一双绛紫绢袜。这双袜子袜靿较高,靿后开口,开口处有袜带,整个袜子用绛紫绢缝制而成,袜底无缝,十分精美。随着丝织水平的提高和进步,东汉时中国还出现了织锦的袜子。为了凸显袜子的美观,人们还在袜子上织出各种汉字祝福语。这些带有祝福语的袜子不仅在中原流行,还向西旅行,现身于古代丝绸之路上。
1959年,新疆民丰县尼雅遗址发现了两双带有汉字图案的丝质袜子:“延年益寿大宜子孙”锦袜和“阳”字菱纹锦女袜。经考古学家的断代,这两双袜子为东汉时期的衣物。其中,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延年益寿大宜子孙”锦袜出土于尼雅河沿岸,袜子由绛、白、宝蓝、浅驼、浅橙五种颜色的丝线织成,上面散落着由汉字隶书撰写的“延年益寿大宜子孙”字样;现藏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的“阳”字菱纹锦女袜出土于民丰北大沙漠一号墓,外形呈筒状,足指部分收口为圆形,长约39厘米,宽约16厘米,一端束缘,无袜跟,以绛红色为地,用白、宝蓝等丝线织成小型菱格花纹,锦边为方向相对的“阳”字纹和四瓣纹,造型端庄大方。

从今天的行政区划看,尼雅遗址隶属于新疆和田地区的民丰县。历史上,这里是古代丝绸之路的要冲。《汉书·西域传》记载:“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从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从地图上看,尼雅所在的民丰县是丝路南道的必经之地。西汉时这里是西域三十六国中的精绝国,也是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中的“尼壤城”。1901年英国人斯坦因、1905年美国人亨廷顿等人先后来到这里进行疯狂盗掘,他们发现了大量写有如蝌蚪般文字的小木板和铜铁器、陶器、毛织品文物。后经研究发现,那些木板上的文字是已经失传的佉卢文。
佉卢文是贵霜帝国曾使用的文字,贵霜帝国(公元30——375年)是曾经存在于中亚的古代大国,它以犍陀罗(今巴基斯塔白沙瓦)为统治中心,建立起了西连罗马帝国、东接汉帝国的大帝国。历史上,贵霜人通过控制连接东西方的丝绸之路,同时与罗马和汉朝进行商贸往来,促进了丝绸之路的繁荣。佉卢文的发现,说明尼雅在当时东西方文化商贸交流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除了袜子,中国考古学家在尼雅遗址还陆续发现了具有浓郁犍陀罗风格的佛塔、佛像木雕和蜡染棉布等文物。
在尼雅遗址发现了许多汉文化特征鲜明的丝绸织锦,如著名的“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锦衾和“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护臂等。我们有理由相信,书写着中国汉字的织锦袜子必定也在精绝古国的市场上出现过。在这座国际化小城里,西来的贵霜人、印度人、匈奴人和来此垦荒戍守的中原汉人彼此互通有无。轻盈透气的中国织锦袜一定是西方客商眼中的珍奇之物,是收入行囊打包起运至西方的必备货物。从时间上看,直到2世纪时,西方罗马人才有了用植物纤维针织的袜子。或许正是中国汉代织锦袜一路向西的旅行,影响了西方袜子的材质和制作工艺。


贵妃袜东渡,“香”袜子的日本旅行
“马嵬坡头,门巷幽,拾得娘娘锦袜收,开着店儿重卖酒,往来客人尽见投。聊度日,不用愁。”这是清初剧作家洪昇名作《长生殿》第三十六出《看袜》的开篇唱词。这出戏写的是在贵妃杨玉环于“安史之乱”马嵬坡香消玉殒之后,她的一只锦袜流落民间,被当地一位开酒铺的王嬷嬷捡到。郭子仪平叛之后,长安重现太平,王嬷嬷的酒铺凭借这只贵妃袜声名鹊起,门庭若市,“远近人家,闻得有锦袜的,都来铺中饮酒,兼求看袜”。在洪昇的笔下,这只被踩在贵妃脚下的锦袜不仅“锦纹缜致,制度精工,光艳犹存,异香未散”,而且“薄衬香棉,似一朵仙云轻又软”。
大概是出于对白居易《长恨歌》中“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的杨贵妃悲惨结局的不满,唐代中后期,人们开始了对“贵妃袜”的文学想象和历史记述。诗人刘禹锡首开“贵妃袜”的传奇,他认为一位邮童获得了杨贵妃的袜子,在《马嵬行》一诗中,他写道:“履綦无复有,履组光未灭,不见岩畔人,空见凌波袜。邮童爱踪迹,私手解鞶结,传看千万眼,缕绝香不歇。”稍晚,文人李肇也在《国史补》中记载:“玄宗幸蜀,至马嵬驿,命高力士缢贵妃于佛堂前梨树下。马嵬店媪收得锦靿一只。相传过客每一借翫,必须百钱,前后获利极多,媪因至富。”相比刘禹锡诗中邮童拾袜的简单朴实和个人行为,李肇还将“贵妃袜”商品化,让一只袜子成为了发家致富的金字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