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物于野
作者: 邹贤中过于活跃的事物,最终容易寂静无声。
一
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块被糟蹋过的红薯地,好像有两支军队在这里进行了一番惊心动魄的厮杀,纵横捭阖后留下一堆尸山血海的战场。到处是红薯以及藤蔓的“遗骸”,绿油油的藤蔓被翻转、被折断,像一条条被打断七寸的蛇萎顿在地,失去了往昔的生机与灵动。平整的土地被踩踏出一个个深坑,埋藏于地下的红薯被翻出。红薯多是没有吃完的,留下半个或者大半个在地里。看到眼前的情景,爷爷心痛地对我说,这该死的野猪。
不知何时,野猪已经成为农作物的头号大敌。农民历经了翻土、下种、管理等无数劳作的艰辛,打败了杂草、虫子、天气等诸多农作物的天敌,在展望丰收坐等收成之时,却被野猪糟蹋没了。如果野猪仅仅是吃一点,农民还是可以忍受的。问题在于野猪不懂礼数,它们习惯于群居,一来就是一大群。它们在庄稼地里撒欢,对吃不完的东西也要糟蹋掉。除了野猪,活跃于山野的还有麂子、兔子、黄鼠狼、麻雀、獾子、箭猪,它们都是农作物的敌人。
二
暮色像一只大手合围过来,天光被遮挡,群山暗淡,只留下模糊的轮廓。光线愈发昏暗,这并不影响常年在山野行走的人们辨认方向。我跟在爷爷的身后,在山林里穿行。时值深冬,山中有岚。岚与暮色在一起合谋,遮挡我们前行的道路。山野有光,是头顶的星光。星星点点,眨巴着眼睛,光芒落在人间。爷爷带我去山里装夹子。他带着我在人迹罕至的路上行走,秋日枯落的叶子躺在地上。秋冬季节,山林干燥,它们尚未腐烂,铺在地上像绵软的海绵。在一处三岔路口,爷爷突然停了下来,对我说,这里有野猪活动的轨迹,我们就在这里下夹子吧。夹子是一个铁玩意,做工其实挺简单的,主要原理是利用弹簧的回转扭力。掰开夹子,插上卡子,等野猪等野物一脚踏上夹子,触碰之后,弹力自动压回,就可以将野物的腿脚夹住。爷爷用的是一种巨大的板式铁夹子,翻板位于座板与踏板的两处边缘,用以加大受力面。翻板两侧的销子穿进铆板的孔中,悬于座板与踏板之间,三者共同构成一体的底座。铁夹子安装在地底下,这就需要挖一个大小合适的土坑,将铁夹子放入土坑,小心翼翼地掩上枯枝落叶,伪装成尚无任何人为动过的假象,用以模糊野物的视觉,引诱它们步入危险区。
爷爷一边忙碌,一边向我传授农村生存的技能。技多不压身,多一项技艺在身总是不错的。他说,装夹子有诀窍。夹子应该安放在野物经常出没的地方,甚至是它们唯一行走的路上,让它们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有的时候,野物一旦踩中夹子,为了逃命,它们会壮士断臂般选择咬断自己的腿也要逃离而去。我们可以充分利用野物的这一习性,在周边多装几个夹子。因为野物被夹到后,肯定会狂躁地在四周跳动,多装几个夹子,就是用来夹住它们还没有被夹住的脚,让野物无法逃离。如果四条腿全部被夹住,它们的嘴就无法咬断自己的脚,就算咬断,也无法逃走。就算是咬断两条腿,野物走不上多远,也会失血倒地……
青芒色的微光笼罩在山林里,爷爷就着这光亮,按照自己固有的步骤装好夹子,查验无瑕疵后带我回家,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爷爷说,早点休息,我们明天早起,去看看有无收获。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满满的收获,爷爷带着我装的夹子一个都没有落空。就在这时,耳旁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是爷爷。他醒了,于是拍醒了我,说,走吧。我们穿好衣服。推开门,冬日的寒风顺着门的缝隙涌了进来,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进入密林,风吹拂着树林,林海里涛声阵阵。因为落叶过多,风声击打着干枯的树枝,声声呜咽响彻山林。还没到装夹子的地方,爷爷说,看来没有收获。我好奇地望着爷爷,不明所以。爷爷能未卜先知?他笑了,说,作为一个老猎人,这点水平还是有的。你听,马上要到装夹子的地方了,居然没有听到野猪的吼声。野猪脾气暴躁,要是被夹住了,肯定得狂躁起来,那声音,小不了。我的心一沉,看来这一趟又白忙活了。我想,会不会是野猪已经死了呢?于是抱着渺茫的机会往前跑去。到了装夹子的地方,果然没有野猪。幸运的是,一条黑色的猪腿倒是留在夹子上。因为是冬夜,血迹在凛冽夜风的吹拂下已经干透。爷爷总算有了自我安慰的说辞,也没有完全白忙活,技术没问题,问题在于野猪太狠,又太聪明。你看,留了一条猪腿,说明已经夹住了野猪。不过这头野猪太聪明了,它肯定知道周边还有夹子,于是没有狂躁地四周移动,而是选择将自己的腿咬断,从而逃去。
我说,爷爷,野猪失去了一条腿,其实也怪可怜的。
爷爷将野猪腿从夹子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他坐在地上,掏出烟丝慢慢地抽了起来,烟雾在袅袅上升。爷爷说,野猪是可怜。可是,我们也没办法。上天造了人,又造了野猪。人要吃饭,所以种庄稼。野猪要吃东西,它们不会种地,又不去啃树叶,非要吃庄稼。这就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看来得用火铳了。
爷爷所说的火铳,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种古老的火铳有着悠久的历史,只是随着武器的发展,曾经领先世界的火铳逐步没落,只能成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农村村民的猎枪,打猎的帮手。只是当时的村民们也没有想到,火铳的辉煌也就几十年的光景,进入新世纪后,因为有太多安全隐患,被官方收缴。
三
村里的猎人并不少,只是平时很少聚集。他们像武侠小说中的刀客,习惯独来独往,演绎成功或失败的江湖故事。这次遇上特殊情况,独来独往的猎手最终决定并肩作战。这次,爷爷邀请了大爷、二爷、四爷一起出动。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们是真正的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他们都是老猎人了,对于山林里的野猪甚是熟悉,野猪的行动路线,他们心中也有所掌握。经过一番谋划,大家带上猎狗出发了。爷爷像一个善于排兵布阵的将军,将四兄弟家里的八条猎犬撒了出去。在两山之间,有一条狭长的山谷,爷爷四兄弟匍匐在两侧的山头,居高临下,冷眼看人间恩怨。他们像垓下之战中的韩信,十面埋伏,只待一击成功。
不多时,猎犬的声音在山林里炸响,“汪汪汪”的声音在密林中不绝于耳。很显然,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犬在主人的安排下联合对野猪发起了攻击。猎犬的体重也就四五十斤的样子,单打独斗自然不是数百斤重的野猪的对手。然而,它们有伴,可以对野猪群起而攻。它们仗着身材瘦小,在树木密集的山林里如一道道闪电穿梭,对一头野猪进行围追堵截。猎犬是聪明的,它们知道,光凭它们的身手,就算击败野猪,自己也会受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是不划算的。它们也清楚地知道,在它们的身后有主人在撑腰。主人手里有家伙,只需扣动扳机,在火药的冲击下,无数的铁砂将从火铳里飞出,成为攻击野猪的强大杀招。猎犬只需要合作,将野猪赶到主人们事先设伏的圈子即可。
听到密集的犬吠,森林里也不时传来野猪粗壮的喘息声。对于单独行动的猎犬,野猪根本不放在眼里,即使是面对群犬,它也不想多生事端,但却在选择远远避开时,落入了人与猎犬共同设置的埋伏圈。我匍匐在爷爷的身侧,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根两米长的硬木棍子。只见不远处的山林里,灌木一阵潮水般涌动,一道黑色的闪电终于从林中窜出。当这头庞大的野猪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的小心脏一阵剧烈地跳动。爷爷低喝一声,别动。只见爷爷眯缝着左眼,右眼瞄向了准星。他的手指已经按在扳机上。多年的打猎生涯,让爷爷懂得“有意瞄准无意击发”的射击精髓,他以及很多农村猎手的枪法之道都是自学成才。多年后,我从军到了部队,班长教我举枪、瞄准、击发,以及风速、风向对弹道的影响。我想,没有师傅传授技艺的爷爷,想必是以生活为师,以失败为友。虽然是野路子,但也修炼出一身百步穿杨的本领。
我无暇多想,只听见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在耳旁响起,一道火光以比野猪还快的速度如跗骨之蛆追踪而上,电光火石间,野猪一声惨叫,一个踉跄翻倒在地。爷爷枪法如神,一枪打在野猪的前腿上。铁砂飞溅,想必还伤到了它的其他部位。见此情况,我正欲跃出埋伏圈,用棍子击打野猪。爷爷一把拉住我,野猪的生命力顽强,现在上前还有危险。爷爷说着,继续填充弹药。火铳的威力与设计远远不如现代化的军用步枪,无法连续射击。每射击一次后,都需要重新填充火药。
在巨大的冲击下,野猪遭受火力的猛烈打击,惯性让它摔倒在地。可是,它真是顽强无比,短暂地翻滚后,再次爬将起来,瘸着腿往另一处林中而去,希望借助茂密的树林逃生。爷爷的火药还没装好,我不禁心中大急。此时,三声巨响从不同地方同时炸响,火光同时指向正欲再次逃跑的野猪。在强大的火力连续打击下,野猪终于再次翻倒,躺在地上无法爬起。我激动地一跃而起。我知道,那是爷爷的兄弟们出手了。
居功至伟的八条猎犬不甘寂寞,从树林中闪出。它们围住躺在地上的野猪,龇牙咧嘴不住地跳动,还不时将前腿匍匐在地上,好像随时可以弹射而起,对野猪再次进行攻击。爷爷和兄弟们见没有危险了,一起笑着从埋伏处走出来。有的猎犬摇着尾巴,去迎接自己的主人。我细细地打量着地上的野猪,它虽然身受重伤,但并未就此死去。它的头上、腹部、臀部都有伤口,只见它上犬齿外露,并向上翻转,呈獠牙状。在野猪耳披处,有刚硬而稀疏的针毛,背脊鬃毛较长,整体呈棕褐色,体型与家猪差不多,只是颜色不是家猪那种白色,而且模样极其凶狠。再加上常年山林生活,皮毛很厚。
此时的野猪已经呼吸急促了,还在垂死挣扎。爷爷不放心,又用硬木棍子击打了野猪的致命部位——头部。直到野猪气绝,才和兄弟们用绳子将野猪捆起来。大爷爷笑着说,老三,这头野猪起码有400斤,你今天开的是头铳,等会你拿猪头。
爷爷排行第三,大家习惯叫他老三。在农村合伙打野猪时也是有规矩的,猪肉完全按照重量平分。至于猪头、猪内脏、猪脚、猪尾巴等物什,则按照开火铳的先后顺序评定功劳大小,然后再次分配。
爷爷一笑,说,抽支烟吧,解解乏,然后回家。
几个人捆好野猪,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我见他们在抽烟,守在一旁已经毫无意义,于是决定充当报事先锋的角色,急冲冲地向山下村庄跑去。我要将这个巨大的好消息告诉全村的老少们。
村庄沸腾了起来。
村庄只有我们一大家族居住,曾由曾祖父搬迁来到这里,经过繁衍生息,有了爷爷四兄弟,四兄弟又各自成家,开枝散叶,有了枝繁叶茂的气象。这是大家的喜讯,是村庄的喜讯,也是我们这个大家族的喜讯。接到我的消息,父亲这一辈的青壮年闲来无事,集体欢呼着上山,将野猪抬下来。
回到家中,爷爷等四位老人像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的将军。他们不再动手,而是摆开牌桌开始打纸牌。父亲这些年轻力壮的后辈忙着宰杀,母亲和村里的女人们一起烧热水,刮猪毛、洗猪肠,忙得不亦乐乎。分肉完毕,好客的奶奶还叫全村老小在家吃了一顿,直到酒足饭饱,大家才抬着野猪肉心满意足地离去。看到火热的村庄,我的神情有了些许的恍惚,好像回到了书中所说的部落时代。
那样的猎杀持续了多次,野猪消停了很多。也许,常年的山林生活,让它们有了异于寻常的嗅觉,它们感觉到了某种危机,从而选择新的地方生活,也让山里的农作物得到了保障。
四
那时的农村,人与野物一直在斗智斗力,像是在玩一种你进我退的游戏。其实,对于懂得吃的猎人来说,大山里最好吃的野物不是野猪,也不是野兔,而是一种叫麂子的野物。麂子,又称野羊、黄羊,是鹿的一种,个头和家羊差不多,以肉质鲜美而出名。也因为这一优点,它成为猎人追杀的目标。
麂子力量弱小,对付起来颇为容易。它们没有野猪那样的攻击力,也胆小怕事。也许是为了公平起见,也许是为了避免麂子被灭绝,上天给了麂子胆小的个性和柔弱的身体,也给了它们灵敏的听觉和善于跳跃、奔跑的能力。只需要出动几只猎狗,就能吓得麂子如惊弓之鸟。或者在隐秘处装上夹子,一旦麂子踩中了夹子,就无法脱身而去。胆小怕事的麂子,没有野猪那种咬断一条腿也要逃走的勇气和血性。爷爷说,觅食的麂子,就是进食时都要凝神倾听,一旦发现可疑迹象,立即逃之夭夭。它的嗅觉也很灵敏,能远远地辨出深藏潜伏的猎人。
在一个薄雾蒙蒙的早晨,我跟随爷爷再次进入山林。风霜袭击的山林早已过了千山红遍的季节,整座山林的落叶乔木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活像枯瘦的老人。人走在山林里,前后之间需要保持一定距离,前面的人走过后,拦截他们的树枝会反弹回来,这弹力会劈头盖脸地打在后面的人身上、脸上。冬日的树枝抽在人的身上,像鞭子,条条见血。
走不多时,走在前面的爷爷露出了欣喜的笑,对我说,今日没有走空。爷爷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他这么说,想必心中已有丘壑。见我没说话,爷爷继续说,你听,有轻微的凄惨叫声。我凝神倾听,果然如此。我们加快了脚步,远远看见一只黄色的麂子匍匐在地。看到有人来,它瞪大了惊恐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