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公园四时观鸟小记

作者: 赵艳华

1月22日:今天的不急之务

今天上午读《古文观止》,有些篇章甚有趣,略记之。

《臧僖伯谏观鱼》篇中,鲁隐公想去“棠”这个地方看人捕鱼(书中曰“观鱼”,这两个字让我想起了“观鸟”,不禁一笑),臧僖伯反对鲁隐公此举,理由是“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焉”。臧僖伯又讲到鸟兽用处不大,国君不应该将宝贵的时间浪费于此,这些屑小之务如“山林川泽之实,器用之资”,是“皂隶之事,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读到此,不仅有点赧然,觉得自己沉溺观鸟,不务正业,也有似于此。但鱼、鸟中乐趣,又岂是忧心忡忡的臧僖伯所能了解的?臧僖伯一生中,想必不曾浪费时间沉溺于“不急之务”,但鲁隐公一定有过此种经历,他一定知道“沉溺”的个中趣味。所以尽管臧僖伯讲了一箩筐的人君之道,鲁隐公的“恶趣味”最终还是战胜了人君的责任感——他找了个堂皇的“略地”的理由,去棠地“陈鱼而观之”,哈哈。

下午,去瓦壶岗公园一小时。

这个小公园有两座小山,山上多高树,游人少去,想来会有一些鸟吧。这么想着,就赶紧收拾东西,出门去也。

山把中山大道的车流关在了外面。一入山,外面的世界仿佛装了消音器,全变成了远远的微微的背景音。满山的人加起来也不超过10个,真是又清静又荒芜。

山上高树那么多,树荫又浓密,来来回回只听到小鸟叫,却很难看到鸟影。我4点到山里,5点钟山就阴了下来。散步的人一个一个下山去,默默地,一点声音也没有。山上原本就有抗日时期的碉堡残迹,现在,更森森然。我虽然心里微微有些怯意,但仍不舍得走,强撑着在山路上走走停停,期望有那么一点斩获。

在半山的亭子旁,有人在练很奇怪的功,一遍一遍大喘着绕着亭子游走。有咕咕哝哝的细碎叫声,就在亭子旁边的小叶榕上。我瞪大眼睛看了良久,才看到一树的小东西在叶子间蹦跳。瞄准了一个,认真看时,它却又跳走了。在望远镜里,只看到它并不长的尾巴,和腰间的一抹白斑。我跟这些莺们纠缠良久,眼酸之极。

微微失望着,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有高亢婉转的优美鸟声传来,听声音,鸟应该就在不高的树上。

我想:这野山中莫非也有乌鸫?寻了半晌,只看到白头鹎一只,那大嗓门的歌唱家也静默下来,但却没有扑棱翅膀,呀地一声飞走。它是聪明的,拿沉默当了最好的隐身衣。我转身想走,眼睛的余光却看到一人高的树杈上,就在我鼻尖前,有大鸟一只,望时——哇,一只硕大的画眉!它白色的眼圈清晰如画,也正定定地看我。

对视片刻,它不飞,却一跳,跳到略高的树枝上;再一跳,跳到树叶后;再三走两走,它就不见了。

林子暗下来,天却仍旧明亮。我等待良久,只好下山。走了不远,就听到它在半山放开喉咙大叫,一时满山都是它。一山无人,高树寂寂,相思树阴阴凉凉的气息满山,如此高亢悠扬婉转乃至热情得要燃烧的声音,如烟花般满山迸溅。

我一个月前才初识画眉,直到今天,听到空山里的画眉鸣声,才清楚地认识到“生活在山林中”,对一只画眉鸟是多么重要。这山林要足够大,足够野,足够空,足够自由,才容得下也散得了如此高分贝的美声。

又转一个坡,一只褐色的鸟突然从草丛中窜出,急速跃过石子小路,又隐身在草丛里。这是另一只画眉。

我驻足细听,山上的画眉鸣叫已经变成了二重唱。显然,这座山里有一个画眉的族群。

华师苗圃中也有画眉鸟,它们被人捉了,养在笼子里,青布蒙着。某个时刻,它们也叫——一只叫,两只叫,乃至几只蒙着眼睛一起大叫,小小的苗圃里只听到它们不由分说的大嗓门,几近于聒噪——对比这瓦壶岗中的同类,它们着实可怜之极。

这小小的瓦壶岗,在游人散去的空寂傍晚,该有多热闹!这小小的山林,其树上树下,每一片树叶的背后,又隐藏了多少秘密,我不得而知,也无法想象。

这座山,一直就在我家附近,我也一直以为它是一座小小的荒山。现在,我终于认识到,它内中的丘壑,大得很呐。

5月30日:端午节,春色无边

我的观鸟记录,是从端午节开始的。现在回看,觉得也是必然:端午节,既是春天盛极之时,万物生机勃发,也是鸟儿繁衍盛季。在这个节日前后,确实最容易“感受”到鸟儿的存在。

端午节早晨,七点钟。杨桃公园。

太阳已经很热,跑步的人很多。胖的瘦的男的女的,气喘吁吁地掠过你。荔枝树上,碧莹莹的荔枝,红了脸的荔枝,累累垂垂,一树都是。头顶上都是鸟鸣,仿佛一树林子都是鸟。有人在很大力地拍手掌,那么长的时间,只有一个节奏,亏他的手受得了。

昨天听到一种鸟叫,其鸣如蛙,声震四野。我长久地蹲守,端着望远镜瞄来瞄去,却不能在浓密的树荫中找到它。旁边的老伯经过,给我指点:“那里,那里!在那里啊!它的脚很长,这边叫过之后就走到那边去了!这是我们说的田公鸡啦!”我看他描绘得如此真实,自己却连片鸟毛都看不到,不禁恨恨。录音之后,惆怅而回。问于通家,曰:白胸苦恶鸟。正因为鸣叫声是“kue——kue——kue”,所以才有此名。这厮生长在水边,这是在求偶呢。

于是今早再来。

明显今早又来晚了。细细碎碎的,婉转的,柔媚的,短促的,各种鸟声,上上下下,飘飘忽忽,仿佛到处都是,然而我认真看时,却只看到几只暗绿绣眼鸟调皮的影子。端起望远镜,兜了半天,还没有锁定呢,那厮又“忒儿——”,一翘屁股,飞啦。

没关系,菜鸟遭遇历来如此,更何况还是一个自娱自乐才观鸟第二天的菜鸟。我不急。我今天一点都不急。

我钻进杨桃公园的大杨桃树下,一棵一棵,一直钻到最深处去。大树。水沟。遮天蔽日的大树枝子。人声渐稀,树荫清凉。猫着腰认真听鸟叫的我,突然看到水沟里有个大东西一掠而过,搅得满池老水风起云涌,各种潜藏的活物都吃了一惊,稀里哗啦乱动一气,一条小水沟仿佛刮起了龙卷风。

难道这浅浅的水中也有大事情搞?

水定了,不过几条小毛鱼,两只老螺,优哉游哉,岁月千年静好。

那些被惊扰的野物一眨眼间,都缩回去了。

我惊魂未定,心中明白:就是这小小浅水,也绝不能小觑。

一路搜寻无果。

我总是不能窥得真身。有黄鹂在鸣叫,有布谷鸟在鸣叫,有发条一样的鸟叫,有饱腹之后满意的喉音,有一唱一和的惬意,我却只能听音,急煞人也。偶尔在树荫间有暗灰或黑色的身影闪过,再找时,就芳踪渺渺,再无可得。

最终,兜兜转转,到得荷花池来。池中,新荷冉冉,一朵一朵开得正美。绕着荷花池,种了一圈水蒲桃树,树下,红色的蒲桃果子落了一地。有人在池边看花,有人在树下练功,有蝴蝶在荷池中间翩然而过。

突然,对面的水蒲桃树顶上,飞来了一只鸟。就在高高的树顶上!

我赶紧举起望远镜。因为太激动,手还有点抖。

那是一只白头鹎。它又愉快又警惕,站在全公园的制高点,志得意满地俯视高高低低的树。站了片刻,它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愉快地叫了一声,突然发现了什么,于是拍拍翅膀,一下子投进附近的树丛中,不见了。它的身后,另外一只白头鹎也跟着投了进去。

投,鸟儿真的是“投”林啊,那种敏捷,那种无所畏惧,非“投”字不能名状,古人诚不我欺。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将自己的目光长久地投向天空,投向高高的树尖,投向树尖的一只陌生傲娇的鸟儿。

这个领域在我的世界里,又获得了新的意义。

一只翠鸟掠过,停在旁边的小河边上,我追逐着它,将自己隐身在铁栅栏后面,窥向那片平凡的水域。

翠鸟一瞬间不见了。

可是水面上却飞来了一只长腿白胸的中等鸟儿,白胸,黄腿,黑褐色的背羽——这正是我要等的白胸苦恶鸟!

它淡淡然地飞到水边那一丛三角梅上,小小试了下音,kue——kue,就静了下来。然后,它高高地站着,快速移动,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向里走,向上走,再向里走。它的腿果然是好长啊!在三角梅丛中如履平地。

我先是裸眼看,后来才想起来调望远镜。等望远镜调好,那只鸟果然就不见了,镜头里只有一树红艳艳的三角梅。

我放下来,静静等着。

河水无声。红花寂寂。几片叶子和花静静地从高处飘下,落到河里。我盯着那簌簌的落花,心中若有所动,觉得安宁平和,又隐隐然似乎有大惊喜。一秒钟之后,我突然清醒过来——这一定是那苦恶鸟踩踏摇落下的花叶!果然,循着那花叶,我又看到了它!它已经走到三角梅的最高端,并且显然已经找到了一个它很满意的藏身地,于是,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它热烈的、不顾一切的大叫:kue——kue——kue!kue——kue——kue!叫到情浓处,还要来几句绚丽的花腔。即使我不是一只母苦恶鸟,我也能感觉到这鸣声中超越一切的热忱,对爱情的无比的渴望,以及必须要到达对岸的决心。一只鸟儿无穷的决心、勇气,以及生命力,都包含在这叫声中了。

我听了很久很久。

我想,如果周围有母鸟的话,它一定会循声而来,看看这执着的王子到底长什么样。

很久很久之后,在三角梅下面,真的飞来了另一只苦恶鸟!它扇动翅膀,立定,隐身。我大为惊讶,心想,这可真是童话世界了——上面那只鸟,该作何打算?它心中该有多狂喜?

哪知道,调一下望远镜的工夫,就听得苦恶鸟们一阵大叫,这是什么信息?不可遏制的动情的大喊?

等我抬起头,却看到一只翩然而去。是第一只,还是第二只?为什么走?是一地不容二鸟,还是互相看不上眼?

只有它们自己知道。

苦恶鸟走了,却又看到一只翠鸟,在三角梅下晒太阳,弄翅膀,左弄右弄,搔首弄姿,做尽姿态。我尽情欣赏,却不知道这鸟为什么不走,不去捉鱼,却只在这里梳妆。等再看去,却又在这只翠鸟背后,看到另一只翠鸟,没有这只颜色美,只静静地立在这只背后,不“说”也不动,只看。

哎,我明白了。

最后,拍一张荷花图,题字曰“新荷袅袅,春色无边”——虽是初夏,我却看到花在开,蝶在飞,蛤蟆在抱对——这不是无边春色又是什么呢?

8月15日,观鸟盘点:白胸苦恶鸟、黄眉姬鹟和白眉姬鹟

今天想对自己的观鸟过程做个盘点。

我的观鸟,有一些里程碑般的记录。

这个历程,首先以白胸苦恶鸟始。每到春天,杨桃公园里总有奇怪的叫声传出来。这声音近在咫尺,却总让你看不到发声者是谁。越看不到我就越好奇,越好奇却越看不到,那声音也越大得疯狂,一个杨桃园子都是它。我被撩拨得如痴如醉,几经追寻,在一棵荔枝树上,我终于看清楚了那只终日发出“阔——阔——阔”声的大鸟:它长颈,白胸,红褐色的尾部总在一点一点,整个形象与我从小认识的那些鸟极不一样。更有趣的是,这厮一边引颈充满渴求地“阔——阔——阔”大叫,想吸引同类;一边却又轻捷地踏枝而上,尽量想把自己藏得严实些,再严实些,以躲开我的目光。总之,它既狡黠,却又按捺不住自己大肆鸣叫。我兴致勃勃地看着,解开谜底的快乐充溢了整个身心。

白胸苦恶鸟是一个代表,一扇门。它代表着的,是广州本地容易看到的留鸟;由它而打开的,则是鸟类世界生机勃勃的大门。从白胸苦恶鸟始,我一发不可收拾,一只接一只,渐渐认识了乌鸫、鹊鸲、白头鹎、红耳鹎、长尾缝叶莺、暗绿绣眼鸟等“菜鸟”们。

大概积累了40种左右时,普通的菜鸟已经被我认识得差不多了。我开始进化到第二个心理阶段——极度渴望刷到“新鸟”。希望见到不认识的鸟,

辨认之,在自己的记录上增加一个数

字——这大概是观鸟者入门时候的必经阶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上下班必穿杨桃公园,有空就去华师晃悠,有更大的空就到各个公园晃悠,也蹭了不少拍鸟大爷的光。可以说,那个时候,一日不观鸟,我就若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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