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细节
作者: 禄永峰根生树
一座城市,栽植一棵树苗,到长成一棵大树,太漫长了,似乎谁都等不及。最好是一棵大树从A地被迁徙到B地,让树一夜成树、一夜成景。因此,在好多城市,我们看不见一棵树的生长过程,看到的只是一棵树的生长结果。
许多城市,移栽大树,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移栽没有树冠的大树,每年春秋两季几乎在各座城市都在纷纷上演。北方的城里,我遇见移栽的没有树冠的大槐树、大柳树,它们即使在原生地生长了几十年,已经长成一棵棵遮天蔽日的大树,只要保留好树根、树身,移栽到城里,基本都能活得了。树的生命力,旺不旺,正是隐藏在树的根部。
我在北方的乡村,曾经遇见过不少柳树,多年生长,有树身长空的,也有被大风拦腰吹折的,也有人用大锯将树冠锯掉的,树身日渐枯萎,树的生命看似戛然而止,但不出三两年,深扎在大地之下的树根周围生出了一群柳枝,又原地长成几棵大柳树。
——把根留住,一切皆有希望。
在城里,我疑惑不解的是,新移栽的大树为何要被人去掉整个树冠呢,把一个光秃秃的树身“插”在大地上,猛看去,从视角上一点也不舒服,甚至暴露出了人类的自私、贪婪和残忍。季节能够替树疗伤。新移栽的无头树,只要灌溉或者雨水接应得上,再在树身上挂几袋营养液,它们重新在陌生的地方活了过来,还重新长出了新的树冠,没有辜负移栽它们的人。
我想,一棵棵无头树树身上抽出新枝的时候,发生最剧烈、最挣扎、最煎熬的地方,恐怕是在我们每个人都看不见的根部——树重新要给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里找路。
是的。树是能够给自己找路的。位于甘肃合水县蒿咀铺乡张举塬村前塬自然村的千年古槐,古槐主干高约六米,身围十余米。主干上分为九个大股,犹如九条飞龙欲上云霄。据林业专家考证,这棵槐树已有一千三百年的树龄,应是中唐时期栽植。毕竟是一棵已经生长了千余年的树了,自然算得上老老树。树梢的大枝、小枝不再稠密。秋天的阳光从枝梢之间刺下来,有些枝梢脱落后留出来一截截黑茬,其他枝叶遮挡不住,看起来稀疏、落寞。整棵树,像是一座陈年老屋屋顶部分,被时光压低。树冠之下,光漏了下来,在地上晃荡。
就是这棵千年古槐树,颤颤巍巍地伫立在风中,与风雨抗衡。从周围长出来一圈槐树来,枝叶茂盛,所有枝梢都朝外倾斜着,把一棵老槐树紧紧地揽入怀抱里。周围的一圈幼树,正是老槐树的根系生发出来的。看得出,老槐树虽然年迈老朽,但深埋在地下的根系尚好。周围的幼树、古树枝梢上挂满了祈福带,被当地群众奉为神树。
甘肃宁县盘克镇宋庄村,过白吉湖土坝,入村路,靠右侧台地上有棵几百年的古槐树。台地的一侧下方是山路,由于多次塌方,长在台地上的槐树根底和部分根茎裸露在外,部分主根裸露在空中。就是这棵命运多舛的古槐树,不知哪年起,古槐树裸露在外的根部悄无声息地长出了两棵槐树,一棵朝向上坡的山路方向延伸,一棵朝部分主根裸露的正前方横着长过来,像是要合力防止古槐树倾倒,也像是阻止人们靠近。
——封山禁牧之后,途经树下的山路,荒草萋萋,几乎已经看不出路的样子。在大自然考验面前,树携手完成了残酷的挑战和自我修复。
我想,树生根,根生树,树会生生不息。
合欢树
山洼地带,我看见一群榆树,有七八棵,树梢靠拢,像是埋头在窃窃私语。而这几棵树的树身,个个扭动得厉害,有几棵树的树身从根部开始猛地“折”了一下,长了一截,再“折”一下。本就不高的树身,出现两三“折”,让人看着都疼。还有两棵树,尽管没有“折”,但整个树身匀称地朝别的树梢稳稳地爬过去,长成了爬行着的树。
一圈榆树树身和树梢,都使劲地朝向中央地带靠拢。几乎每棵树树身的内侧,都没有长枝,而大多大枝、小枝,都长在树身的外侧。一圈树的枝叶稠密地把中间地带的空地包围着,远远地看过去,就像是一块硕大的树冠,盖在大地之上。
树与树相遇,交流最多的恐怕就算是地下的根系和空中的枝叶。不知道它们能不能像人类一样轻松识别同类。地下的根系相遇,若是同一种类树的话,它们是根根相残,还是善意避让。在森林里遇见各种各样的树多了,类似这样有趣的问题不是由自己提出来,而是生长着的树在不断地能够启发自己。
我遇见一棵有七八百年树龄的老槐树,它生长着的一面土台坍塌,粗壮的树根暴露了出来。从每一条根系的走势看,它们脉络清晰,并未出现根系交叉或者缠绕的情况。这是同一棵树,它把根系的生长痕迹真实地展示给遇见它的人。而同一种类或不同种类的树相遇,它们的根系又是以怎样的情景运行呢?但可以肯定的是,同一种类树木的树梢相遇,它们会不约而同地朝向中间靠拢。
除过我遇见的七八棵榆树树梢长成“一个大树冠”外,我还在山林里的一块台地上遇见过四棵槐树。远远看去,那就是一个非常茂密、酷似一棵大树的树冠。当我来到树下时,才发现自己从远处看到的超大树冠是由四棵国槐树树梢一起组合而成的。这四棵树,每棵树的大枝都朝外延伸,遒劲有力,而遇到相邻的另一棵树的树枝,都回避朝上生长,四棵树之间并没有出现相互碰撞。而它们真真切切地长成了一个“共同”的树冠,它们的生长似乎在同步进行。或许是为了一起长得更高大,每棵树树身都稳稳地朝外倾斜,而树梢共同朝向中间靠拢。
走过一片松树林的时候,松树在林里长得更加高耸、挺立、密集,但是相邻的松树之间,松针很少触碰在一起,枝梢也很少触碰在一起。在密集型的松林里,松树与松树似乎懂得避让,它们看似各长各的。原本,我认为的树邻之间会进行的生存竞争,实则它们在一起的环境里懂得相互避让,没有看到同类相互伤残。
不难推断,树木抱团抵抗一场风,远远胜过孤树作战。若是一场狂风袭来,一棵孤独的树或许会在大风中折枝,甚至连同一棵树身掀折。这类情景,每年在林区或多或少都会遇到。而树木群立在大地之上,树木的枝叶在风中碰撞擦伤的概率就会大大地降低。
每一棵树,看似“看不见”同类,但是它们能够轻松地通过地下根系和空中的枝叶“摸得着”对方,这是树与树具有的识别能力,是生而具有的,默默隐藏在每一棵树的根系、树身、枝叶之中,它们凭此识别自己,识别同类。甚至,它们始终都将所有的树木都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永不分离。
在树林里,我还遇见过三棵杨树,它们像是同一个根系,挺身而起,抬头仰望,像插立在大地上的三炷长香,与婆娑的绿叶一同直穿云里。
我所遇到的这些树,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合欢树。我祝愿树木安详,大地平安。
树的打开方式
生而为树,从一株幼苗开始,始终便想着如何更完美地打开自己。
在甘肃宁县盘克镇罗卜咀村,一棵三百年的老柳树,曾经被一场大风拦腰折断,从那时候开始,它再不是一棵完整的树。而后来呢,半个老柳树硬是从残存的树身上长出三根新枝,枝生枝,枝枝蔓蔓,冠幅长到近二百平方米。我走到树下,树身的断裂处留有一截树茬,纹路清晰,外侧的树皮翻卷开裂,扭曲着向上。新生出的枝枝叶叶,像是沿着残树长出来的翅膀,让一棵老柳树在万般疼痛之中再次打开了自己。
我住在老小区那几年,院子里栽植的都是本土树木,梧桐树有四棵,楸树有四棵。梧桐树和楸树展开的枝梢,塞满偌大的院落。枝干、枝梢都在自由自在地长高、展开。有两棵梧桐树梢的高度,触摸到了四层楼的窗口。楼内的人朝窗外看去,窗外的大树像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盆景。从老小区搬迁到新小区,一同搬迁至新小区的还有一些不同的树木。新小区的树,大多都是风景树,部分还开花。春夏秋三季有景有花。但始终觉得,新小区的树木缺少自然之美。树干长多高、主枝次枝该分多少、树梢抵达什么高度、叶子什么时间掉落等等,都由人控制着。
新小区15 号楼下靠东的一棵柳树,从枝杈处分了四个主枝,两三年时间,枝梢有三层楼的高度。临近的楼层业主投诉遮挡了他们采光,最后物业硬生生截掉了三个主枝。留下来的一个主枝朝外撇开,活像一个歪脖子人,脱离重心,毫无美感。
常常,我坐在八楼书房的书桌前,抬头能看见两棵银杏树的树梢,挺直腰便能完整地看到这两棵银杏树。两棵银杏树栽植到院子里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但树干、枝梢似乎至今一直没有多少变化。像一个瘦高个子人,弱不禁风。叶子从未长到正常银杏树叶子那般大。而且疏疏落落的,不细看,不觉得它们是银杏叶子。大抵是,两棵银杏移栽到我们小区那年,或许移栽前对枝梢修剪过重,移栽在我们的小区就再也没有大大方方地打开过自己。
城市的广场和街道绿化,各地似乎都青睐大树。体育广场,有几棵移栽的大槐树。槐树有多大呢,单从树身判断至少应该有三四十年了吧(树梢是新长出来的,无法推断树龄)。长在原地,一定是棵枝叶婆娑的好树。一棵有待迁徙的大树,是否进得了园林绿化部门的视野,估计原树的树冠、树身、根系、树种都在考虑之列。就这么,长在乡野的一棵棵大树,被人们光明正大地移栽到了城里。移栽前都非常彻底、干净、毫不犹豫地去了整个树头。移栽到了新地方,长了四五年,新抽出来的枝梢并不繁密。那几年秋天,其他槐树叶子正绿,而我经过那几棵移栽的大槐树下,树下每天有一层落叶(清晨锻炼都会遇到环卫人员打扫),树上剩余的片片叶子蜷缩着,一点儿也不精神。秋天里的槐树熬不下来,等不到正常落叶的日子。我不知道,被人动辄移栽的这几棵大槐树,它们的寿命会不会因此而大打折扣。
一些城区街道呢,被移栽的树,虽然在原地没有长到几十年那么久,但是七八年的树龄还是有的(碗口粗的树身,得长七八年吧),有槐树,也有七叶树。这些移栽到街道的时候,都是些无头树。槐树属于我们北方的本土树种,二次打开自己还快点,但抽出的新枝远远没有原树那么粗壮,朝向四面八方抽出来的都是一些弱不禁风的枝条。一整棵树的绿荫也不大,勉强护得住树自己。就连树身的高度,从被截头的那天便已经定型。至于七叶树呢,被移栽到街道已经有七八年时间,还没有形成新的树冠,只是贴着树身长出一枚枚叶子。不少人通过微信小程序拍叶子辨认,才知道那一棵棵长了多年的无头树是七叶树。七叶树在北方的城里长成这样,一准是在我们这座陌生的城市迷路了。
乔木生长树干、枝杈,甚至分几个枝杈,都是树木的自由。杨树算得上北方高大的乔木之一,树身笔直、枝梢葱茏,而我近几年在乡下遇到的杨树,不少树多年没有人替树修剪主干部分窜出来的新枝,从树冠到树根部缠绕了一圈,像是个从不修剪胡须的人,树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不少。树更美地打开自己,还需要人的呵护,包括修剪树干部分多余的枝条。
但愿像七叶树一样被人频频移栽的那些树,都能够在另一个陌生的城里尽快地找到自己,以一棵树的方式轻松地打开自己。
树的倾斜度
我在甘肃子午岭林区发现的树,它们大多都具备朝上生长、保持直立的特点。不论是在平坦地带,还是在陡坡地带。直立的树,撑起巨大的树冠的力量都源自树干部分。立木顶千斤的原理,就是来自一棵棵直立生长的大树。
先前我去过不少次大凤川。大凤川属于子午岭林区。大凤川湖畔边的坡地上,有一大片白桦树。白桦树的树冠并不大。树身上露出来的黑色结疤似一只只黑色的眼睛,一个个争相朝我看过来,可爱活泼。尽管树身只有碗口那么粗,但它们总是保持着直立生长的姿势。
法国作家雅克·达森在《植物在想什么》一书中提到:树似乎遵守了“保持直立”的强制性命令。但树生长在一个充满了不规则、不确定外力因素影响的环境中,保持直立成为树的一项艰巨而持久的挑战。的确如此,受外部环境因素影响,树的直立生长会受到挑战。夏天的几场大雨过后,我再次来到大凤川湖畔,我所邂逅的那片白桦树林,一律朝山坡下微微倾斜着,所有白桦树倾斜的方向不仅相同,倾斜的夹角度数也几乎一样。我在一处滑坡的地方发现,裸露在外的新鲜地皮的湿度并不厚,几棵树根部都是新的干燥的黄土层。陡坡上的白桦树,在暴风雨中倾斜后迟迟没有直立起来,问题应该出在了它们的根部周围的土壤。我相信,由于树木能够感知到重力,重力作用下它们能够感知到垂直度。这些倾斜的白桦树很快能够直立起来的。
立秋后,雨水减少。我再次在大凤川看到那一片白桦树林时,它们的树身的确调整了过来,一棵棵都直立着,偶尔有几枚树叶在秋风里落下,轻轻地,听不见一点声响。寂静的树林里,我们看不见树木之间的抗争。事实上,树与自然的斗争不仅仅只是体现在外部的树干、树枝、树梢和一枚枚叶子,还有藏在暗处的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