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漂流【独居辉河畔】
作者: 房子在草原河畔的小屋里,我曾独居过两年多,读书,写字,和真正的自然安静地相处。我想知道,人在极简的生活中,是否能感受到真正的快乐,以此明白人活着到底真正需要些什么。
最难忘记的是在辉河上漂流的三天三夜,那样的经历,如同走在朝圣的路上……
2018年8月24日
第一眼看到辉河,是在2013年的六月。
时值仲夏时节。草原上开满花朵,色彩斑斓的蝴蝶在花丛中上下翻飞,像在游乐场里玩耍一般;天空堆满形状各异的云,一团团、一簇簇,像盛开的棉花;一群马站在泡子的浅水处甩着尾巴,低头沉迷在水面上的倒影里。
辉河就从这里流过。
幽深的河水安静地流过草原低处两边镶着芦苇、红柳和灌木的河床,几乎没有声息,仿佛羞于言说的牧羊姑娘。
遇上喜欢的河流,像遇到怦然心动的人。那一刻,我忽然萌生了想划着独木舟去漂流辉河的愿望。
2014年,几经周折,我从两千多公里外的陕北带了一只橡皮艇到草原,希望完成一次河上之旅。但计划一直被搁置。直到前两天,我才有幸让冲动了好几年的梦,在八月的草原上如野百合绽放开来。
这条河流,我是熟悉的,但又是陌生的。
有关它的源头以及最终投入伊敏河的信息,我已做过了解。虽然这和我的漂流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我还是觉得,用心解读一条河流的故事,是必要也是令人愉快的事。
近些年,由于连年干旱,加上不法商贩的过度捕捞,辉河已略显疲惫和乏力。前些年随处可见十多斤的大鲶鱼,已难寻踪迹。河水也不如以往充沛,水深处不过一米左右,浅水处只有十几厘米,但它总归还是一条神秘的河流。
我为这次漂流,做足了准备:户外炉具、刀具、椅子、井水、烟、挂面、黄瓜、西红柿、鸡蛋、方便面、雨衣、笔记本、渔网,甚至还带了一桶散装白酒。
我带了三个打火机,还带了一把多余的刀。这一路上没有小卖部、旅店,也不会遇到几个人。因此,前期准备尽管繁琐,但对第一次独自漂流的旅程多做些筹备工作却是必要的。
漂流辉河,令人期待的旅行!
这天,邻居开车把我送到辉河上游的一个地方,我的漂流之旅将从这里开始。
当他开车渐渐消失在森林中,周遭顿时显得异常安静。空气都凝滞了。这里密布着无数高大茂盛的樟子松,有少量的白桦树点缀在林间。我不时能听到狍子的叫声在林中回荡,间或有鸟鸣在林中萦绕,却使这寂静更浓了。
我第一次尝试漂流,觉得多少应该有点仪式感。我把三脚架放在河岸上,用相机留下了我推船下水的一刻。
站在河流的浅水处,我感受着水流在膝盖以下制造的清凉。一个人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就像一滴水落入海洋,惊不起一丝涟漪。除我之外,这里看不到一个人,也没有水泥钢筋筑起的高楼大厦、没有街头熙攘的人群和汽车马达声混合的喧嚣;这里看不到一张狰狞的面孔,也听不到阿谀奉承的戏言;这里没有职场、官场,没有霓虹灯闪烁的妩媚迷离……这里,只有清清的河水、茂盛的芦苇、蓝色的天、雪白的云,和野菊花灿烂的微笑……
我摇着桨,缓缓把小船划向河中央,徐徐凉风迎面吹来,好像大自然用特殊的方式在欢迎我。
我摇着双桨,感觉像扇动着翅膀在尝试飞翔,因为初次漂流一条河,内心难免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激动。
河面上的风更大了,吹得我头发乱飞。在我还不能十分娴熟地划动双桨时,船桨激起的流水声却十分悦耳。像两位顶级音乐大师联袂演奏的荒野之曲。想想,我能在荒野中听到这样的音乐,付出多大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有时我不用划桨,任由小船漂在水上,或旋转着,有时船头向南,转一圈又朝向北边的森林。船在水中旋转的时候,远处的森林在旋转,近处的芦苇和灌木丛在旋转,天空和云也在旋转……视野中的一切,在流水的伴奏下跳着优雅的圆舞曲,还不时有野鸭、蓑雨鹤、灰喜鹊、鹡鸰、绿头鸭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
我融身于自然的声息中,感觉这里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
从上游下水,我已漂了近四个小时,一切还算顺利。河流两岸景色旖旎,给我的旅行增添着秋色的多彩。
明媚的阳光关照着两岸的树木,也关照着我暗自喜悦的心情。流水像一条光滑柔软的绸缎,让人的心思在这缎质的纤柔里得以完全放松。预想中的艰难,因总能遇到触动心灵的美景而打尽了折扣。
起初的兴奋和激动已渐渐平静下来,就像牧归的牛羊在夜幕中走向棚圈,纷飞的落叶在静谧中归于大地。而我,被一条恍若寺庙般幽静的河流带进了万籁俱静的时空。我能意识到,此刻透明的心境是如何因那些生动的漩涡、摇荡的芦苇,以及天空翱翔的鹰而以回应,并收获着一路的惊喜。
很多时候,人难得有一方真正属于自己的宁静之地,且总是暴露在社会和众人的监督和困扰间,以迎合的姿态迁就着生活。那个真实的自己被隐藏在俗世的纷扰下艰难度日,久而久之,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此刻,我正被一条河流抛下的鱼线,从枯燥的生活中钓了起来。我躺在船上,任凭流水将我带向草原、森林、荒野,那是河流撒给我的诱饵。
期间,我曾不止一次惊扰到河水上游荡的野鸭和它们一群牙牙学语的孩子。船桨划动的声音往往会让它们高度警觉又慌乱不堪,尤其是突然出现怪物似的橡皮艇时,更是让它们不知所措。
好几次,我看到受到惊吓的野鸭带着它幼小的孩子们惊慌失措地在寻找着安全的藏身之处。有时三两只、五六只排成一长串跟在父母身后像急速行驶的小火车,很快隐入红柳和芦苇的掩体里。有时,在躲避危险的过程中,它们的父母中会有一只突然离开队伍,以落单者或假装受伤的状态迷惑我,以此引开我的注意力,让它的家人免遭侵袭。它会故意暴露在离我不足十几米的地方,扑腾着翅膀,做着各种滑稽的表演。它总是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并且以Z字型的线路不紧不慢地游动着,以确保我被它的表演迷惑了,仿佛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易抓到它,其实,那只是我的妄想。这种表演一般会持续三两分钟,当它得到某种信号并确认在它的掩护下小鸭们已藏身到安全之地时,才会突然振作起来,有如神助般地从水面上扑腾着翅膀,随着起飞助跑时溅起的一串水花飞向远处。
这样的表演,确切地说应该是为生存的表演,途中我遇到好几次。我可以把这当作是游戏或表演,但当它们真正遇到天敌时,就成了一种生死法则,有很多鸟类为了家庭和孩子的安全在这样的生存游戏中失去了生命。所以,每一种生命,都是伟大的,都值得敬畏。
时下,两岸的树木已向着秋天的色彩过渡,淡红、浅黄、灰褐色在不同的植物上已经落下脚步。林木虽然少了盛夏的苍绿,但却更为绚丽。这是色彩的蜕变,也是色彩的轮回,四季每一次华丽转身,都足以展现生命的惊艳。
正胡思乱想着,两只大雁扑嗒嗒扇动着翅膀,一跃从芦苇中飞窜出来。它们体型庞大笨重,能听到那对巨大有力的翅膀在扇动时发出呼呼呼的声音。它们鸣叫着,飞过我的头顶,声音中充满被惊吓的唏嘘,又仿佛是对一个不速之客的闯入表示愤慨。它们飞翔的姿态优雅舒展,修长的颈部努力向前伸着,像表达着坚强的意志。一对脚蹼,像飞机起降轮架一样收缩在身体后下方,显得飞翔更为流畅。
记忆中,它是我在陕北高原见过的最大候鸟,给我的童年留下过美丽而清晰的印迹。来到草原,我才有幸近距离看到它们的身影,一副农夫般、我喜欢的样子。
时下,秋色初现,轻风微凉。河流两岸的稠李子、山丁子、野山楂已开始以各种方式展示它们丰硕的果实了。山丁子树,树形矮小、不修边幅,在丛林中最不善于控制身材,但这样的缺陷并没有影响它们出落得枝繁叶茂。那些繁乱疯癫的枝梢上,挂满了密集饱满的红珍珠,倒也洋气十足。稠李子树明显讲究多了,树形修长优美,果实呈黑天鹅般的纯黑色,一副富贵相。野山楂的树叶有着手工布纹的质感,总让人想伸手触摸。有时手里攥着这样一枚树叶,会不由想起祖母戴着老花镜在炕头上织布的情景。
行船中,我不用费力就可顺手摘到这些野果,然后半躺在船上,慢慢品尝这些自然的馈赠。
半天的漂流后,我上岸吃了简单的午餐。
坐在山丁子树下,我嚼着昨天准备的烙饼,感觉比在屋子里吃饭舒爽多了。我顺手摘了几颗野果吃,有些酸涩,但令人满意。对于行走在路上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野果带给味觉的知足更享受呢?
当船桨再次划破水面时,午后的阳光正在水面上闪耀着金色的波光。行至河中央,我收起桨,任由小船在梦境般的斑驳光影中随意漂流。
草原的河流,平缓幽静,几乎没有明显的落差。有时我甚至闭着眼半躺在船上,任想象自由畅游,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想。
有时我也会手忙脚乱。遇到河床十分狭窄的地方,水流会紧一些,虽然我已基本能熟练驾驭小船了,可遇到激流和狭窄河床的拐弯处,小船有时也会失控,虽然我早有准备,提前就用力划桨以避免小船被激流冲向岸边的芦苇和柳树丛,但我的努力往往拗不过偏激的水流。有四五次,小船明显已失去控制,我索性收起双桨,任由水流把我带向我本不想去的地方。好在河水并不深,岸边也多是茂密的芦苇和柔软的红柳,并不会对橡皮艇造成什么破坏。因此,我大可不必担心,但有一次,却把藏在芦苇中的一群野鸭给吓坏了,幸好没有造成“肇事”,但我听到了野鸭惊魂未定的叫声里充斥着对我的谴责。
有好几次,我的出现,让正站在浅水处乘凉的牛群怔怔地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几秒钟后,它们才反应过来,随后一转头,翘着尾巴,蹚着水花向着岸边狂奔而去。
我还惊扰到上百匹的一群马。我出现的时候,它们正站在距我五六十米远的下游处,一边甩着尾巴驱打蚊蝇,一边不停地上下晃着脑袋。马虽然英俊高大,却十分胆小,容易受到惊吓。当我眼前忽然出现这么壮观的马群时,我很想急于停下船,拍几张照片。可当我忙乱地跳入水中,拉住船拿出手机时,马群显然已受到惊吓,它们先是集体朝我的方向跑过来,河水立刻乱作一团,水花四溅,几秒钟后,马群忽然转头向下游跑去,原来靠近我的河岸两边都是一米多高垂直的沙岸,马群显然意识到这里是无法登陆的,便朝着下游狂奔。我的忙乱加上马群的慌乱,使这本来静谧的地方顿时沸腾起来。当我回过神来,马群早已从下游的缓坡处抵达了岸上,但它们并没有走远,齐刷刷站在岸边的高处向我观望。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漂在河上的我被岸上的一群马好奇地围观着。在它们眼里,我显然是个异类。想想也是,这些马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远比我熟悉,这是属于它们的世界。我的闯入,显然打破了它们惯常的视野。
被一群马围观,倒也是有趣的事。
漂流十个小时候以后,我决定宿营。这里有一片上好的沙滩,地势平坦开阔。如果在隐秘偏僻的地方扎营,我会不经意地想到草原狼,我可不想在睡梦中被一群狼围观。
将船拖上岸,搭好帐篷,已是晚上七点多。天边的明月没有按照我的预期赴约,因为星云很厚,遮蔽了我想象中本该升起的满月。
这一天,在漂流中没有遇到一个人,也没和谁说过一句话。当我坐在沙滩上就着野果吃着方便面时,我并没有觉得孤单。
沙滩十分干净,有差不多篮球场那么大。河对面,是一块开阔平展的草原。夕阳下,有牛群缓慢地向河流走来,喝完水后,每头牛都驮着一片绚丽的晚霞悠闲地没入草原深处。期间,也有一群马来喝水,四五十匹。秋天正是马匹上膘时节,因此,无论是体形健壮的大马,还是淘气调皮的小马驹,都肌腱肥壮毛色光亮。
我喜欢马,觉得它们就是美的化身。无论慢步、奔跑,还是静静地站立,都显现出一种高贵的气质。这是许多动物无法与之媲美的。马不只具有一种特殊的内在气质,它还是力量的象征。当它们如迅疾的旋风驰骋在大地上时,那种豪迈和剽悍所展现出的英雄般的壮美有史诗般的宏大气场。
据说,人类是从跃上马背的那刻,才进入了一种新的文明。遗憾的是,这种天生尤物在和人类一起征战相惜了千百年后,新的文明和发达的工业正在将它们驱离文明的核心。即便草原还能给它们提供优越的生存之地,但据我所知,这些马早已没有了被人们视为亲人或英雄般的待遇,在失去实际使用功效以后,它们的命运和被赶进屠宰场牛羊的命运一样,已经成为人们餐桌上的美味或市场上的利益。